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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醒,李彬!”
  李彬睡得正香时,被人以蛮横的力道摇醒。他迷蒙的眼睛一瞧,拔都揪着刚洗完的满头乱蓬蓬的黑发正坐在他跟前。
  “这才什么时候啊,有事能不能天亮再说……”李彬翻了个身用被子把脸一蒙打算接着睡。
  拔都不由分说把他从被卷里薅了出来,“快来帮我!你忘了今日有库里台吗?!”
  李彬起床气正是足的时候,没好气地与他呛道,“您去您的库里台,管我什么事?”
  “我……我不会编头发,你帮我一下……”拔都的双手抓着自己乱得跟鸡窝似的头发,高壮的身材配上他可怜巴巴的祈求眼神让李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也不会啊,”李彬只会自己扎个马尾辫,再复杂些的他也不会,“问问元泓吧。”
  李彬跑到帐门口的小塌上,元泓正把门睡在那,听到他脚步声半梦半醒间皱皱眉头,不满地哼哼道,“嗯……我还要睡……”
  “小红小红,你会编小辫吗?”李彬过去掀他的被,露出条红色裤衩。
  “不会!你俩的事别烦我!”元泓睡得好好的,被弄醒已是很生气,见自己的幸运红裤衩也被人瞧见了,大怒,一把夺回被子接着睡觉再不理他。
  “不会就不会,吼那么大声干嘛!”李彬蹬了他一脚,又回去找正与头发斗争的拔都,“要不我帮您扎个马尾将就下?”
  拔都也没有办法,只好由着他来,“随你吧”
  李彬揪着他浓密的黑发开始干活,拔都一直习惯了披头散发,被李彬生拽着头皮将前额鬓角的头发都搂到了后脑勺,疼得头皮针扎似的疼。
  “哎哎,轻点……”
  “忍着!我叫您轻点的时候您轻过吗?”
  “还不是为了让你爽……”
  “就你有嘴会叭叭!”李彬使劲一勒他的头发,拔都疼得嗷嗷叫唤,生把睡得香甜的元泓也折腾起了床。
  好不容易梳好了头,李彬拿来镜子让他自己看看。拔都长得本就粗犷英俊,除却皮肤黑了些粗糙了些,高眉弓高颧骨,整张脸的轮廓都显示着塞外之人的风情。只是他平时披头散发将脸遮了许多,乍一露出全脸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我长这样吗?都认不出我自己了……”拔都照照镜子自言自语。
  “还满意吧?那我接着睡去了……哈呼……”李彬打了个哈欠又要往塌上躺,拔都一脸古怪地问道,“你还不洗漱收拾一下跟我去库里台吗?”
  “我也去?我又不是你们家的人!”
  “不光是你,他也要去。”拔都一指正蹲门口发呆的元泓,“衣服都给你们备好了。”
  “您不早说!”被临时通知的两人赶紧爬起来梳洗打扮一番,收拾得人模狗样。
  库里台选址在一处空旷草地上,四周插满了蓝底白纹的日月旗。拔都带着他的两个临时随从,一人着黑一人着白煞是惹眼。
  来的其他人李彬有的从前见过,比如贵由、比如师伯,亦有许多他没见过的王公贵族,一个个体态肥硕,穿的珠光宝气。
  可巧了,李彬往对面一看,拔都正对着的便是贵由。贵由似乎也长大了些,除却身量见长,眉宇间那股子的稚气也褪去不少。要不怎么说人比人气死人呢,李彬看了一圈下来还是觉得拔都最有王者的贵气。
  他偷眼往大汗宝座处一瞧,除却脱列哥那外竟还多了几个女人。年轻些的大概是窝阔台的妃子们,另有两个长得极像的女人坐在他身侧,看年龄得有个四十多岁,虽已徐娘半老,可风韵犹存,眉梢眼角处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采。
  “那两个女人是谁?”李彬伸出指头比划着偷偷去问拔都。
  “那两位是爷爷生前的妃子,也速干、也遂姐妹。”
  “亲姐妹吗?她俩长得这么像。”
  “确是亲姐妹。”
  “姐妹俩啊……”
  李彬托着下巴若有所思。
  元泓瞅了他一眼,他俩一起长大,李彬在想什么他用裤衩想都能猜出来,
  “彬哥儿你也想玩个亲密无间的三人联床?”
  “滚滚滚!你才想!”被戳中心事的李彬两颊通红,若不是在座诸位王爷在场,他可能就要当场手撕损友。
  坐在前头的拔都听到他俩对话忍不住笑了出来,难得地没去维护李彬,“就算是三个人他也是夹在中间被上的那个,哪轮得到他左拥右抱。”
  元泓赞同地点点头,“言之有理,我看也是。”
  “哎,我说你俩什么时候合起伙来挤兑我!”
  拔都不好意思在众多亲戚跟前纵声狂笑,只能以手掌捂着脸,笑得肩膀都在颤抖。
  元泓倒是乐得与他对呛,“还不是你自己先异想天开的。”
  “切!”
  李彬气鼓鼓地再不理他。
  李彬对一群骠满体胖的男人们庆贺战功或分享战利品并不感兴趣,他一心只惦记着西征的事,直等到昏昏欲睡差点站不稳,坐在上头的窝阔台才幽幽起了话题。
  “攻金之事已毕,父汗遗愿便只剩了西部尚未征服的领地,诸位可有什么想法?”
  众人静悄悄地无人敢多说一句话,唯前排一老者站了起来,他虽满头满脸的须发尽白,可身姿挺拔足见勇武。李彬仔细一看,隐约记得他便是成吉思汗座下“四杰”之一的赤老温将军。
  赤老温站起后也不行礼,“大汗,成吉思汗生前将也儿的石河以西的康里、钦察草原尽数封给了术赤王爷。如今术赤王爷仙逝,此事理性由拔都王子表态。”
  “好。”窝阔台也不恼他的无礼,转向了拔都的方向道,“拔都,你来说说。”
  因打从一开始便在商议金朝之事,拔都接过父亲留下的烂摊子后没再派兵攻打中原地区,所以直到现在他都一言不发,静坐在那听众人议论。如今窝阔台一发话,众人的眼光齐刷刷指向了他。
  站在拔都身后的李彬一激灵,忙立正站好,再不敢打瞌睡。
  拔都闻言利落地起身,满面冷峻,“尚有许多为征服的钦察诸部常来犯我边境,扰我治下万民生活,西征之事,迫在眉睫。”
  拔都的话言简意赅,余下众人听后纷纷窃窃私语,有的点头有的摇头,待安静后,坐得离窝阔台最近的四王爷托雷才开了口,“拔都侄儿所言有理,可将士们刚刚凯旋,人马劳顿,若急于发兵恐怕事半功倍。”
  “眼下才六月,将士们可休整一两年,但最多不过三年,必须出兵。若错过最佳时机,待钦察各部与罗斯众公国联合壮大,再想进攻比登天还要难。”拔都显然是有备而来,他坚定出兵的立场,将个中缘由一一挑明。
  窝阔台听得频频点头,“诸位若无异议,便依拔都所言,一年后集结发兵。”
  众人皆无异议,窝阔台又说道,“既要发兵,那么派哪些将领合适呢?”
  “大汗,这有什么好说的!”赤老温再次起身,“您带着我们诸位将军,再次杀到钦察去不就好了!”
  “哎,赤老温将军此言差矣。”窝阔台摇摇头,“班师回来后,我常有力不从心之感,想是年老体迈,此次出征的机会就留给年轻的将士们吧。”
  “既然如此,各家王爷的子孙也都长大成人,我看啊,倒不如派各家王爷的长子前去出阵,当做成人礼了如何啊!”
  “哈哈哈哈哈哈!”窝阔台听后朗声大笑,“这倒是个好主意!四弟,你看怎么样?”
  托雷微微一笑道,“确实有些意思,我也同意,正好叫蒙哥也去历练历练。”
  “是啊是啊这个好。”
  “赤老温将军这主意不错啊。”
  ……
  底下一片附和与赞语,当事的几位王子却都没说话。蒙哥低着头默默坐在父亲身旁,贵由则眯起眼睛紧盯拔都。
  这个发展倒是出乎李彬的意料,他暗中吞吞口水,斜眼去看元泓,只见他手把着佩刀,目不斜视。
  李彬心想:啧,这人真无趣。
  “好!”窝阔台大手一挥定下此事,“出征人选也有了,那由谁来出任主帅才好?”
  此话一出,下面再没有附和之言,有些胆大的交头接耳。有的朝拔都频频看几眼,有的则低声交谈指指贵由。
  李彬看着这议事场面,心中又急又怕,心跳似棒槌敲鼓般怦怦作响。可低头一看事主拔都,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面容坐在那,倒是对面的贵由双眉紧锁,一双吊捎眼也不安分地立了起来。
  窝阔台见无人发言,只好尴尬地看向耶律楚材,“耶律先生,你可有什么高见?”
  李彬只觉得腿肚子打颤,师伯不喜党争,更不愿掺和进孛儿只斤家的王子之间的事,可就是他这幅冷漠的中立态度,才显得他的偏向更加重要。
  耶律楚材捋捋五柳长髯,轻轻笑道,“几位成年的王子皆是能征善战一表人才,要哪个出任主帅在下都觉得妥当,我看倒不如让几位王子自己定夺。”
  这话就如四两拨千斤般,将踢来的皮球轻飘飘又踢了出去。李彬心道师伯不愧是师伯,和稀泥的功夫还是如此之强。
  闻听此言,贵由似打了鸡血般,出列下跪道,“父汗,孩儿愿做主帅统兵!”
  脱列哥那见儿子如此露脸,不由得挺直腰板又坐直了几分,李彬抬头看她,觉得这女人只差没拿鼻孔看人了。
  窝阔台却只是点头没有表态,转而去问拔都,“拔都你呢?”
  拔都也单膝下跪,与贵由并排,“侄儿全听大汗定夺!”
  “蒙哥你呢?”
  “我……”蒙哥显然有些局促,他偷眼去看父亲,却发现父亲正闭目养神并不打算说话,蒙哥稳稳心神道,“我年纪尚小,自认无力做大军统帅,自愿将这机会给兄长们。”
  “哦?那你觉得哪位兄长能担此大任呢?”
  蒙哥刚想松口气,却不想窝阔台再次追问,而一旁的父亲依然没有开口的打算,他在桌下握紧了拳头,“两位兄长皆是战功卓著,勇武过人。若说起来哪个都比蒙哥强百倍千倍,可说到底,拔都兄长年纪更长,久居边陲也更了解西边诸部落,我意主帅重责应交由拔都兄长。”
  此话一出,偌大的草场之上鸦雀无声。
  贵由眼眉倒竖,手指抠着地皮,只差没把草根揪了出来。他愤恨地盯着蒙哥,蒙哥却并不看他,依旧低着头假装刚才无事发生。脱列哥那更是脸色煞白,她急急地想开口为儿子辩护,却叫窝阔台的眼神遏止了回去。
  李彬反倒松了口气,蒙哥果然没有骗他。
  台下的贵由与拔都,一个横眉竖眼全身抖作一团,一个却照旧不咸不淡地跪在那,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李彬心中按挑大拇指,拔都就是拔都,便是事情逼到了眼前依旧波澜不惊。
  窝阔台垂眼瞧了瞧儿子又看看拔都,他心中也拿不定主意。蒙哥所言不差,术赤的儿子要战功有战功,且老成持重,早早当家;可另一边是自己亲生的儿子,手心手背全是肉,叫他难以抉择。
  沉默良久的托雷终于睁开眼睛开口道,“我也同意拔都来做主帅。”
  窝阔台暗自叹口气,又转头去看其他王公们,“你们的想法呢?”
  赤老温抱着肩膀嚷道,“那就叫拔都来吧,我也觉得他合适!”
  耶律楚材依然是那副高深莫测的神情,“拔都王子确实是不二人选。”
  诸位王公挨个表了态,有同意拔都的,也有提议贵由的,可到底还是同意拔都的多些。
  李彬眼见着贵由满脸涨得通红,若不是父汗在场,指不定便要大闹库里台。坐在窝阔台身边的脱列哥那更是挂不住脸,那双精神十足的吊梢眼也耷拉了下来。
  一番表决后,最终主意还需要窝阔台来拿,窝阔台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心中亦是不甘与苦涩,可最后还是开口道,“长王子拔都,聪睿敏慧,有勇有谋,着令明年率领大军进兵钦察,不得有误!”
  拔都低下头,右手置于胸前,“侄儿领命。”
  又叽歪了些琐事,库里台便在几家欢喜几家愁中落了幕。
  李彬去把拔都扶了起来,一边为他擦汗一边开心道,“恭喜王子您了,我一天都精神恍惚的,生怕您的位置被贵由抢了去。现在倒好,看他吃瘪我也痛快!”
  拔都扯了个勉强的笑容,“这才只是刚开始,莫要笑太早。”
  李彬却不以为意,“要得要得,这可是如此重要的大事必须要高兴些!”说罢转头去找元泓,“小红你说对不对!”
  元泓没给他面子,“不关我的事,我来便是保护你俩来的,你们那些个王子纷争我可管不着。”
  “你这人何时这么无趣!”
  几个人连吵再闹往回走,半路却看到个熟悉身影横在他们几个跟前。
  三人停下脚步,拔都走上前去,“贵由?”
  贵由双眼发红,显然是气急了,“拔都,今日这事必不会这样算了!你等着瞧吧!”
  “哦?你还要对我怎么样不成?”拔都抱着肩膀挑挑眉毛。
  “你装的一副人模狗样,你骗得了父汗骗不了我!你处心积虑想争得统帅,还不是为了独吞西边的领地,将来好与哈拉和林分庭抗礼!”
  “好弟弟,这你可说错了话,领地是爷爷亲口封的,可不是我自己做主的事。”
  “呸!”贵由狠狠啐了他一口,刚要说话,那边元泓一拳将他揍了个马趴。
  “啊——谁?!”贵由捂着通红肿起的脸颊,站起来盯着元泓,“你敢打我?”
  元泓横刀挡在拔都的身前一站,“我效忠于拔都王子,自然要为他出力,你对我主子无礼,挨我一记打也是应该的。”
  “元泓,你退下。”
  “是。”
  元泓瞪了贵由一眼退到拔都身后。
  拔都抹了把脸,“贵由,你既然要我等着那我便等着,咱们走着瞧!”说罢看也不看他一眼,带着元泓与李彬扬长而去,留下贵由一人捂着脸暗自咬牙切齿。
  回去以后元泓自觉去跟拔都道歉,“今日是我鲁莽了,无论如何我都不该出手打您的兄弟。”
  “哈哈哈,无需跟我道歉,况且我也未把他当兄弟过,”拔都笑着摆摆手,“今**做的很好,看你如此护我我也放心把命交给你了。”
  元泓蓦地红了脸,“我不是来保护你的,我是为了李彬才来……”
  “保护我便是保护他,都一样的。”拔都得意洋洋,颇有些恬不知耻。
  李彬刚好从厨房取了酒菜回来,纳闷询问道“你们怎么如此要好了?前些天明明还不肯说话。”
  拔都但笑不语,接了酒坛来独自喝起酒。
  倒是元泓气急败坏地反驳道,“你哪只眼睛看我跟他要好了,他之前打我我都记着呢,总有一天我要讨回来的。”
  “哈哈哈!就你?”李彬难以置信地大笑道,“得了吧得了吧,你可打不过他!”
  “你就等着瞧好吧!”元泓怒气冲冲掰了个羊腿又跑到门口蹲着吃去了。
  拔都一言不发,依然独自喝酒,待夜里温度降了下来,便到外头去吹吹风顺便醒酒。
  他想起了父亲,父亲郁郁而终时满眼的不甘心与痛苦;还有思念着父亲在落寞中归天的母亲;以及死在西征归途的哲别师父——教授他骑马射箭、兵家诡道之人。
  拔都感到心脏从未有过的慌乱,不是病理的心慌,而是迫不及待的那一天终要来临的兴奋与不安。
  他寂寞地体会身体的波动时,却觉得后背暖暖的,一双温暖白皙的手放在了他的胸口处。
  “李彬?”拔都的大掌覆盖上那只纤细的手,轻柔揉捏。
  “我见你心情好像不太好,所以来看看你……”李彬把脸埋在他的脖颈后,温热的呼吸喷在他裸露的皮肤上。
  “没有……我只是,有点焦躁。”
  “焦躁?”
  “嗯,兴奋的焦躁。”
  李彬不太懂,被拔都拉着手一同坐在了草地上。
  “草原上没什么稀罕好玩的东西,我小时每晚就是这样坐着与哥哥和阿爸看星星。”拔都指了指天边最亮的那颗星星,“你看最亮的那颗,阿爸告诉我那颗叫做紫薇星,是最亮最漂亮的。你们中原人也叫他帝星。”
  李彬仰着头顺着他的手指仔细观瞧,“好亮啊,一闪一闪的,确实好看!”
  “嗯,阿爸说要我将来就做紫薇星,做最亮的星星。”拔都那张成熟又坚毅的脸上,露出少有的少年感与柔和的亮光。
  李彬盯着他专注观星的侧脸许久,“不,你不是星星……天上最亮的,最瞩目的月亮才是您。”
  拔都不解地转头与他对视,漆黑的眼眸中似流水般波光闪烁。
  “您是月亮,我们才是星星。您让我们发光,我们也衬托您是最耀眼的存在。”
  “那你是我的紫薇星吗?”拔都将脸压低了些,嘴唇几乎与他相贴。
  “我永远在那陪着您。”李彬抬起头,将唇与他贴在一起。
  月光下,一对发色相异,种族相异的痴人静静地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