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都来时并未叫图鲁与都瓦兄弟俩跟着,他的弟弟们前来哈拉和林也没带护卫,回去路上亦是如此,只他们几个轻车从简。
李彬追上拔都一行人后,由斡儿达在最前面开路,后面是拔都和抱着别儿哥的昔班,最后跟着的就是李彬、梁小宸、姜思源,还有几匹坨着行李与干粮的马。
他们几个人少,且不是游山玩水,尤其是别儿哥,哭着喊着要回家,于是众人快马加鞭一路向西。李彬的马是临行前现准备的,马鞍马镫不舒服不说,那马也全然没有自己离家时的大白马舒服。刚走了一天路,李彬就被颠得头晕眼花,胃里翻江倒海。晚上宿营时,缓了好一会儿,又喝了些马奶酒才舒服些。
李彬吃饱喝足就想找点事,他左瞧右看,见斡尔达和昔班去哄幼弟别儿哥睡觉,梁小宸也累得钻进帐篷呼呼大睡,姜思源则是一个人捧着本厚重医书品读,只剩拔都自己一人盘腿坐在篝火旁闭目养神。
李彬走过去刚想叫醒他,拔都却自己睁开了眼睛。
“什么事?”
李彬仿佛做坏事被抓包的坏小孩一样,讪讪地问道,“我有些事弄不明白?”
拔都歪着头疑惑看他。
“太巧了……两年前我们在西域相遇,到如今竟然又在草原见到了你,而且我现在竟然在与你回家的路上……临来之前我总是在想,您到底为什么要带我去钦察呢?”李彬吞吞口水问出了憋在心里已久的问题。
“你真的不记得了?” 拔都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倒是有几分嗔怪。
“嗯?记得什么?”李彬越来越糊涂了,打从认识这男人开始,李彬就从他身上感受到了无数的疑团。
“不记得就算了……”拔都的双眸透出些许遗憾,“在西域时,纯属偶然,我去寻图鲁,没想到竟认识了你。你这小孩儿又调皮,长得又俊,我一时喜欢就与你多呆了几天。”
李彬没少被人夸长得好看,但从拔都嘴里说出来,却让他心跳平白无故地快了几拍,嘴角也不自觉便扬了起来。
“至于在草原……我若说也是意外你还信吗?我奉命前来参加大汗的寿辰,哪知道别儿哥那孩子闯祸,因此才得以与你相见。”
“我能不信吗……”李彬白他一眼,“难不成我还能想着你是追随我而来?那我也太不要脸了……”
“……”拔都不敢再多说,生怕又被他猜中出什么。
李彬见他沉默,又接着问道,“那你又为何邀请我去钦察呢?这总不能也是巧合或是一时兴起吧?”
“自然不是,”夜风寒冷,拔都捡起根枯枝将篝火扒拉得更旺一些,“听说你精通多国语言,正好我的弟弟和儿子需要个老师教他们读书写字。” 拔都也不瞒他,将原先想好的借口道出。
“哦……教书先生啊……”李彬想想好像还挺有道理,可仔细一琢磨,发现了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不是……儿子?你有儿子了?”李彬睁大眼睛上下打量拔都,怎么看都觉得这人只比自己大不太多,竟然早有了孩子?
“嗯,我有个儿子。”
“靠……”李彬心里暗骂,只是嘴上还要客客气气,“人不可貌相啊,王子您看起来还这么年轻。”
拔都严肃地摇摇头,“不年轻了,我虚岁已经二十二了。”
李彬觉得心中不太爽利,酸溜溜的,人家二十二都已经成家立业了,自己却连个中意的女郎都没有,日日还要提防着被男人上……
拔都看李彬垂头丧气的模样,还以为他遗憾自己无有子嗣,略一思索安慰道,“没事,你要是喜欢小孩子,以后我的儿子都给你带。”
?
??
李彬发现了,姓孛儿只斤的果然都无法正常沟通,他放弃继续同他聊下去的打算,钻进另个没人的帐篷躺下消食。
拔都见他一言不发就走,也想不通自己说错了什么,带着满头问号收拾残局,弄了些沙土扑灭了篝火。
没了火光,看书的姜思源无法再读书,索性骑行一天腰酸腿疼,不如好好睡上一觉。他左手边第一个帐篷被那三兄弟霸占了,姜思源自然是不能和他们挤,中间那个睡的是那个姓梁的哑巴少年,而离自己最近的这顶正巧是李彬钻进去的。
姜思源思索半晌,最终还是决定听崔彧的话,伸手去掀李彬的帐帘,他的手指尖刚碰到油布,突然感到背后阴风阵阵,当时吓得一激灵,后背冒出了冷汗。姜思源抖抖索索地回头看去,拔都背对着月光正站在他身后,影子遮住了他的脸,令旁人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但姜思源分明感受到丝丝凉意……
“我我我……我去睡了哈……王子您也早睡。”说着姜思源一拐弯,连滚再爬摸进了梁小宸那顶帐篷。
李彬正按摩自己的肚子消食,帐帘一动,他还以为是姜思源进来,正要坐起来迎过去,却发现进来的是拔都。
虽然明着问出来不太好,不过李彬实在不太想和这个蒙古人睡在一起,尤其是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后。
“您不和兄弟们睡在一起吗?”
拔都自己解了袍子,往李彬旁边一躺,将袍子当做被盖在身上,“别儿哥睡觉不老实,昔班呼噜声太大,我不爱跟他们一起睡。”
李彬看他高大身躯只用一个袍子盖着,也不怕草原上夜里冷,纳闷地问道,“被子呢?就这么睡?”
“马驮不动这么多人的被褥,我们出远门都是和衣而睡的。”
“不会吧……”李彬出门时完全忘记了这档子事,他穿了件分体的砍袖胡服,**还穿着单裤,根本没有能当被子的东西。偏偏草原的夜晚风大寒冷,这一夜可叫他怎么熬?
拔都见他有了难处,把自己的袍子展开至最大,又挪了挪位置,给李彬腾出块地方来,“你今晚先跟我挤挤吧,明日我去给你寻个袍子来。”
李彬看着他高大的身躯缩成了一小团,努力给自己腾出位置,可心中却有些犹豫。他想念这个好心的蒙古人不假,也确实与他共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可一旦知晓了这人的真实身份,他还是忍不住退却了。
况且,李彬是个喜洁之人,无论他再怎么想亲近拔都,也实在反感与腌瓒蛮子贴在一起睡。
“怎么?你不愿意?那你自己一个冻着吧。”说着拉回袍子往自己很身上一盖。
“谁说我不愿意!”李彬到底还年轻,叫人轻而易举骗了去。他豁出去了,躺在了拔都身边。
那袍子盖一个人正好,而一个男人和一个半大少年就不太够了,拔都看他躺得远远的只沾了点边,于是长臂一捞把李彬搂在怀里。李彬躲闪不及,高挺的鼻梁差点撞在那饱满的胸肌上。
“噫……”李彬推拒不成,只得强迫自己安然睡下。他像条狗似的嗅了嗅,果然是熟悉的味道,汗味再加上些晚上刚吃过的羊肉的味道。
“又没奶给你吃,你拱什么?”拔都的胸口被他的鼻尖蹭得痒痒的。
“我没有!”李彬羞愤欲绝,怎么是个男人都喜欢拿自己开玩笑……
“快睡觉,明早还要继续赶路。”拔都摸摸他的后脑勺,闭上了眼睛,过不一会儿呼吸渐渐匀长,竟是睡着了。
李彬本来还担心夜里着凉,现在被拔都抱着,就好像贴了个火炉那般燥热。他本就认床且睡眠极浅,此时还被人抱着就更睡不着了。
李彬闭着眼睛酝酿睡意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一阵怪异声音。
“呜……”
李彬睁开眼睛,眼前除了拔都的轮廓外一片黑暗,那声音是从外面传来的。
是风声吗?
“呜呜……”
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又响起,李彬竖起了耳朵仔细听。
“嗷呜…………”
不对!那声音像是长了腿,越来越近!
绝不是风声……
李彬趴在拔都怀里,恨不得整个身子都蜷起来。他曾听说草原上时有野狼出没,专门袭击落单的人。
被野狼盯上的人会先被从脖子咬死,撕扯开胸腔腹腔,而后群狼分吃内脏,最后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李彬吓得闭上眼睛,那声音却愈发清晰,李彬仿佛预见了被狼群分吃了的自己的尸体。
“嘘——别怕。”李彬正抖如筛糠不知所措,头顶却传来拔都的声音。
拔都不说话还好,他一开口李彬就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抱着他精壮腰肢不放,眼角险些泌出眼泪来,“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拔都轻轻抚摸他的背,用从未有过的温和语气说道,“没事的,我去看看,你在这里等着,千万别出去。”
李彬听话地松了手,拔都站起来走出帐外。李彬哪敢去看外面,乖乖躺在原地,把袍子紧紧裹在身上,仿佛这样就有了安全感。
等了好半天也没动静,李彬心中惴惴不安,心道拔都该不会已经入了狼腹吧……又转念一想,自己好歹也是个男人,不能被这么点声音就吓得半死,于是壮着胆子,掀开帐帘向外看去。
只见清澈月光下,拔都高大魁梧的身躯已是赶了回来越走越近。见他身上既无血迹也无伤痕,李彬这才放下心来。
拔都回到营地,把熄灭的篝火重新燃起,看见李彬整个脑袋鬼鬼祟祟探到外面来便对他说道,“吓着你了吧,一只狼而已,我已把他赶跑了,他看见火光就不会再过来了。”
而已?李彬吞吞口水,心道这蛮子真的生猛。
“没事吧?你没受伤吧? ”
拔都轻蔑地笑笑,“怎么会,你也太小看我了。”
他面孔本就周正,笑起来就是说英俊也不过分,此时在火光映照下,就如同大漠中的一眼清泉一样令人舒爽。
李彬竟有点看呆了,情不自禁说道,“你真好看……”
“我?”拔都有些诧异,“随我额吉吧,她很漂亮。”
“嗯,也对,儿子随娘。那你爹不好看吗?”李彬又问道。
“我阿爸啊……你见过窝阔台吧?我阿爸就很像窝阔台。”
李彬想起来那个阔面赤红的中年人,不禁赞同点头道“还好你随你娘。”
拔都明白他的意思,眉毛松动笑了出来,“你就直说他丑就好了。”
李彬也低声笑了起来,两人静静围着篝火坐着。过了半晌,拔都突然叹口气,“阿爸明明长得同他们一样,他们却总不当我们是一家人……”
李彬不曾想自己好奇问了几句话竟勾起他的伤心事来,下意识便凑到他旁边拉他的手,“对不起……我不是有意问你的……”
拔都任他白嫩的爪子握着自己粗糙的大手,摇头道,“不怪你,这事这么多年一直都横在我心里。”
李彬感受到手上温度时才意识到自己逾越了,赶紧松手坐回原来的地方。
拔都还想继续享受那骨节分明纤细柔的手感,李彬一躲开不免觉得可惜,他又怕两人尴尬于是开口道,“你很真诚。世人都道我们蒙古人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其实那也只是上了战场迫不得已,对待朋友我们也是以诚相待热情似火的。”
这话让李彬想起了还在哈拉和林的贵由和蒙哥,忍不住问道,“你们蒙古人……不,你们蒙古贵族,也是随心所欲的交朋友吗?”
“当然不是‘随心所欲’,”拔都突然表情严肃了起来,“不管是大汗,宗王,将军,商人,甚至是平民,只要他正直,与我们一条心,那便是朋友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那种朋友……就是可以私下聊天,切磋,一起喝酒吃肉无话不谈那种。”
拔都略一沉吟,“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只能跟你讲讲我爷爷与他的安达札木合的故事。我从小便听阿爸和爷爷讲的,当我的爷爷还只是乞颜部首领时札木合就是他的朋友,他们一起享用草原上最肥美的羊羔,也一同出生入死抵御外敌;可当我爷爷逐渐强大后,札木合却背叛了他,以至于最后反而变成了仇人。”
“我好像懂了点。”李彬静静听着点点头,“朋友要同甘苦共患难,一时的朋友只是利益伙伴,一世的知己才算朋友吧。”
李彬自己说到这时便想到了蒙哥。经过崔彧这事后他多少开窍了些感情上的事,虽然他还是不晓得蒙哥接近自己到底是什么目的,但人家枉自屈尊,不嫌弃自己身份低贱来相交,而自己离开哈拉和林时竟连告诉都没告诉他,不免暗自自责起来。
“你是个聪明人。”拔都听完他的话后赞道,“不过你我之间不需如此,我信任你,我相信你也不会背叛我。”
李彬对那不疑有他的语气颇为不信。“李彬家中经商,从小就知道‘利’字为先。您怎么肯定我朝一日不会为了利益背叛您呢?”
“因为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拔都细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目光笃定又充满威严地看着李彬。
李彬再接不出话,低下头不敢看他,头皮一阵发麻。
拔都意识到自己说重了话,他怕李彬心思敏感过分猜疑,赶忙笑着打岔道,“你这样胆小,在汴梁时就是如此伤了速不台的脸吗?”
“我……才不是……”一想起这事来李彬就觉得丢脸,晕倒在茅坑边,又挨了二十板子,说出去多让人耻笑。
“嗯?你怎么知道的?”
李彬往前一窜,恨不得坐在拔都的怀里,眼中满满的警惕与好奇。
拔都憋着笑道,“图鲁告诉我的,你忘了?他可是又救了你一命。”
拔都暗自开心得意,李彬却渐渐敛了笑容。
两年前在西域的濒死奇遇、汴梁城外大营与图鲁的再逢……一切的一切,环环相扣,犹如一条暗线穿续其中。
一个大胆又荒诞的想法在李彬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李彬的蓝眸似深夜空中的一轮孤月,澄澈冰凉,他薄唇微启,一字一句问道,“你与图鲁是什么关系?我又与你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