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想稍作安顿去求亲的,此番自然是欢喜应下。
哪料八抬大轿娶回来的不是心属于他的小娇妻,而是长满了刺可劲扎他的小刺猬。
而后那拨乱心弦的墨发与近在眼前却远若天边的少女,就成了最遥遥无期的念想。
宇文寂出神这一会子功夫,良宵已经小跑过来,“走吧?”
正是仲夏,日头虽已落山,地上积留的热度不减,她额上,鼻尖,都泛着细小汗液,嫣红唇瓣微张着,小口吐气,想来是跑的急了。
宇文寂敛下那些心思,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递给良宵,再往前走时果然慢了下来。
两人隔着一两步的距离回到遥竺院。
焦急等候的小满见夫人与将军相安无事,连忙叫人传晚膳。
佳肴一一呈上,良宵局促坐下,握着那方帕子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待下人陆续退下,屋子里只剩她们二人,气氛更为冷凝。
宇文寂瞧着满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陷入了沉思,面色清冷,剑眉星目,深邃眼底藏着化不开的犹疑。
良宵瞧着,心里直打鼓。
“将军?”她小声开口,“你用膳了么?”
“未曾。”
“那,那正好,快坐下吧。”
宇文寂迟疑的应了一声“嗯。”坐在良宵对面,垂眸便清晰瞧见桌上的菜肴,烧鸡,烤全鹅,红烧猪肘子,黄焖鲤鱼……大鱼大肉,只有一点儿绿,还是摆盘装饰用的。
看着倒像是他平日喜欢吃的,可他没忘记,这女人吃素。
“叫厨房重新做几样清淡的小菜来。”
“不用麻烦了。”良宵急忙道,这菜本来就是她特地吩咐厨房按他喜好做的。
此话后,两人相对无言,耳边只有碗筷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
宇文寂细心挑着鱼刺,盛满一小碟便给她递过去,见她神色平平的接下,心中免不了诧异,紧捏住筷子的右手因太过用力而指尖发白。
待女人一点点将那碟子里的鱼肉吃了下去,他才倏的松开手,紧崩的神色有瞬间缓和。
可想起待会要说的话,才将缓和的脸色又霎时绷紧,顿了顿,他开口:“城郊那些别院已经叫人卖出去了。”
“卖了?你给我卖了?”良宵撂下筷子猛地站起身,话里的惊讶意外夹杂着些许气愤,好似她往常发脾气那般,自然而然的呈现出来。
见状,宇文寂半闭了眼眸,掩饰下内里的痛心与不忍,他比谁都知晓又要有一场激烈的争吵,他不愿打破这样的祥和,哪怕只是片刻。
可该切断的心思决不能心软。
那别院不卖了去,难不成要留着任她下回再逃跑么?
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太过激愤,像极了往时争吵那样,良宵深吸一口气,重新坐下,尽量放缓了声音问:“那是父亲给我的嫁妆,你……你要发卖还是做什么,至少该问问我啊!”
宇文寂颓然一笑,咬牙切齿的反问她:“你今日离开可问过我?”
他真正在意的不过是她这个人,这颗心,哪怕不在他身上,也断不能离开半步。
良宵被这话一噎,顿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第4章
对面的男人身形高大,周身冷寂,目光阴寒,只坐在那一言不发便叫人没来由的心生畏惧。
诚然,不论她再怎么无理取闹,只要不触及将军的底线,一切都好说。而将军的底线就是她这个人。
这回收拾东西逃跑着实比以往那些小打小闹伤人心。
良宵明白这前后,再不敢意气用事,千钧一发之际,她连喝了好几口茶水,生生压下那股四处乱窜的躁动因子。
迎着男人看穿一切的锐利目光,良宵承认得坦荡:“今日是我犯糊涂做错了事,要杀要剐任凭将军处置,我发誓绝无下次,还请将军原谅。”
宇文寂原本预想的争吵并未发生,眉头却越皱越深,他断不会轻易相信她这三俩句承诺,他来便是想要提点她两句,切莫再做出此等荒唐事惹怒他。
他要她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
“良宵,既已嫁入宇文家,你生是我的妻,死是我的鬼,日后若再生和离逃跑这样的心思,别怪我手下无情。”
良宵心头一震,兀自低下头,抿了抿唇,那方帕子被手心的细汗濡湿透了,然而她想说的话还有好多,最后却只认真说了句知道了。
这顿饭吃得甚是祥和。
膳后,宇文寂并未多作停留,行至门口时,却被一道清越中带着娇怯的声音唤住,只一下,他僵直了背脊。
良宵惦记着那几座别院,方才没好提,现在仍是不太好的开口,因此她犹疑着,唤住男人后又不知该怎么说了,只瞧着他高大的背影,唇瓣嗫嚅着,好半响才吐出一句话。
“那别院……是父亲离开前留给我的唯一物件……”
话已至此,宇文寂怎会不明白,他本来也没卖,之前说的全是唬人的,心底惊讶于良宵反常的顺从,也止不住躁动的心思想要去一探究竟。
于是他背对着良宵试探道:“看你表现。”
良宵松了口气,终是放心下来,下意识点点头,反应过来到他看不见,忙说声好。
宇文寂嘴角微勾出抹不知是喜是怒的笑,该是喜的,能得到她这样的乖顺,又是怒的,明知不可信却还是不可遏制的信了。
回到书房后,他径直往床榻走去,吹灭烛火,疲惫躺下。
鼻尖溢着股若有若无的花香,时而扑鼻时而清浅,等他细细去嗅时,又闻不到了,他烦躁的翻了个身,谁料那味道又浓郁起来。
这床榻,良宵午时才睡过。
他不由得想起那个怀抱,女人竟跟春日妍妍绽放的娇花儿一样,腰肢又细又软,还带香,扑进他怀里时小小的一个,身子棉软得不像样。
她百般闹腾时,真想把人捏碎了吞入腹中,叫她再也不能说出那些绝情如刀子的话,叫她再也不能做出那些令人寒心的污糟事,叫她一辈子都待在他心里,由生至死,带到地域又带回转世娘胎。
可一想到她那娇弱纤细的身子,他又不忍了。
真是个磨人的小东西。
上午才闹那么一出,中午过后就偏要来说这些撩拨人心、惹他误会的话,让人满腹疑惑却又不得排解。
真真是个又磨人又没良心的小东西。
寂静无人的夜,大将军做了个美满的梦。
梦里,总冷着脸对他没有半句好话的小娇妻接二连三的扑到他怀里,娇声软语的说话,甚至说要与他长长久久的。
梦醒时分已是次日清晨。
大将军如往常那般简单梳洗,换上官袍,准备上朝。
这时门外一阵敲门声,他以为是老黑,便唤人进来。
哪知进来几个丫鬟。
宇文寂深深蹙眉,他常年行军打仗,在军中糙惯了,衣食住行从不需要旁人伺候,更见不得丫鬟在身边晃悠,瞧着心烦。
他正要将人赶走,谁料她们手脚利索的把东西放下后便齐齐退到一边,为首的邓婆子一一介绍道:“将军,这些都是夫人叫奴婢们送来的,这是供将军洗脸用的玉泉水,取自山间清泉,夫人特在里边加了几味香料,可祛汗臭;这是供将军漱口用的凉茶,夫人昨夜亲自熬的,可降火祛口臭……”
宇文寂极快的扫一眼那些东西,脸色登时变得阴沉沉的,额上青筋暴起,他低吼一句:“滚出去。”
邓婆子顿时噤声,领着众人低头疾步退出书房。
屋子里,大将军气够呛。
就知道这个女人不会消停,不曾想,竟使这么个法子。
昨日才那样搅乱人心,今日就又冷不丁的回到那副可恨又可气的模样,在他要信了这样的美好时再一举打破。
诚然,这种不哭不闹的法子更气人,当真是气到心坎里去了
从前她便冷嘲热讽的说他一届武夫,粗陋鄙俗,不配做她夫君。
这话良宵只说过一回,兴许她自己都不记得了,却像是扎了根般藏在宇文寂心底,所谓恶语伤人六月寒便是这个理,每回他想要靠近她一些的时候,这话就窜出来警醒他。今日这番,他一下子便又想到了。
大将军二十有五,从未近过女人身,头一回娶妻,头一回这么惦记一个女人,他心底是欢喜的,却遇上这么糟心的事,被伤透了心,敏感得很。
饶是如此,他看着那几盆子水和茶壶却是气笑了,枉她这么用心的说违心话。
末了,盛怒的将军大人还是将毛巾丢进那飘着清香的水盆子里,拧干擦拭面部,清香中暗含女人身上的花香,叫他怒气消减了大半。
这女人就会换着花样来磨他。
偏他半分抗拒不了。
然而一片赤诚之心的良宵还全然不知大将军如此复杂的心绪。
昨夜受挫,她深知要让将军放下芥蒂绝非一两句承诺保证就能行的,于是决定从饮食起居着手,让将军在细微处感受到她的悔过的真心。
那几个丫鬟回去后,见夫人还没起床,松了口气,几个人聚成一堆,七嘴八舌的合计待会要怎么交代。
到底是被罚怕了,不敢得罪遥竺院那位气性大的,更不敢惹这府里的顶级权威,只能仔细着,在二者之间周旋。
于是便有了这幕——
良宵醒后立即叫她们来问东西送去没有,邓婆子连连答是,又问将军作何态,邓婆子脸不红心不跳的答没表态。
良宵不疑有他,将军一向以冷脸示人,既然收下了,当着下人的面不表态再正常不过。
姑且先慢慢靠近,假以时日,她们定能做一对寻常夫妻,虽不祈求恩爱有加,但要相敬如宾还是不难的。
小满进来伺候她梳洗更衣,小圆差人传来早膳,主仆三个其乐融融的,偶尔说笑几句。
良宵知晓内里早变了,她只装作不知,等着寻个时机揭露小圆,再将人打发出去。
早膳过后,冬天领了一个身着道袍的长胡须老头进来,小圆小满瞧见了都面面相觑,丝毫不知主子要做什么。
良宵上下打量着那老头,瞧着是个可信的,遂拿出早准备好的纸条递给他。
冬天就站在那算命先生身后,微微踮起脚尖便瞧清了纸条上的内容,暗自掩下惊诧,摸了摸怀间揣着的一袋银子。
那算命先生先犹疑了一下,摸了摸胡须才道:“请将军夫人放心,老夫办事一向妥当。”
良宵笑了笑,叫冬天将人带下去。
待人一走,小圆便止不住好奇,“夫人,您叫个算命来做什么?”
“叫他来算算黄道吉日,”说着,良宵抛给她一个狡黠的眼神。
小圆顿时恍然大悟,夫人逃跑不成反被将军逮回来,心里定是不情不愿的,迟早要寻个机会再闹一场,难怪,难怪这两日如此风平浪静,原是憋着大招!
小满只听这前半句话,什么也没琢磨明白,又看见小圆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心里酸溜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