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不一样了。
苏碧曦端着镂空雕刻牡丹的案几上的红豆羹, 轻轻尝了一调羹, 而后将碗放在了案几上, 凝视着窗户边,落地雨过天青色花瓶里插着的白梅。
纯白的梅花,参差蜿蜒, 配着青色的花瓶,清冷高洁, 雅致异常。
梅花的时节, 从冬到春,春末还有一些晚梅盛开。
有人吟咏梅花“疏影横斜水清浅, 暗香浮动月黄昏”, 也有人认为“梅须逊雪三分白”。
不过是各花入各眼,各人所见,皆是各人心中之景。
如今, 刘彻看待卫青, 再也不是之前的模样, 更遑论是历史上, 被刘彻封为太中大夫,掌管朝议之事, 视为股肱之臣。
因为卫子夫的失宠,卫氏并没有获得原有的殊荣, 卫子夫的兄长姐弟, 都没有得到刘彻的宠信。
不需要为卫氏铺路, 也不再宠爱卫子夫, 刘彻看待卫氏一门的态度,就变得截然不同了。卫子夫的大姊卫君孺,是刘彻赐婚给太仆公孙贺的,可谓一身荣辱皆在于刘彻对于卫子夫的宠爱上。
如今卫子夫失宠,以公孙贺的身份地位,因为赐婚的缘故,纵然不敢休弃了卫君孺,只怕卫君孺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卫子夫的二姊卫少儿,效仿了亲生母亲卫媪,跟平阳公主府的小吏霍仲孺私通,与霍仲孺产下一子霍去病。霍仲孺后来娶妻生子,与卫少儿不再有关联,卫少儿在抚养霍去病的时候,又与陈平曾孙陈掌有私。
这样两母女一再跟人未婚私通,从而生子,即便时下的风气再开放,也终归让人轻贱。
只怕刘彻心中,对于卫少儿私通生下的霍去病,也不再存有什么扶持的心思。
刘彻不再宠爱卫子夫的现下,他看待卫氏一门,就没有那么不计小节了,乃至于说出了卫少儿私通两个字,来羞辱卫青。
当着卫青这个亲弟弟的面,说他的姐姐跟人私通,绝不是在夸赞他们卫氏的门风好,更何况卫青的母亲身为平阳侯的妾室,却是跟人私通,才生下了卫青他们这么多孩子。
妾室与人私通,按照礼法,应该是死刑。所生之子,皆是通奸生子,比之牲畜还要不如。
这本是卫青心中一生挥之不去的耻辱,镌刻在他血脉里的污浊。
“卑臣谨记陛下教诲。”卫青叩首,低声应答。
他们卫氏一门的身家性命,乃至于整个天下人的命都握在陛下的手里。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刘彻之前待卫氏恩厚,如今君恩不再,他们也不能有任何怨恨。
何况陛下在两位公主年幼时就赐下了封号封地,已经是对两位公主格外宠爱了。汉室的公主通常要到长成之时,才会获得自己的封号封地。
现下卫子夫带着两位公主迁往行宫,定会有人会以为两位公主已经是弃子,刁难卫子夫跟公主。
刘彻提前下赐封号封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连刘氏一族的宗正,都会对有了御赐封号封地的公主加以看顾管束。
这样,两位公主直至长成,只要没有大的变故,便是一路坦途了。
在皇后昏迷不醒的时机,提出将卫子夫跟公主迁宫,陛下哪怕是为了皇后跟皇后腹中的嫡长子好,也会答应他。
“起来吧”刘彻摆了摆手,让卫青起身,“此役虽小胜匈奴,但战果甚小,不过初试锋芒。匈奴气性狭小,睚眦必报,今年定会前来报复。张次公去平定朝鲜,你要继续训练骑兵,谨慎防范边疆之事。李广在长安,莫要招惹。”
最后一句话,刘彻瞧了卫青一眼,正要挥手要卫青退下,却见正殿外倏然传来莫大的喧哗声。伴随着诸多宫人的阻拦跟女子歇斯底里的叫喊,温室殿正殿的殿门被一下打开,凛冽的北风吹进了温暖的殿内。
“彘儿,你舅父如今危在旦夕,你如何能够如此若无其事!我当初是如何教导你的,你舅父是如何扶持你的,你都忘了吗?”王太后充斥着哭腔的声音从被她一脚踹开的正殿大门口传来。
卫青连忙拱手退下。
此等皇族之事,不是他这样的外臣能够听下去的,周边侍奉的宫人更是都跪在地上,恨不得自己此刻聋了瞎了。
太后如此不顾体统,最后无论是被太后还是陛下发作,他们都不过只是贱命一条。
眼下皇后昏迷不醒,腹中又可能还有陛下的嫡长子,太后又莫名发作,据说武安侯也是重病。
真是多事之秋啊。
刘彻并没有答王太后的话,朝着门口一并跪着的黄明奇吩咐着,“立即打发人去说,今日所有觐见改在宣室殿,所有宫人不得入温室殿。”
刘彻的无视更是让王太后火冒三丈,田恬进宫求见,言田蚡的重病若没有文锦居士救治,必然药石罔顾,必死无疑。
田蚡是王太后的异父弟弟不假,可是王太后跟田蚡最是投缘,王太后一向最是宠爱这个弟弟,田蚡也襄助她甚多,最是合她的心意。如今田蚡朝不保夕,如何能够不让她心急如焚?
“你这孽子!你亲舅父都命若悬丝了,你还能无动于衷地让人不要来温室殿?”眼见所有宫人眨眼间尽数退下,连自己的长乐宫总管王信跟未央宫总管黄明奇也离开,王太后气得脸都涨红,怒意翻涌,指着刘彻的手都在发抖,“今日你若是不让皇后去武安侯府,将你舅父医好,否则干脆也把我给杀了,让我跟着你舅父一道去了!”
这不是什么汉室丞相之位,不是什么黄金千两,而是田蚡的命啊!
“皇后只是一介妇人,不通医道,如何能够行医治病?”刘彻施施然坐下,面上一派云淡风轻,不为所动地说,“再者,皇后尚昏迷不醒,腹中又有朕的嫡长子,朕还张榜天下,要替皇后治病。皇后如今躺在后面,莫非阿母要让皇后的魂魄去给舅父瞧病?舅父的命再贵,贵得过汉室皇后的命,还是贵得过朕之嫡长子的命?”
刘彻的嫡长子,定然就是汉室的皇太子。汉室的皇太子之命,岂是田蚡能够比得上的?
“你休要骗我什么皇后昏迷不醒的话。这些话偏偏外人也就罢了,你我心知肚明,皇后明明好好地在你这屏风后面。若是皇后怀着孩子,真得昏迷不醒,你还能在这儿看着你舅父只是日日惊恐不安,只怕早就判他五马分尸了吧?”王太后反唇相讥,寸步不让地道。
刘彻讥笑一声,把玩着手里的貔貅白玉摆件,“朕是汉室天子,哪怕是阿母重病,也要打理政务。当年阿翁弥留之际,仍要每日处理上疏。阿母认为,汉室天子莫非只是一个舒舒服服享受的名头?”
他瞧着自己手上浑然一体,丝毫不见雕琢痕迹的貔貅,“享了什么福,就要做什么事。连朕都是如此,舅父就更是如此。舅父到底做了什么事,阿母知晓,朕亦知晓。舅父如今还能安然在武安侯府养病,正是因为他是阿母的弟弟,是朕的舅父。阿母有闲暇在这里跟朕说话,不如去武安侯府瞧着舅父。舅父此刻,定然是极需要阿母的。”
“我知道,皇后就是那文锦居士”王太后怒火中烧地将殿门的巨大花瓶一下推了,眼神狠厉,“你舅父虽然害了皇后,可是皇后如今安然无恙,你舅父却危若累卵,岌岌可亡,难道还不够吗?田蚡是你亲生的舅父,从小护着我们母子,保你登基。他的命,难道还比不过一个出身商户,私奔夜逃的再嫁之贱婢吗?”
“阿母慎言!”
刘彻眯着眼睛跟王太后的视线相对,二人几乎是针锋相对之势,语声比王太后还要冷冽,“纵然阿母知晓皇后就是文锦居士,那又能如何?朕娶皇后,跟她是不是文锦居士毫无干系。卓文君是朕亲自敕封的汉室皇后,是朕嫡长子之生母,尊贵无匹,温恭娴图史之规,敬顺协珩璜之度,容不得任何人诋毁。皇后之命,跟朕的命一般贵重,岂是田蚡能够相比万一?田蚡妄图加害皇后,加害朕的妻子,更何况皇后腹中还有朕的嫡长子,杀他一万次都是轻了!若是阿母再在朕面前轻贱于皇后,休怪朕不念母子之情。”
没有人能够当着他的面辱骂君儿,而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全身而退,即便那是他的亲生母亲。
“卓文君丝毫无损,刘彻!”王太后一张脸因为极度的气恼都扭曲了,近乎发狠地大吼,“但是你舅父日夜见到窦婴的鬼魂,日夜被其恐吓,如今危在旦夕!窦婴确是因你舅父而死,却是被皇后所害。如若你真得不让皇后去救你舅父,休怪我将此事捅给窦氏一族!”
“阿母尽可去说”刘彻没有一丝惧怕的意思,甚至一双丹凤眼透出一丝淡淡的笑意,脸上的闲适跟王太后的歇斯底里对比,让王太后的面目更为狰狞,“窦氏一族如今还剩下什么,敢来威胁朕?阿母不妨再细细想想,王氏跟田氏又有些什么,可以让朕忌惮的呢?”
田蚡算计身怀有孕的皇后,俨然是触到了刘彻的逆鳞。君儿跟他们的孩子,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人,动之则必死。
王太后被刘彻这番彻底撕破脸的话惊得脸色煞白,撑着旁边的柱子才勉强支撑,激怒跟担忧之后,神智渐渐回归,依稀看得出秀美的脸上流下了涔涔冷汗,眼泪蓦然从已经有了皱纹的眼角流下,“彘儿,你救不了你二姊。如今,你当真不肯救你舅父了吗?”
“舅父做贼心虚,诚乃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刘彻一字一顿地道,眼眸微阖,将视线转向窗外,强迫自己不去看王太后脸上的泪水。
王太后脸上闪过一丝狠意,转身疾步走了出去,径直出去温室殿,将诸多宫人摔在了后面,来到了人来人往的未央宫主殿承明殿之前,让王信将拿着的席藁铺上,嘭地一声,跪了下去。
承明殿是未央宫正殿,是诸多官员出入之所。在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面前,王太后身为汉室的皇太后,汉室天子的亲生母亲,孝景帝亲封的皇后,跪在了承明殿前,席藁待罪。
如今整个天下,比王太后还要尊贵之人,需要王太后席藁待罪的只有汉室天子。可是天子刘彻是王太后的亲生儿子,如何受得起亲生母亲的席藁待罪?
汉室以孝治天下,天子竟然被亲生母亲席藁待罪,何谈孝字?
寻常人家都可以母慈子孝,作为天下表率的皇室,竟然是母子不合到了如此地步?
在场的诸位列侯官员,尤其是王氏田氏的官员几乎是飞奔了过来,立时便跪到了王太后的身边,嚎啕大哭道,“太后,太后何至于如此啊!”
“太后三思啊!”
“太后不可啊,不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