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 夏翊是在宣平伯府主人的房间里醒来的。
军旅生涯让他养成了早早苏醒的习惯。
还没张开眼, 敏锐的五感就让他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个人躺在床上, 他下意识地警惕了一秒, 然后在身体比大脑更快地传递过来的安全感中又放松了绷紧的肌肉。
随着意识的清醒,身体上的酸乏感也泛了上来。带着昨晚的记忆, 让他回想起自己是如何俯在床榻上,哽咽着口中的字句都变得模糊……
夏翊双颊散发出一阵热意,他忍不住嘀咕:“……到底谁才是混蛋。说什么让我筋骨通泰……”
明明是筋骨酸软。
他堂堂大将军,护国战神,多少仗打过来的, 居然现在有种每块骨头都被拆了一遍的感觉, 双腿动一动都有些软。
毕竟昨晚后来一直被架在对方肩头……
夏翊忍不住伸手捂了一把脸,接着动了动脖子,意识到自己枕着的不是枕头,而是温热的生命体。
檀九章的手臂。
当这个概念传递到大脑的时候, 年轻的将领枕着这根手臂转过了头, 看到一张还在熟睡的侧脸。
檀九章睡觉很老实, 板板正正地仰躺着, 只伸出一条手臂叫夏翊枕着。
他的鼻梁很挺, 深邃的双眸安静地合拢, 浓密的睫毛平静地与下睫毛交织在一起。他的嘴唇比较薄, 唇线清晰而优美。夏翊看着看着, 就忍不住伸出手去, 手指指腹轻轻地落在男人的唇珠上。
很软。
檀九章的呼吸扑在夏翊的手指上, 灼热。
夏翊被他的气息弄得痒,手指忍不住颤了一下。檀九章似乎被惊扰,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很轻的哼声。
青年玩心大起,干脆翻了个身让自己侧卧着,手指像是逗弄小动物一般轻轻戳着男人线条优美的唇,跟着又用指尖去拨弄男人阖起的眼睫。
被他这么骚-扰,檀九章当然睡不下去,很快便醒了过来。
男人感觉到有一根手指在他唇上戳戳弄弄,没睁眼便直接张开嘴,“啊呜”一口把青年的手指咬了一口。
不疼。
但夏翊却吓了一跳,连忙把手抽回来,嘟囔了一句:
“属狗的吗?檀助理!”
“倒打一耙可还行?嗯?谁大早上的扰人清梦?”
檀九章嘴角浮起笑意,依然没有睁开眼,却伸手准确地捏住了对面那小混蛋的鼻子。
“这么早?再睡一会儿。”
“我习惯了这个点起。”话是这么说,昨天睡着太晚,夏翊能感到身体里的疲倦。
只是既然醒了,再想想外头多少人等着找他、多少事儿要处理,他便再睡不着了。握着檀九章的手从脸上拉开,随即叹了口气翻身坐起:
“我得起来了——有一摊子的事等着。”
他要起,檀九章自然不好再睡。
哪怕知道夏翊是武将作息固定了,作为男人微妙的自尊心还是不能允许他比自己的爱人起得晚。
不然……
一夜之后夏翊早早起来生龙活虎地干活,自己睡到日上三竿,这感觉……emmmmm。
不是有种,咳咳,仿佛是自己被“掏空了”似的吗?
多伤人自尊。
檀九章随意揉了一把脸,驱散残存的困意,坐起来拍拍夏翊因为睡眠而乱糟糟的头毛:
“好吧,那起吧。我叫人打水进来梳洗。”
他拍拍手,便有个小厮应了一声,变声期的公鸭嗓子问“主人起了?”。
檀九章叫他打水进来,供两人梳洗。
梳洗毕,一个下人进来禀报了两声,檀九章忽然露出了一丝神秘的笑容,对夏翊道:
“我有个惊喜要给你。你猜是什么?”
“惊喜?”夏翊脑子里转了一圈,想不出来,这男人一贯是能给他的都倾其所有,而且不觉得自己付出了多少,什么能够被他称为惊喜?
“我不知道。”
“给你个提示,等下早餐不是只有我们俩单独吃。”
夏翊眨了眨眼,忽然脑子里划过一道光亮,瞪大了眼睛:“我……母亲他们?!”
檀九章微笑颔首:“你母亲,嫂子,还有侄子。之前他们被我安置在一处别庄,这几日京中乱起来,我怕出事,朝廷控制力也减弱,查不出什么,索性我就偷偷把人挪回京中,安置在府里。昨晚回府太晚了,就没惊动他们。”
他俩的关系,说谢谢太见外。
夏翊只伸出手抱了一下男人的腰,主动亲了爱人一口:“辛苦你照顾他们。”
“你家人就是我家人。有什么辛苦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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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头是有晨醒昏定这个规矩的。
武将人家没那么讲究,但尊敬长辈的礼数还是要有。更何况,算算顾翊与顾夫人,几年的功夫未见一面,久别重逢,自然不能马虎。
夏翊干脆早早到了顾母的房前等着。檀九章也自然陪他。
两人这么在房间外头站着,院子里守夜的小厮并丫头唬了一跳,就要进去叫人,被夏翊摆手制止:
“母亲年纪大了,不好惊动,叫她多睡一会儿。”
但老年人也觉少。
没等多一会儿,顾母便醒了。丫头婆子打水给她净面梳头,陪了老夫人几十年的婆子喜盈于腮:
“老夫人,您猜,今儿有什么大喜事?”
“大喜事?”
顾母不解。她明面上是“被强人掳走不知所踪”的,只能被檀九章悄悄保护在内宅,这大半年都没有与人交际,更不知晓外面形势,只有檀九章这一个消息渠道。
——夏翊倒是不定期通过檀九章给她递信,信里头却丝毫不敢提自己起兵造反的事情,就怕顾夫人担忧他安危,急出病来。
檀九章也配合地给所有丫头婆子都下了禁令,不得提及此事。
不过倒是告诉了顾母,如今朝廷在和叛军打仗,但也是怕吓着她,不敢说京城都要被攻破的事情。
是以,到了现在,顾母还不知道她的好儿子已经把天下打下来、入主京城、就要改朝换代了。
那婆子叫两个小丫头闪开,亲自选了一枝钗给老夫人簪上,语气里充满了喜气:
“您不知道啊,昨儿个,少爷回来啦!”
——顾母原本有两个儿子,顾翊行二。然而他兄长已逝,下人怕喊二少爷叫顾母想起没了的大少爷,惹得她伤情,故而干脆只口称“少爷”。
顾母闻言“霍”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吓得婆子连忙去搀——“老夫人仔细着!”。
“你说的可是真的?是翊儿?翊儿他回来了?!”
“可不是呢。”婆子看着顾母满脸的惊喜激动,慌忙给她顺后背,生怕大喜大惊反倒害得顾母身体出问题。
“您可缓些着,若是喜得太过、竟不当心厥过去,可不是叫少爷难受吗?”
——也就是她,伺候了顾母几十年,才敢这样说话。
顾母还认同地点头,却再也坐不住,在屋子里团团转:“是得当心,我还得保着我这把老骨头看着翊儿大杀四方……他昨日几时进京的?今儿可能来伯府?不对不对,他是不是要先去朝廷述职?那我今日能见到他吗?”
顾母这一连串的问题叫婆子应接不暇。她干脆把顾母搀到房门边,握着顾母的手:
“老夫人,您可千万稳住了,别惊喜得昏了过去!”
顾母这下心中有了预感,用力反握住婆子的手,狠狠点了点头。
房门被打开。她一眼便看见院子里,眉目如远山般清隽,整个人站在那里却又如出鞘利剑般英武的、长身玉立的青年。
“翊儿?翊儿!”
顾母神色恍惚地匆匆就向外走,险些被门槛绊倒。
“娘!”
夏翊慌忙迎过去扶住她,任由对方的手慢慢拂过他眉目,心中忽然涨满了柔软的眷恋与思念。
这是融合后的记忆给他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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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相见,虽未抱头痛哭,但也是一番彼此倾诉。
不多时,顾嫂嫂并顾翊的侄儿也拾掇好,夏翊又去见了他们,又是一番欢喜不提。
他侄儿已经有八岁,名叫顾修炎,虎头虎脑很是机灵的模样。
夏翊心下点头——有顾修炎在,他倒也不用愁日后皇位谁来继承了。
一家人——并一个檀九章——其乐融融地用完了早膳,顾母正待拉着儿子再好好看看,忽然却见那青年“咚”地一声笔直地跪了下去!
顾母唬了一跳:“翊儿你干什么?!”
“母亲,儿子不孝,有一件事一直瞒着您。”夏翊头也不敢抬,双手抱拳举过头顶。
顾家父兄都是绝对的忠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那种。这样的家庭,不是夏翊说“母亲我要当皇帝啦”,顾母就会欢天喜地的。
所以夏翊还真怕顾母听说儿子成了反贼——虽然是如今坐拥天下的反贼——接受不了。
夏翊正纠结着如何解释,却听头顶顾母的声音叹着气道:
“唉……你这臭小子。你还以为你瞒得很好吗?我早就知道了!起来吧。”
……啊?
夏翊呆滞地抬起头看着站在眼前的顾母:不是?几个意思?知道了?不可能吧?
檀九章办事一向缜密,说是不叫她老人家知道,一定能瞒得密不透风,怎么可能她居然身居内宅,却把外头风云变幻都知道了?
夏翊愣愣地扭头去看边上的檀九章,却见后者也是掩饰不住的惊愕表情。
他还没回过味,抱拳的手就被顾母弯腰拉住了,拉着他从地上站了起来:
“行了行了,别看秦伯爷了。你们俩瞒得再好,也瞒不住一个做母亲的。你这孩子和你父兄一样,素来只做孤臣,不与朝臣交好,几时有了这么一个可以家眷性命相托的好友?而且你这半年来的信,叫我有哪里不如意的,只管跟秦伯爷说……你打小就不喜欢欠人情,行事过于谨慎,绝不会叫我这样麻烦一个友人。能说得出‘有事只管找怀石’这样的话,必是你没把他当外人……秦伯爷也是一样,超品的伯爷,对我恭敬有加,处处妥帖。纵然是亲生的母子也不过如此了。若你们只是友人,何至于此?”
顾母一席话说出来,夏翊听得云里雾里,慢慢才回过味来:
合着……顾母猜出来的,不是自己起兵造反的事儿,而是和檀九章的关系?
顾母还在继续:
“……我初时接受不了,但转念想想,若是像我想的那般,给你找一个名门淑女,难道便合宜了吗?你性子倔,又常年守在边关,与朝廷关系也……谁家的女儿不是如珠如宝养大的?嫁给你,一则要侍奉我这个老婆子,二则要与你长期分离,三责要应付咱们家背后那些弯弯绕的关系。哪个女孩家里乐意?便是家里乐意的,嫁过来,女孩扛不住事,你又在边关,夫妻少不得离心。遇到朝中有人算计这样的事情,也只能着急哭啼。反倒是你与伯爷,相隔千里,却能彼此性命相托,这样惊险的事情也一处思量,算得是同心同德。……我一把老骨头,活了这些年岁,也看透了,什么娶妻生子、延续香火,那都不打紧。只一点,咱家不兴那些三妻四妾小老婆的,你若与伯爷结契,就好好地处,两个人,能平平安安一生一世,便是说不出的福泽了。”
顾母这番话,叫夏翊听着,又是惊讶又是动容。
他没想过他和檀九章的关系早叫这位母亲看破,更没想到她悄无声息地想得如此深,如此透彻。
这更加夏翊生出无比的愧疚来:
对这样温柔慈爱的一位母亲,他一直没有告诉她自己在做什么。虽然是出于怕她担忧的考量,但毕竟是欺骗和隐瞒。
到了嘴边的话变得无比沉重又艰涩。
可到底还是要说的。
夏翊嗫嚅良久,垂眸道:“我……我没想到您已经看出来了。是的,我和怀石……确实是这样的关系。但,很抱歉,母亲,我所隐瞒的,不仅仅是这一件事……”
顾母露出困惑的神情。
夏翊咬了咬牙,不敢看她,闷声把自己造反的始末与现在已经打下京城的事全说了。
顾嫂嫂捂着嘴发出了一声惊呼。
而顾母沉默着,仿佛被刺激得太过,以至于说不出话。
“……娘……”
夏翊有些胆战心惊地去看她,却见顾夫人胸口剧烈起伏着,似乎情绪紧绷到了极点。
他心里一慌,连忙两步上前扶着顾夫人坐下:
“您……您若是接受不了,骂我也行,打我也行,别气出病来!”
顾母依旧没有说话,半晌,才终于消化了整件事情,表情恍惚了一霎,忽然就落下泪来:“翊儿……”
“娘?娘您别哭啊,我错了。都是儿子的错……”夏翊吓得手忙脚乱去拿帕子给她擦眼泪。然而手臂却被顾母一把抓住,紧跟着,这位老夫人便非常违反这个时代礼数地、直接把人紧紧抱在了怀里。
“……我的儿啊,你都遇到了些什么啊……要不是朝廷逼迫,你这样好的孩子,怎么会揭竿而起呢……”
夏翊怔怔地看着她。
他没想到,在知道所有一切之后,顾母的第一反应,是在心疼他。
他眼眶忽然觉得有些发胀。
“……苦了你了。我以前早同你爹说,别太信朝廷。他总是生气,说我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可是结果呢?你父亲,你哥哥,他俩就是太忠诚于朝廷,结果都死在那么远的地方……到了你。咱们家就只有你一个,朝廷也不放过……”
“娘。没事了,都过去了。如今天下是儿子在坐,您就是尊贵的太后娘娘。您别哭啊……”
夏翊好一通安抚,才叫顾母止住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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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九章在身边,家里人也都团聚了,夏翊觉得,这个世界,自己算是圆满了。
接下来的事情自然也顺理成章。
夏翊的兵控制了整个京城,两天的功夫,秩序也重新平定下来。与此同时,清理彻查皇宫的工作逐步推进,很多原本的宫人看新的上位者似乎对平民很温和爱护,又大着胆子回到宫门,表示希望继续在宫中服侍——他们离宫之后也没什么生存技能,许多也没有家了,不如回来。
夏翊想了想,宫里即使是宫女很多也都生得好看,如果没有家人,在外面更危险,还不如叫他们回来。太监因为受了宫刑,因为特殊的嗓音,如果没有背景,出去了也就是被欺凌的命。
所以,叫亲卫仔细筛选了一番,有用的便留下来了。
至于朝廷班子,自然是要慢慢组建。
夏翊召回了一些宿朝的官员,暂时把各个部门都撑起来。不过这也就是一时得用,等到一切都安稳了,重开恩科,再选拔一批真正本朝的人才丰富朝堂。
“登基大典你想用什么规格?和宿朝的一样?还是效法先秦?”
檀九章拿着厚厚一沓礼部递上来的折子,问夏翊。
对此夏翊表示头疼:
“……这什么规制什么花纹什么唱诵的顺序,太麻烦了。我又不在乎这些。”
“但是这百官和百姓在乎。新朝建立,开国皇帝,如果开国大典和登基仪式不够庄重,是会给时人一种实力不足或者底蕴不足的感觉的。”
檀九章很理解夏翊怕麻烦的心情——毕竟这小混蛋如果不是必要的责任驱动,一贯是懒洋洋能坐着不站着的类型。而且说句实话……还有点娇气。真亏得这个世界半年多的战争条件,他能硬生生忍下来。
男人伸手撸了一把青年的头毛,以示安抚。
——这个动作看得随侍的宫人一个哆嗦,差点把手里的茶盏摔了。
那可是皇帝的……那啥,“龙”头啊!
你怎么敢说上手就上手啊?
对此,旁边的侍卫长已经麻木了,面无表情权当没看见。
他其实近身保护大将军也不过几日功夫,然而足够他看明白伟大的将军和这个伯爷是个什么古怪关系了。
夏翊一巴掌拍掉檀九章的手,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现在梳个头麻烦死了,还要戴什么冠旒……你别给我弄乱了。”
檀九章无奈地收回手,又听他问:
“那啥,檀助理,你想要个什么爵位?”
夏翊其实想过封个皇后给檀九章,但是想想还是别太刺激百官了,免得他们以头触柱来劝谏。以后青史留名可不好看。
那就只能封个高一点的爵位了。
檀九章含笑搂住他肩膀:“随便你。”
“那就……宣王?”
这个封号叫檀九章的眸色一暗:“你定的国号也是宣。”
“嗯。”夏翊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他认真点了点头,抬眼看着他的爱人:
“这江山天下,本身就有你一半功劳。皇位我坐了,却不能让你光明正大与我并肩,那就让你与此朝同号。……千百年后,后人总能懂得我的意思。”
“——我的一切,都与你共享。”
檀九章握着青年肩头的手一紧。
他顾不得此地是帝皇处事的书房,顾不得门口有亲卫目不斜视地站在那儿,顾不得有走路无声无息的宫人轻巧地斟茶……
扳过青年的肩头,狠狠吻了下去。
此刻夕阳西沉,殿外漫天紫霞翻卷,金光千条透云而出,穿过殿中大门落在御案上,也将两个拥吻的人影笼罩其中。
他们背后是江山堪舆图,自有一股浩瀚博然之气,头顶是正大光明四个大字,伴着明黄色丝绢为底的红龙缠枝图案。
他们站在这江山天下最核心的地方,十指相扣,共享尊荣苦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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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或者后天考虑加更一个很短的本世界论坛体小番外。不感兴趣的小天使们不要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