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间,谢缘又有事要出去,这回却抓了桑意一起。桑意洗过澡后去换衣,本来挑了一件清新利落的碧色圆领宽袖绸子,换了一半,谢缘却把他拉了出来,亲自动手给他挑了一件深红的绸练襕衫,制式浮华贵气,穿上去好似一朵盛放的凤仙花。桑意低头去看谢缘给他系扣子的那双手,又看了看颈口翻卷的细密金线,没说什么,跟谢缘一前一后分开上了车。
“瓜皮让我穿这么好,我琢磨着非奸即盗啊。”桑意倚窗感慨。
【差不多,是叫你过去陪酒赴宴的,来人都是临近各个省的权贵仕胄,这是谢缘拉拢资源与人脉的一个重要场合。】
桑意道:“他敢把我送出去就死定了。”
【嘻嘻,你说的。】
“……算了,真是没意思。”桑意抠手指,边抠边琢磨,“他怎么就这么费事磨人呢,我瞧着城主在现实中挺干脆利落的。哥你帮我看看一会儿的宴席上有啥好吃的没有?”
【吃的没有,喝的倒是不少。有一品名为天仙醉的果酿,清甜爽口不醉人,比贡品还要难得,根据我分析成分,对身体也是极好的,如果不是因为我只是一堆数据的话,我都想尝一尝。】
桑意眼前一亮:“放哪儿了?快检索一下,我一会儿摸进去偷走。”
【放心,不会被偷走的,那是别人专门献给你家瓜皮的,你肯定能喝到。不过你不是三杯倒么?你确定要喝?】
“瞎说什么,我哪里是三杯倒。”桑意道,“我明明是一杯倒。”
到了地方,果然如系统所说,来的是声色犬马之地。谢缘现在接触的阶层与以往都大不一样,官气也更重一些,席间也没有什么不规矩的举措,不像他们曾经与东瀛人上桌对酒,还要被轮番劝酒的说法。然而如今情况不一样,酒却还是得喝,第一是表示敬意,第二是借酒挑开话题。临场者各自都带了男伴女伴,皆是盛装打扮,做派一丝不苟,连喝酒夹菜时都很有几分大家女眷的端庄模样,看得桑意叹为观止。
他坐在谢缘身边,专心吃菜,一直到宴罢都没人来为难他,于是吃得更高兴了。可没想到重头戏却在饭后的用茶时间里,有人安排了丝竹雅乐、婀娜风舞,一旦偏离正事,气氛也逐渐变得火热起来,开始不断有人把视线往桑意这边投来——不为别的,他长得实在是太好。听闻谢家家主曾因私藏天下绝色而被天子责问,如果所言非虚,他们倒是对眼前人的姿容心服口服。
便有人过来敬茶举酒:“从前不识得谢老爷的心上人,方才席间也未曾问安,我先自罚三杯。”
谢缘听见了,一双眼毫无波澜地望过来,看了看桑意,欲言又止,而桑意却主动开了谢缘面前刚刚送上的一个酒坛,豪放地倒了半碗——别人用杯子喝,他直接上碗,边嗅着深浓的酒香边谦虚道:“不是什么心上人,我不过是个家奴,不敢觊觎爷身边的位置。”
谢缘伸手过来要挡住他的动作,却见桑意已经地仰头喝了个干净。谢缘伸出去的手只能慢慢放下,而后扶住他的肩膀:“……你不愿喝,便不喝罢。”
桑意眨巴了几下眼睛。谢缘受不住他眼光似的别开视线,轻声道:“刚才的话你不要再说了。这次和上次不同,来的都是……各自的妻室,你也不用这般自轻自贱。”
片刻间的功夫,桑意惊喜地发现自己没有醉,贪恋着那股清甜的酒香,于是故意板着脸,一声不吭地接着喝了起来,又一碗酒下肚后,他道:“那我不是家奴,会是爷的什么?”
谢缘怔怔地瞧着他。
桑意盯着他摇了摇头,把半坛子酒全喝完了,而后站起来道:“这里有点闷,我去吹吹风。”他试探着走了一步,感觉很稳,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第二步,酒气上涌,闷得他头晕了一下,第三步,他两眼一花,直接往地上栽下去,谢缘猛地起身将他接住,把他抱进怀里。
桑意伸出手抵着他的胸膛,眼神很清醒:“我没有醉,爷您自便罢。”说着,他一把推开谢缘,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有点没轻没重,下手就有点重,差点没把谢缘推到墙上去。紧接着,他步下生风,越是醉,周身气质越发森冷,没有平常人丑态百出的样子,反而生出一股子难以亲近的味道。
系统提示:【别走了,再往前三尺就是池塘,你再走下去就是凌波微步,明儿能见到你浮在水面上。】
桑意便停下脚步,揉了揉太阳穴:“这哪儿来着?城主跟过来了没?”
【没。你的瓜皮被你搞得有点难过,又走不开,所以没能跟上你。这里是后山的水榭小池塘,今夜你们要留宿在这里,再拐几个弯就是你的卧房,要过去吗?】
“不过去,我歇会儿。他难过就难过吧,我过会儿再去哄他。”桑意累得走不动。这果酒尝起来清甜爽口,后劲却绵长有力,差点让他站着就睡过去,他挣扎了好久,几度快靠在山石上睡着,终于还是决定去池塘里掬一碰水清醒清醒。
他用快没了聚焦的眼睛努力辨认:“嗯,还有三步距离,我呆在这里应当是不会摔下去的……这水看着很清澈,也没有浮萍绿水,后面应该连着溪流,供客人洗濯酒杯、对视比酒的,综上所述,我应该用这水洗一洗脸。”
系统:【我觉得你还是——】
桑意自然而稳重地蹲了下来,而后自然又稳重地——扑通一声摔进了池塘里。水花四溅,桑意扑腾几下之后就没动了,只觉得浑身冰凉舒适——就是喘不上气,倒吸了几口气进肺里,也有点疼。就在他意识浮沉,将要彻底放松自己时,他隐约瞥见了谢缘的影子,不禁有点感动。
他想说:“你终于来啦,我们是不是已经回去了?”但是他一开口就带了胸腹的剧痛,水倒灌进来,让他有些痛苦。他不满地挣扎了几下,终于被什么人堵住了唇舌,温热的空气顺着呼吸渡过来,腹部一痛,积压的水顺势呛了出来,视线也终于清明了几分。
谢缘浑身湿漉漉的,将他按在背后朱红的栏杆上,用力按压着他的腹部,按得桑意痛呼出声——他日前肋骨骨裂的地方还未痊愈,这下被他按除了撕心裂肺的疼,桑意眼泪哗啦啦地流着,躬身跪倒在地,痛得说不出话来。
谢缘被他吓住了,撩开他湿淋淋的衣摆一看,发觉肋下的地方一片青紫,当即把人打横抱起来,也不顾身上的狼狈,径直去找了最近的医馆郎中。那郎中一看便知:“小公子这是最近受过伤啊,肋下骨头开裂,要静静地养着,另外——你看看这,外伤虽然都痊愈了,但是仔细看还是瞧得出迹象,新肉长出来颜色会浅些,小公子生得白,故而也不怎么显眼。这是受过重伤将将养好的时期,切莫再让他受伤了。”
谢缘愣了愣,开口问道:“是什么伤?”
郎中眯眯眼睛,转身煎药去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抛来一句话:“刀剑的伤么……若不是人看着细皮嫩肉,是富家公子的模样,老朽保不准以为他上过战场呢。”
一时间,房中寂静无声。
桑意喝醉后睡得酣甜,甚而还轻轻打起了呼噜。
他睡着时的心境都很平和,上一世的迂回婉转,这一世的委曲求全,都没在他心上烙下什么影子。他就记得攻略任务执行之初时的场景,他怀着对系统冷冰冰的声音的抗拒,在一个有一个陌生的世界中穿梭,与一个个陌生人对话、周旋,夺取他们的爱。他从小到大,除了谢缘以外,再没有接触过其他的什么人,故而也不能理解:他有时只是笑一笑,别人对他的好感度就能直接飙到满值,欲擒故纵半分,旁人亦可以为了他要死要活。前几十个世界的攻略都很容易,但拼凑成完整的时间,也有数十年那么漫长。这十年里他抗拒与人接触,最出格的一次,他的攻略对象拉了拉他的手,却让他生出来自骨肉深处的不安与厌恶来。
他的人生已经被谢缘定格了。尽管不想承认,但他这样随性又向往自由的人,有本事与系统和既定的命运作对,却不曾想过和谢缘作对,如同他的命运已经被谢缘选择了一样,他决定反过来,选择谢缘一次。
因为他是他生命中唯一熟悉并信任的人。
——“要完成多少个任务,你才会放我走?”
——【999+,我失去了我的能量,我需要许多能量,所以需要的任务数量也未可知。】
——“我不想这样下去了,你要那些人爱上我,我却不喜欢他们。我有办法自己选择攻略对象吗?”
——【有的,当你完成二十七个任务之后,我允许你进行一次攻略对象的绑定,从此你都将去往他的世界中,和他在一起。】
——“可以选我认识的人吗?”
——【可以。】
——“那好,谢缘是我的了。”
他慢慢睁开眼,望见了谢缘坐在他身边,乌黑的眼静静瞧着他。
桑意歪头看了看他,见到谢缘眉间拧起的那个疙瘩,于是露出一个有点顽皮的微笑,小声叫了声:“瓜皮。”
谢缘没听见似的,一动不动认真地凝望着他,也没有去计较这个称呼,他的声音十分低哑:“你醒了。”
桑意点了点头。
“你去江南游玩的那一个月,玩的开心吗?”谢缘的声音里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他努力压了下去。
桑意有点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想了想后道:“还成,一般开心,就是太潮湿了,每天睡不好觉。”
谢缘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当时为什么要走?”
桑意楞了一下,而后道:“我看到你又找到了一个梦中人,所以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