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拂槛, 早晚的露水不再结冰, 柳树抽出了新的枝丫,桃花开满了枝头。
春日正好。
魏其侯府里, 穿着浅色深衣的使女低着头,手上端着一碗汤药, 疾步朝着正院君侯的寝室走去。
待她走进魏其侯窦婴的寝室, 只见魏其侯夫人, 魏其侯的儿子儿媳, 外嫁的女儿及其郎君, 皆守在窦婴的床榻之前。
汉宫太医院的太医令带了两名太医前来, 皆是国手, 是魏其侯府好容易等来的。
如今的汉宫, 乃至于整个长安, 最大的事情是,皇后有孕,却忽然昏迷不醒。即便太医令带着太医来了, 太医丞还是片刻不离地守在温室殿, 不敢或离。
皇后腹中的, 可是天子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嫡出的孩子,如果是嫡子,就是当今唯一的儿子。可是如今皇后昏迷不醒, 大人连着孩子都快保不住了, 众人纷纷焚香祭拜, 祈求上苍保佑, 另则荐了诸多神医圣手,药材补品,纷纷送进汉宫。
这时候可不是担心东西皇后会不会用的时候,万一送得晚了,焉知不是在天子的眼里,你们是在盼着皇后,盼着陛下唯一的皇子有个不测呢?
皇族宗室,你们不送,是指着皇后生不下来嫡子,好让你们或者你们的孩子承嗣吗?
尤其是被刘彻宠幸的胶东王刘寄跟常山王刘舜,即便人已经离了长安,送来的上疏药材,可是一点也不比离得近的诸侯王慢。
一众诸侯王跟列侯瞧着这一车又一车的东西,各人关起门来教导自家子嗣,常山王刘舜一向是个荒淫暴虐的,一根肠子通到底,这时候送东西,恐怕真的是真心实意。
而胶东王刘寄,既是刘彻的异母弟弟,又是表弟,实在是血缘亲近地不能更近了,一向稳重得体。一旦皇后有了不测,嫡子也跟着去了,陛下若是没有了子嗣,届时承嗣的,定然是这两位的孩子。
若是陛下也有了三长两短,继承皇位的,自然不会是年纪还小的诸侯王之子。在陛下心中,排名第一的,定然是胶东王刘寄。
要知道,刘彻在被封为汉室的皇太子之前,就是被孝景帝封为胶东王。刘彻在御宇之后,按理来说,胶东王之位,应该不再册封诸侯,可是偏偏刘彻不仅没有撤了刘寄的封国,仍然宠幸刘寄异常。
皇后已经昏睡了近一月,而此时突生重病的魏其侯,延医用药久不见好,不得已,只得把守在温室殿的太医令给请了过来。
太医令给窦婴诊病之后,满屋子的人目露祈求,急切地瞧着他。
太医令只摇了摇头,随诸人走到外室,长叹一口气,“君侯之中风症,已入五脏。仆才疏学浅,恐药石罔顾。”
言下之意,是让魏其侯府准备后事了。
魏其侯夫人拿帕子捂住嘴,不停抹着泪,满屋子的人也都是伤心难过。
尽管这一月来,看过那么多的良医,太医,他们心里已经都有了些准备。可是太医令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们仍然觉得无尽的绝望袭来,恍若天都要塌了。
随着太皇太后的逝去,窦氏已经失势,魏其侯府之前的门庭若市,门客三千已然一去不复返,早已是门庭冷落车马稀。
魏其侯府凭着窦婴,好歹还能有着最后的门面。
一旦窦婴死了,别的不说,魏其侯府的列侯爵位跟封国,魏其侯的嫡长子十有八-九,是根本无法承继的。
一则,窦婴的嫡长子至今尚未得了刘彻的允准,请封世子;另则,自太皇太后去世后,窦婴就不再受到刘彻倚重。
尽管在东宫廷辩之后,刘彻最终没有杀了窦婴,但也没有降罪武安侯田蚡。
窦婴自家人知自家事。
当初他帮助刘彻,拿出了孝景帝留下的遗旨,逼得王太后就范,之后也一直支持刘彻,不曾有过二心。
田蚡是一个声色犬马,纵情声色之徒,刘彻不喜欢他是自然的。相比较而言,窦婴有实打实的战功,作为帝王来说,肯定是对窦婴更为欣赏一些的。
可是切莫忘了,在刘彻之前,长子刘荣才是汉室的皇太子,而孝景帝任命窦婴为刘荣的太子太傅。就连刘荣当初被废后,窦婴都多次为了刘荣求情,孝景帝置之不理。
窦婴心灰意冷,称病隐居在蓝田南山,之后才重新出山。
刘荣为孝景帝皇长子,要说跟娶了馆陶大长公主之女陈阿娇,从小就金屋藏娇之说的胶东王刘彻,没有一丝一毫的瓜葛牵连,没有丝毫对于争储的不合,那刘彻为何要娶他并不十分喜爱的陈阿娇,刘彻的姐姐隆率长公主,为何要嫁给刘嫖最宠爱的小儿子?
要知道,馆陶大长公主刘嫖乃是窦太主,是窦氏一门极有权势的公主,是窦太后的长女,深受窦太后倚重。
刘彻的母亲王娡,将自己的儿女跟刘嫖的儿女联姻,图谋储位之心,昭然若揭。
而在之后孝景帝派人审讯刘荣侵占宗庙土地时,刘荣苦求刀笔上书陈情,当时审讯的郅都拒绝了刘荣的请求。窦婴闻讯,派人悄悄给刘荣送了刀笔。
窦婴之所作所为,全都是在帮刘荣,尽了他为刘荣太子太傅之责,却是实实在在跟刘彻为敌。
太皇太后薨逝后,刘彻冷落窦婴,几乎是理所应当的。若非窦氏有了文锦翁主这个义女,而刘彻爱重文锦翁主,不愿意文锦翁主毫无倚仗,早早地就除了窦氏。
到了眼下这个辰光,皇后之势已成,不再需要窦氏来为皇后撑腰。相反的,假如皇后此病痊愈,窦氏,乃至于王氏田氏,都将是皇后腹中嫡子,汉室未来的皇太子的拦路石。
皇后卓文君出身蜀中卓氏,其父亲卓王孙可是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瘫子,其兄不过一介商贾,这样的外戚几乎是相当于没有。
汉室遭受外戚之祸横亘几乎百年,刘彻没有理由不趁着机会,一举铲除了所有有实力的外戚。
“好了,生老病死,皆是命数,哭什么。”窦婴躺在床榻上,颤巍巍地说了一句。
他的中风来得蹊跷,正如同皇后父亲卓王孙的中风一般。
这样的蹊跷,终于让窦婴心中明白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思及田蚡不久后的下场,窦婴蜡黄灰败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来,招来自己的嫡长子,“紧守门户,一切唯陛下之命是从,方可护住满门,切记切记。”
他就要死了,再也不能守着这座魏其侯府了。儿孙,就随他们去吧。
不过第二日,魏其侯府就挂上了白幡,魏其侯窦婴去世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长安。
没过几日,武安侯府上,武安侯田蚡从又一个噩梦里惊醒,大吼大叫着,“不是我害死你的!魏其侯你放了我吧!不是我,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