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微风拂过, 院子里的银杏树哗哗作响。
空旷的院子里一应家具俱无, 大约是能卖的都卖尽了。
罗山哭得不能自已,手指缝里不断涌出泪水。
罗山媳妇背过身去, 全身不停地抖动, 几乎站立不住。
一旁已经上锅烧水的张次公跟辛元也摇头叹息不已。
苏碧曦将罗山媳妇扶住坐了,轻轻给她按摩穴位,不断用内力轻揉她的腹部,舒缓情绪, “阿嫂,你有身子, 不好大悲大喜。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想着孩子。”
即便是康健的妇人怀着孩子, 都不能情绪波动太过剧烈, 何况是罗山媳妇这样胎相本就不稳的。
他们身上并没有带什么药材,行李包袱都在钦使队伍里。
一旦罗山媳妇有个万一, 根本来不及做出什么应对。
罗山媳妇极力让自己平复情绪,罗山也意识到自己影响到了媳妇,忙抹了一把脸,过来安抚, “都是我不好,我乱说话,没事了, 有我了…….”
罗山媳妇被罗山拥在怀里, 深深吸了几口气, 好不容易才哭泣,只眼泪还在不停流着。
罗山脸色发青地看向苏碧曦,苏碧曦轻轻摇头,“阿嫂心情平复下来了,现下还无事。”
只不过现在无事,绝不代表以后就无事。
罗山媳妇这个样子,除非跟郑谷一样吃了什么她不知道的灵丹妙药,否则是绝无可能安生到生产的。
即便人参肉桂地养着,也未必能挺过生产这一关。
妇人在这时候生产,就如同入鬼门关。
在时下,难产而亡的概率高得吓人,健壮的妇人都未必能熬得过去。
罗山媳妇想要安安稳稳生下这个孩子,以罗山现时的处境,是绝无可能的。
苏碧曦并不是什么乱发好心的善人。
要把罗山媳妇养好,所花费的人参药材,所需要的钱财人力,她可以拿去医治更多的人。
黄河改道之后,遍地哀嚎。
有数不清的人让他们去发这份善心。
她身边是有好大夫,但是她绝不会凭空带上不知根底的人。
她要做的事太过重要,任何一点意外都能让这些事情发生意外。
带上一个孕妇,势必要留下人手照顾,还要有专门一个大夫看顾。
她尽管怜悯罗山一家的遭遇,但是他们必须拿出足够的筹码,才能从她这里换来他们想要的东西。
她跟刘彻手上所有的东西都得来不易。
黄河改道之后,黄河从源头开始,上游,中下游的治河,安民,时刻不停歇的与匈奴的备战,各地的阡陌交通,还有数不清的大小灾难,还未真正平定的百越滇地,北边的朝鲜。
手上的财帛流水一样地出去,未来还有数不清的花钱的地方。
与其将这些人参肉桂用在未必能活下来的罗山媳妇身上,不如拿去存着救治日后在战场上的将士。
天下没有白来的恩惠,这个道理苏碧曦懂,相信罗山也是懂的。
罗山将媳妇送回房里休息,便回来朝着苏碧曦三人道,“在下内子之事,我也心里有数。女郎大才,还请随在下去看看犬子,看…….是否还有法子………”
他说不下去,便扭头就走,带着苏碧曦几人来到了后院的一个房门窗户紧锁的屋子前。
苏碧曦跟辛元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见了一丝疑惑。
要是到何种境况,这种住着几岁孩子的地方,才能把门窗都锁死,一点阳光都透不进去。
除非,这个孩子竟然害怕阳光。
罗山心绪慌乱,也没顾得上交待什么,就拿钥匙把门锁给开了,径自走了进去,“阿鸿,阿鸿,有人来看我们阿鸿了,阿鸿出来好不好?”
透过阳光朝门内望去,一个宽敞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榻,其他什么东西都没有,也没有瞧见人。
房间里可以藏人的,只有床底。
罗山翻开床单,果然看见自己儿子躲在床底下,身子蜷缩成一团,不停喃喃自语,“恶鬼退散,恶鬼尽去,万里狂风吹塞鬼眼,万里黑风障断鬼路……..”
五六岁的男童把自己藏在最深的角落里,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无神地看着地面,双手环抱自己,瑟瑟发抖着。
罗山看了眼眶一红,爬进床底下,想把男童抱出来。
谁知男童不知怎么了,尖叫一声,忽地从另外一侧爬了出来,冲着房门就要跑出去。
张次公跟辛元就守在房门前,哪里能让他跑了,张次公一只手就把男童给揪住,“小兄弟,别怕,俺们不是恶人,是来给你治病的。”
男童一直不断挣扎,口中念道,“五瘟瘟疫,收付七星。东斗录鬼,一付天庭。西斗收魂,知汝姓名………”
苏碧曦恍然,脸上神色莫名地看着被张次公捉住的孩子。
这么复杂拗口的《太上三洞神咒》,这么小的孩子竟然一个字未曾念错。
方才罗山媳妇说过,大儿子不过六岁。即便是五岁开蒙,竟然就能听那些巫婆巫女念了,便一字不差地记下来。
罗山媳妇本身能够识文断字,但是绝无可能教孩子这些咒语之类的东西。
这个孩子是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是依靠极其过人的天赋,把这些咒语给记了下来。
这样过目不忘,过耳不忘,天赋已经卓绝到可怕的孩子,在此时的人看来,不啻于一个鬼怪。
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地承认别人比自己强,尤其是这个人只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这个孩子聪明得让人害怕。
这样聪明得过分的孩子,必然就是一个妖怪恶鬼。
就是这样的妖怪恶鬼招来了黄河泛滥,定然要驱邪,将恶鬼赶走。
亲眼看见这样聪明的孩子变成了一个疯子,只怕很多人心中都是在暗笑的。
这样愚昧而偏执,狭隘而恶毒的心思,从未停止过在这片大地上出现。
在不见天日的小屋子里,阿鸿日夜听别人说这些咒语,说自己身上有恶鬼。
当他失了神智以后,一个人躲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时时刻刻念着这些咒语。
他不认得自己阿翁阿母,不认得任何人,连阳光都见不得,只记得这些咒语。
他可能以为自己真得被恶鬼上身,才被带离了阿母身边,关在不见天光的屋子里,只有这些咒语才能将他身上恶鬼赶走,将他救出去。
罗山连忙把孩子从张次公手上接过,紧紧抱住孩子,摸着孩子的头,“没事了,没事了,不用再念了。阿翁回来了,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们阿鸿了,再也没有人……..”
罗山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勉力安抚怀中不停颤抖落泪的儿子。
阿鸿因为长期不见阳光,脸上苍白得跟雪一样,一双大眼睛深深凹陷下去,眼中布满血丝,眼底青黑一片,显然片刻不能安眠。
这么小的孩子,再这样下去,恐怕必会夭折。
阿鸿已经被毁了。
摧毁一个人的心理太简单了。
苏碧曦经历过的一个轮回里,一个语言学教授想知道预言能力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就在孤儿院里做了一个实验。
她选了十二名正常的孤儿,将他们分成了两组,其中一组,每天都跟他们说,你有预言交流障碍。
于是,这六名正常的孤儿,真得产生了预言障碍,健全的人格也变成了焦虑,自备,内向,恐惧。
他们的一生都被毁了。
阿鸿即便是如何一个过目不忘的天才,被日日夜夜困在一个小屋子里驱邪念咒,也是一个不过五六岁的孩子,太容易被摧毁心理防线,被彻底毁掉。
可悲的是,摧毁一个人的心理如此容易,重塑一个人的心理,难于登天。
苏碧曦在来之前,本以为罗山所求之病症不过困难一些,却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么棘手的心理疾病。
就算再过去两千年后,这样的心理疾病治愈希望也极其渺茫。
要想医治好阿鸿,势必要立时开始心理干预治疗。
阿鸿毕竟还小,有足够长的时间,足够多的机会。
但是这些都需要苏碧曦亲力亲为。
苏碧曦静默了半晌,伸手点住阿鸿的昏睡穴。
阿鸿的啼哭挣扎立时便停了下来,头一歪,便睡了过去。
罗山擦干眼泪,将儿子放到床上,盖好被子,见苏碧曦打开了门窗,连忙阻止,“阿鸿见不得阳光。”
“他必须要接触阳光。房中通风,对人有好处”苏碧曦神色沉重,漆黑的眸子里洇着不见底的浓墨,语气中有种莫名的苍凉,“世上但凡有一人可能救得了阿鸿,便只有我。罗郎君,你家娘子跟小郎,其情可悯。但是要换取他们的命,你必须有这个筹码。”
如果开始医治阿鸿,苏碧曦要付出的精力跟人力难以想象,还必须把阿鸿带在身边。
除了她,没有人知晓如何实行心理干预治疗。
甚至于,她自己都没有把握能够真得治好阿鸿。
人的心理太复杂了,大脑结构更是几千年后都从未真正彻底了解过。
她同情阿鸿,但是对比起黄河一旦再次泛滥可能死的数以万计的人,阿鸿就显得微不足道。
她现在忙得连用膳的功夫都没有,燕王在一旁虎视眈眈,治河尚未开始,灾后复垦丈地,刘彻在长安也不安稳。
汲黯已经先行去了燕国说服燕王,但是燕王并未同意。
燕王刘定国是田蚡的岳父,自然是跟田蚡站在同一立场。
诸侯王哪个能跟刘彻是真正的一条心,才是真得蠢了。
七国之乱之后,但凡诸侯王不蠢,都知道再次削藩乃是必定之事。
燕王本就是强藩,如今仗着王氏田氏,哪里能够向汲黯低头。
他们来到这里已经探明,东武城是没有瘟疫的。
前去探问百姓,不过是因为这里本就是燕国治下,希望能够打听些消息,在燕王身上寻些出路。
他们此前在东武城县令跟巫婆一众人身上盯了两日,没有任何超出预计的事情。
若是今日再无进展,就不得不考虑拿了人,重刑训问了。
可是即便他们得了能够让燕王抄家灭族的证据,现下也不能直接跟燕王动武。
如今的汉室,没有实力同时应对匈奴跟诸侯王。
如果跟诸侯王动武,匈奴趁虚而入,刘彻陷入两面夹击之困境,只怕比刘邦当年被困白马还要惨烈。
刘邦当年大封刘姓子孙为王,仿效的是西周的诸侯王制度,给刘彻如今带来了滔天的祸患。
燕王掌管了燕国的军队,赋税,人口,土地等等一切事宜。
在燕王治下修建泄洪渠,没有燕王点头,人力如何筹措,工匠如何招揽,如何安抚百姓,如何规划河道,都是莫大的问题。
燕王宫中禁卫军便有几千之数,有田蚡提醒,肯定有无数高手贴身护着燕王。
苏碧曦还没有猖狂到可以将这几千人跟高手视为无物的地步。
“某既然敢请几位来,手里必定有一些东西”罗山坐到了庭院里,“比如,东武城乃至清河郡之巫事,皆由燕王指使。某手中,握有实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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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梅西又要上场了,艾玛我真是胆战心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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