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击案发生后的第三天,抢救无效的受害者家属发了一条长而悲恸的博文指控枪手是“人渣”、“杀手”、“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言辞痛彻心扉,整个社会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医院大门外挤满了媒体,刘圣天的父母戴着宽檐草帽和口罩把自己遮盖得严严实实,站在很远的地方迟迟不敢往前。
他们要去请求受害者家属的谅解。他们早知道这绝非易事,却没想到这里挤满了密不透风的媒体焦点。
他们最终还是回去了。回到小区里,却看见楼下停了好几辆白色面包车,摄影机、话筒、记者、媒体……一窝蜂涌了上来,他们像被马蜂包围住一般,动弹不得。
*
接下案子后不久,归于璞到看守所会见刘圣天。
刘圣天,今年17岁。
这个数字让人心头一颤,是现在还躺在医院昏迷不醒的女孩的岁数,也是夏榈檐明年将要达到的年龄。
归于璞坐在他面前,发现他的眼睛始终盯着桌面,不愿意抬起。
“我姓归,归来的归,我是你的辩护律师,会一直陪你到这个案子结束,把事情调查清楚。”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注意观察刘圣天的表情。
然而那张文静的脸上却什么也没有。
“这是你父母托我给你带的衣服,”归于璞接着说, “你妈妈说接下来入秋天气会转凉,她今天把你衣柜收拾了一下,把这些衣服打包起来。你那天去商场也没买一件秋衣吧?”
律师说话的声音很平和,可在刘圣天听来,任何粗暴的、温柔的声音都一样,他没有这些概念。
他对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说的那些不感兴趣——他的名字、他的身份——与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可是当提到“妈妈”的时候,始终埋得低低的那双眼睛却慢慢地抬了起来。
他的眼神干净得有些苍凉,缄默了许久的口这时候打开,声音像被捻掉的蜡烛灯芯,很气虚,很微弱:“我妈……怎么样?”
“你爸和你妈都在家,他们暂时没办法出去工作。你们周围的人都知道你在商场开了枪。你该知道,你爸妈接下来要面对的现实和处境。”
刘圣天咬紧了牙不说话。他的眼神又低了下去,看着桌面,桌面也看着他。他的眼里有恐惧,也有厌世。
会见时间有限,归于璞抓紧确认一些重要信息,表明了辩护律师的责任。面对一个17岁本该在学校读书的孩子,他知道得小心谨慎地办。
“我的责任是帮助你,帮助你父母知道你这么做的缘由,因为你父母亲委托了我,而且他们有资格知道真相;同时,要让你得到公正的法律制裁。我需要你配合我。”
刘圣天不说话,这在意料之中,一般这个年龄段犯罪的孩子,心里总是藏着一团绝对不能被发现的秘密,这团秘密似乎被凿进了墙体。
归于璞不期待他立马对自己倾心相吐,更坏的打算是,他甚至不敢希冀从现在到最后判决的这段时间内他能打开心扉。
第一次会见结束,刘圣天说话总共不超过五句。
归于璞走出看守所的时候,看见路边路牙上蹲着几个穿黑色衣服的男生。
数了数,六个人。
有人抽烟,有人手臂上纹了身,有人小脸被阳光照得皱巴巴。
当他走出来时,他们的目光齐齐向他这边望过来。
最高个的男生立马戴上黑色连衣帽,站起身在路牙上像不倒翁一样晃了几下,将目光随意投向了别处。
其他人也纷纷移开了视线,若无其事地观望周围的车辆、绿化、风景。
这里没什么风景可以看的。归于璞知道。
看守所位于冷清的路段,这里没有娱乐场所,没有可以打架斗殴的僻静小巷。他的内心几乎可以断定,这群男孩子是秋澄光在奶茶店里看到的那一群。
他的车停在不远处。他走过去,坐进车里。启动车辆,他慢慢地驶上公路,果不其然,后面一辆破旧的面包车跟了上来。
归于璞把车停到加油站,和工作人员打了一声招呼,停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加油站附近来往车辆很多,交警也多,没有停靠点。
开着面包车的未成年人——姑且当他们都是未成年人吧,其中也许不乏已满十八周岁了,但持有驾照的可能性也不大。
为了明哲保身,归于璞推断,他们暂时不会轻举妄动。
果然,在加油站等了一会儿,他看见那辆面包车从公路上开了过去。
坐在驾驶座的男生探出脑袋,搜寻的目光望向了加油站。
路况复杂,他却还敢这么大胆地开车,归于璞捏一把汗。
*
回到事务所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归于璞和钟叹说了几个黑衣男生的事情,钟叹的脸色很凝重。
“该不会是……”
“嗯。”
“万一是真的,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有恃无恐’这四个字,你知道怎么写吧?注意安全,而且你得让澄光留心点。”
“我知道,我去接她下班。”归于璞说着,拿起衣服和包往外走,“我先走了。”
“这个案子拖不得!”钟叹在转椅上转了一圈,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门边,楼道传来一阵落脚声。
*
祁山大道修了几个月终于修好了,路面宽阔而平畅,两旁的绿化像一列冒着绿脑袋的胖娃娃,看起来可可爱爱。
打开车窗,风呼啸着从两旁掠过,掠过衣襟,撩起头发,被这风一吹,秋澄光的困意立刻烟消云散。
她的蓝色衣裳随风轻轻飘动,竟能发出“猎猎”的声音,颇像站在高耸入云的山峰顶尖任风吹舞。
忽然之间,风一股脑地从袖口灌了进来,直吹起她胸前的衣服,像灌了水的大气球,瞬间丰满起来。
秋澄光连忙把这团空气压下去,心虚地瞥了归于璞一眼。想不到的是,他正皱着眉头瞅着自己哩。
“干嘛?看什么看?”
“下次别穿这件衣服。”
“为什么?”
“不好看。”
“不好看吗?!”她信以为真低头一看,“这蓝蓝的衣服、白色的腰带和黄色的小菊花,哪里不好看了?”
“你穿这个去拍广告啊?”
“没啊,好看才穿的嘛,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我这衣服不好看嘞!”
“真的不好看。”
“我不信。”审视一番,她相信自己的眼光,“除非你说说,是我脸蛋配不上还是身材配不上?——你说!”
她要是不这么问,归于璞也没机会指出她哪里太平,可她问了,他也斗着胆子直说:“身材,你刚才自己看见了的,这衣服适合鼓起来,不适合你这个……”
话说到这儿,该停了。归于璞飞快地瞟了她一眼,耳根子红得发烫,一方面是害羞,另一方面是害怕。
认识这么久,他头一回讲这样的话,也是头一回敢讲这样的话。
秋澄光板着脸孔,呼吸声跟小牛犊一样,胸口也一沉一伏。她把双臂抱在胸前,满是怨气地瞪着前方,不想跟他讲话了。
见状,归于璞有些慌。他想讲点什么逗她乐,可今儿一天下来都是沉闷的事情,实在没什么可以博她一笑的。而他的脑子里又没存什么笑话。
最后,他只好又一次掏心掏肺,耿直开口:“我没有嫌弃的意思。”
“我才不在乎你嫌不嫌弃呢!”回得可真快,就等着他开口呢。她回怼了他一句。
“我真的、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好吧,其实不是因为这个。”他有些抓耳挠腮,只一手还搭在方向盘上。
秋澄光略微松了松傲娇的架势,不情不愿地看向他:“不然是什么?”
“这衣服袖子太大了。”
“哪里大了啊?”
“不大风能那么吹进去?”
秋澄光举起手臂看了看:“是有点大,可我里面又不是没穿衣服,而且根本看不见里面。你根本不懂这衣服的构造,乱讲!”
归于璞难得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我看看。”
然而,本以为她会伸出手臂迫不及待地想要证明,结果一句“看啊”没等来,等来的反倒是:“你跟以前不一样。”秋澄光幽幽地说。
归于璞心下一紧:“哪里不一样?”
“你以前没有这么露骨的。”
“我……”他百口莫辩,“我虽然不知道你说的‘露骨’是什么意思吧……”
“嗯,”秋澄光洗耳恭听,可等了半天又没见他要开口,“然后呢?”
“这事回家再说。”
“噗——哩!”
*
再往前走一段就要左拐进巷子了,秋澄光看着后视镜忽然疑惑地“诶”一声:“右边这辆面包车从刚刚开始就一直跟着我们啊。”
归于璞赶紧看一眼。一辆破旧的面包车正远远地跟在后面,阳光从西面照射过来,车玻璃反照一层金色的光,看不清驾驶座上的人,但隐约可以看见是一件深色衣服。
“那个司机是不是穿着黑衣服?”归于璞要再次确认,然而没等回答,路口已经到了,他轻轻加了点油门,轿车驶过了左拐的路口,直接往前开去。
秋澄光连忙问:“不回家吗?”
“等等。你看看那个人是不是穿黑色衣服,不要看得很明显,目光移出去看就好。”
“是,是黑色衣服,还带着黑色帽子。——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红绿灯那里。”
“去那里干嘛?”
“那里交警多。”
归于璞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这辆面包车引到交通路口,让他们和交警面对面。
这段时间交警查得紧,时常在下班高峰期抓无证驾驶,而这群孩子大概率是没有驾照的。他们会开车,但危险性很大,归于璞不敢强行甩开他们。
秋澄光坐在副驾上不敢往后看,电影里那种被人追踪的恐慌第一次涌上心头。她首先想到的就是他最近接的案子。
她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神色凝重,皱紧的眉头显出浓浓的忧虑。但注意到她的目光时,他却又把眉头松了松,转过来看她一眼,右手按在她手上,安慰道:“没事。”
“是什么人?跟案子有关吗?”
“嗯。”
“我可以多问吗?”
“澄光,我等等送你去许恭昶那边怎么样?晚上让许恭昶去接榈檐下晚自习。”
“那你呢?”
“我,”归于璞没有想好,“我没事。”
“你要去哪里?”秋澄光反握住他的手,注视着他。
车里头是那么窄小,却又那么宽敞。他和她的距离在这一瞬间变得又远又近。秋澄光很想立刻把车停下抱他,然而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冲动。可是听见他吩咐的那些话,她的内心忽然酸疼地哭了。
她看了眼后视镜,面包车依然跟着。
——已经跟过好几个路口了!
她确定这是冲着他们来的了,但她还希望这样的确定为时过早。
“你可以把他们甩开的,对吗?”
“到了前面红绿灯,他们就不敢了。但现在不能回家,他们刚才差点就跟到家门口了。——我刚才应该早点发现的!”他自责地说。
秋澄光连忙摇头:“不是的,刚才面包车前面还有一辆车挡着,后来那辆车超车了我才看见这辆面包车的。不是你的错。”
归于璞“嗯”一声,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没事。要到红绿灯了。”
秋澄光看着后视镜:“他们停下来了。”
“我送你去许恭昶那里,你给他打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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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哩”是《网球王子》仁王雅治的口头禅,秋澄光这里只是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