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乃是太后所居东宫, 太皇太后还在的时候, 这里是窦太后召见朝臣的地方,是人人挤破头想要来的地方。
时移世易, 太皇太后已死, 当今天子设立了内外朝,已经彻底掌握了朝政大权。
孝景皇帝事事都听从窦太后之命,甚至连窦太后让孝景皇帝只能读黄老之书,不可读其他诸子学说, 他也无不遵从。
当今天子并不像他的父亲。
太后之前诛杀韩嫣,试图让田蚡任丞相之事, 世家大族们是听到过一些风声的。
且不说天子跟太后之间如何博弈,韩嫣一个活生生的人, 陪伴刘彻那么多年, 早不杀晚不杀,偏偏就在太皇太后薨逝后, 被太后以淫-乱后宫的罪名仗杀,这时机真是巧合地如同在唱戏。
在宫廷出入的太子随侍,即便再蠢,也不可能做出在太皇太后孝期淫-乱的事来。
韩嫣也是世家公子, 家里奴婢使女何其多,又是天子近臣,长相风流俊美, 是长安城里多少世家夫人中意的女婿, 会为了一个后宫的女郎, 就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
退一万步说,即便是韩嫣真得有什么不妥的事,天子亲自说情,太后说杀便杀了,置天子的威严于何地?
举凡四海,还有谁敢如此在天子头上动土,直接把天子的脸放在地上踩?
今日之事,看着只是廷议灌夫醉酒闹事,武安侯作为天子舅父,却是一举把事情闹到了颍川灌氏一族,跟魏其侯在东宫公开争执。
事关皇家,再小的事情也会是大事,何况是天子亲自主持,百官宗室参加的廷议。
以武安侯手中颍川灌氏的这些罪证,一个抄家灭族是决计少不了的。
但是话说回来,哪一个家族在自己的郡望,没有做过一些横恣侵民的事情,哪个官员没有亵玩过几个平民女郎,这对于权贵来说,几乎是家常便饭。
颍川灌氏只是做得太过,太蠢,太明目张胆,还欺压到皇族身上来了,又正好被想收拾他们的武安侯拿住了证据。可见这一大家子人也没几个有脑子的,祖坟恐怕也埋错了地方,才摊上了这么几个败家的子孙。
好在灌夫及其几位子侄,都是平乱有功,简在帝心之人。只要天子没有把颍川灌氏彻底铲除的心思,再过个几年,待事件平息之后,重新启用他们,也是常事。
远的不说,天子这些年来修筑驰道,劝课农桑,还在全国各地推广文锦翁主敬献的红薯玉米等种子,重赏能够养出良马的百姓,明摆着就是要对匈奴用兵。而要用兵,绝少不了良将。
颍川灌氏,多的是良将,还会愁没有起复的时候吗?
武安侯却硬是把颍川灌氏逼到了无路可退的地步,把跟魏其侯,跟窦氏的争斗明晃晃地摆到了明面。
朝中能够去趟王氏跟窦氏这摊浑水的人,能够去掺和了以后,还能全身而退的人,实在是不多。
内史郑当时脸上犹疑不定,用余光查看了一番周边人的反应后,犹豫地站了出来,道:“陛下,卑臣也赞同魏其侯与都尉所言,灌夫醉酒,只是小过。”
刘彻不置可否,摆摆手,深邃的眼眸里划过一丝波动,脸上仍然没有任何波澜,点了丞相韩安国,问道:“丞相以为,魏其侯跟武安侯孰对孰错?”
众人闻言便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到韩安国身上。
丞相韩安国是经由武安侯才得以入朝为官,更是武安侯一把推向丞相之位,可谓是武安侯一系中嫡系的嫡系。
武安侯极为信任韩安国,两人之前时常同进同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陛下亲自点了丞相来问话,问的还是武安侯跟魏其侯究竟谁对谁错。
丞相若说是武安侯的错,岂不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之嫌?
相对的,丞相若说是魏其侯的错,那岂不是在替武安侯出头,公报私仇,不辨是非?这样的一个人,如何担当得了汉室的丞相,辅佐天子之重责?
陛下看似不经意地让丞相来断一断是非,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
韩安国早就知道今日必逃不了此事,尽管已经跟府中门客再三商讨过,此刻被刘彻犹如实质的目光看来,仍然不禁冷汗涔涔。
他自建元六年为丞相以来,便开始侍奉刘彻,至今已逾三载。
且不论当初他能做这个丞相,便是刘彻跟王太后博弈退让的后果,刘彻根本不是很满意他这个丞相,单是这位看似年轻却深不可测的帝王,他从来不敢等闲视之。
刘彻在太皇太后薨逝后,便将朝廷分为内外朝,内朝自大将军以下,侍中,常侍,散骑常侍、黄门侍郎以及光禄勋等。
这些内朝官虽然并没有实际的职权,却是刘彻亲信,可以参与朝政,奉刘彻诏令行事,事实上便是在与丞相分权。
汉室成立之初,萧何为汉室第一任丞相,金印紫绶,掌丞天子助理万机。在高皇帝出征时,萧何陈平甚至可以代天子行事,可见汉室丞相权势之鼎盛。
可在刘彻设立了内朝之后,他作为丞相能够握在手中的权势便大大不如从前。
他是由武安侯举荐,与武安侯一向亲近,刘彻绝不可能把他视为亲信,更容不下他拿汉室的江山来替王氏跟田氏谋算。
没有哪个帝王能够容忍别人从他口袋里拿东西。
连王太后都被刘彻收拾得俯首帖耳,何况他一个臣子。
但是王太后及武安侯是他最有力的靠山,也是不可违背的人。
举凡朝臣,最忌讳的便是两面三刀,首鼠两端,摇摆不定。
他即便向刘彻投诚,刘彻也根本不会信任他这个背弃了王太后跟武安侯的人。
朝政中事,但凡走错一步,赔上的就可能是不仅身家性命,而是满门生死。
韩安国心中苦笑,从队列最前方踏出,跟刘彻行礼,毕恭毕敬地回道:“魏其侯说灌夫有万夫不当之勇,父亲战死,仍然身负战戟,几入吴军之中,身上重伤数十处,大幸方能活命。此乃天下壮士,名扬四海,功盖天下者也。在武安侯婚宴上,灌夫不过是醉酒而言,的确是不足以判处诛杀之罪。”
这是赞成魏其侯所言,要放过灌夫?
众人心中转过好几番,只觉得丞相把灌夫夸赞了这一番,实不是丞相平时那副老谋深算的行事。
果不其然,只见韩安国继续道:“然则,灌夫好游侠,家累巨万,横恣颍川,欺压皇室,颍川百姓苦灌氏如暴秦。这就好比是一株百年老树,树枝生长得比树干都大,会使得树干都难以承载树枝,从而不堪重负。由此而见,武安侯所言亦是颇有道理。至于二人孰是孰非,卑臣不敢妄言。陛下圣明烛照,英明决断,必能裁决之。”
韩安国虽然两边各打五十大板,看似什么结论也没有,却是好像什么话都说了。
灌夫的确有不世之功勋,但是恃宠而骄,几番为难宗室外戚,变本加厉。这已经不仅是秉性粗暴,恐怕已经是藐视皇恩,不敬天子了。
颍川灌氏在郡望如此暴行,绝不是灌夫及灌氏的功勋就可以抵过的。
汉室立国至今,开国功臣被族灭的,远的有韩信,英布,张耳等七大异姓王,近的有拯救汉室于危难存亡之际的周亚夫。
这些人,哪一个的功勋比不过灌夫,最后都是什么下场?
韩信之功勋,已经足可以自立为王,却并未行自立之事,哪里可能在汉室立国后,再思谋反之事?
周亚夫甚至是孝景皇帝,刘彻的父亲亲自逼死的。
周亚夫作为周勃之子,功冠天下,如果不是孝景皇帝有意,如何可能被几件不痛不痒的诬陷逼死?
究其根本,不过是这些人活着,不利于汉室江山。
他们的死,不是因为他们有错,仅仅是因为,他们在汉室天子心目中该死而已。
如今灌夫及颍川灌氏,就好比是已经妨碍了树干生长的树枝,就应当被剪除,否则就会越发危害树干的存续。
究竟是汉室的千秋基业重要,还是颍川灌氏重要,这便是韩安国留给刘彻所要决断的。
刘彻肃穆的面容上依旧是波澜不惊,渊渟岳峙般端坐在高台之上,久久无言。
长信殿中安静地落针可闻。
严冬时节,即便是长信殿中已然放了火炉,在座的诸人都觉得浑身冰冷,气氛沉滞地让他们几近呼吸都有些小心翼翼。
却听武安侯田蚡忽然又道:“建元元年,颍川灌氏族中子弟婚宴,魏其侯,临汝侯,灌夫与灌氏诸人,大宴宾客,与燕赵魏齐豪杰之士开怀畅饮,十几日不可断绝。建元五年,灌氏有丧,魏其侯,灌夫与诸多前来之游侠,亦是坐席半月之久。元光元年,灌氏有寿宴,淮南蜀地都有侠士相贺。某好声色犬马,亵玩倡优巧匠,不过是盛世之好也,不足为虑。然魏其侯,灌氏日夜与天下侠士论议,票号票据不断送入其中,良马仆从如云,睥睨长安,待天下有变而立大功,风云出而潜龙跃。陛下圣明,卑臣不知魏其侯与灌夫,所为为何。”
待得苏碧曦听桑弘羊复述东宫廷议时,田蚡最后所言的这番话时,几乎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自己无异于听见冬日响雷,不敢置信地再问了一遍桑弘羊,“武安侯说,’ 待天下有变而立大功,风云出而潜龙跃’,你没有听错?”
此言一出,魏其侯跟颍川灌氏,只怕是全部要被灭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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