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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18文学 > 穿越重生 > 正始十一年 > 第110节
  “杀了她!快!不能让她乱了军心!后果你我来担!”
  这是卫会做出最符合他身份的判断,他是桓行简的谋士。
  石苞无需他说,一个箭步上前,抢过马槊,准确无误地捅进了嘉柔温暖柔软的腹部。她的衣裙被晚风吹起,烈烈而舞,像那只她在凉州放过的纸鸢,那么轻轻一曳,线断了。
  鲜血翻涌,她一截肠子被槊尖翻卷带出,嘉柔颤颤伸出手,她想填进去。
  她又看到了带血的迷迭香,像大块大块的焰火,伸出的手指,最终凝结成一个苍凉的手势,跌落血泊中。血是热的,她觉得自己终于好像又回到了母腹中,她微微一笑,阖上了双目。
  第140章 分流水(29)
  李闯看到了一切。
  他看到在暮色下火把燃起,天地昊寂,石苞手里的马槊亮得惊人,亮得他一双眼都清明无比。
  少年人的胸膛和手臂都鼓涨起来,他心底大恸,狂啸一声,这一声,伤痛至极犹如厉风,好似将大寨外杨枝叠翠的叶掌也惊起了碧波狂澜。
  李闯扑杀过来,像暴怒的野兽。
  他要救嘉柔,那是他此生最向往却又不可求的姑娘,却被人屠戮。李闯眼如血,抡起长矛便向石苞刺去,这一阵,来势汹汹,石苞手中的马槊被李闯挑飞,他大吃一惊,就势在地上打了个滚儿,滑出丈把远。
  滚了一身的泥土。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石苞清楚自己未必是李闯的对手,一面退,一面大喊:
  “来人!上弓箭手!”
  李闯哭了,他看到嘉柔支离的身体,跪倒在她身旁,双手颤抖着将她裙子撕扯下一块,朝腹部一缠,把自己衣裳也扯了下来,背起嘉柔,绑在了后身。
  “姜姑娘,我带你走!”李闯哭的表情可笑极了,他大张着嘴巴,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人生生搅碎了。
  有人围上来,李闯把手指放在唇上一撮,发出啸声,不知从哪儿冒出一匹浑身黑亮的骏马,扬蹄而至。李闯挥舞着长矛在无数个交错的身影间划出血泼般的光影,他怒吼一声,双臂力量贲起,连接撞开十多人,竟震得众人纷纷后退,手持兵器,挤成团犹豫不敢上前。
  少年人杀红了眼,浑身上下仿佛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力气和愤怒,谁上前,谁便被李闯手中长矛就势串起,众人大骇,在惊呼中躲避着李闯抛掷过来的尸首。
  “滚开!”李闯如浪咆哮,他满脸是血,是汗,是扭曲了的眉眼。他爬上战马,嘉柔软软的脑袋就耷拉在他肩头,明明她这样轻盈,可李闯觉得自己已经背负了整个世界。
  马蹄扬起,他舞动着长矛想要突围出去。
  众人来不及反应,许多人尚且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见马上那人,像团巨大孤独的黑影,和战马融为一体。他后背上的女子,衣裙翩飞,在一道白刃忽闪交手的刹那,被斩下一片,隔断了人们的视线。
  再定睛时,才发现那是女子的一片衣角,如早春的绿芽。
  跌落在尘埃里,犹自鲜亮。
  又像一抹被摧残的春意。
  战马长嘶一声,悠长而凄绝,载着两人冲出大寨,在众人的目视下犹如一记魅影消失在了苍茫的暮色之下。
  事情太遽然。
  众人依旧是懵懂无觉的。
  石苞被长矛刮破了衣衫,他手臂受伤,汩汩流血。有人问他要不要追,李闯太勇,几进几出,堪比李虎,一个人在绝境时被激发的潜能震撼了每个人。
  “司马,司马!”身后侍卫在喊他,已经带了哭腔。
  石苞一惊,带着浑身伤痛跑进了桓行简的大帐。
  卫会傅嘏已在帐子里了,医官也在了。
  桓行简躺在床上,他活活疼晕厥了过去,旁边,几案上是一滩带血的纱布。
  “大将军的眼保不住了。”卫会声音发哑,拳头紧握,“我进来时,大将军的左目上插着一把匕首。”
  石苞心头被猛烈一击,像被人狠狠捶在胸口,半晌透不上气。
  他一堂堂壮汉,对着床上生死不明的桓行简,忽直愣愣地跪了下去,热泪滚滚:
  “郎君,是我对不住郎君……”
  傅嘏也眼睛通红,他把石苞搀起,说道:“眼下,不是哭的时候,医官说了,大将军此刻十分凶险……”
  “我一定要亲手杀了姜令婉!”石苞霍然跳起,像想到什么,他扭头就要往外冲,被卫会拦住,“你已经杀了她了,随李闯去吧,他背着个死人能逃到哪里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非他入蜀入吴,否则,早晚能搜捕到他,即便他放出去什么消息,谁又信他一个乡巴佬?”
  卫会十分沉着,“李闯先不必管,要紧的是,安稳大寨中将士们。”
  石苞被劝住,看医官重新为大将军的眼睛缠上一层又一层的纱布。桓行简悄无声息的,人躺在那儿,仿佛生机在一缕一缕地消逝。
  这种感觉,让石苞惊惧又悲伤。
  “毌纯虽已败亡,可吴军已渡江,一面接应了李蹇父子,一面准备侵夺淮南,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了大将军有事。”傅嘏神色凝重,看了看床榻上的桓行简,又看了看石苞,“我斗胆做主,等大将军醒来移营许昌。这个时候,该给二公子去信禀告实情,也好早做两手准备。”
  听这语气,俨然要给桓行简准备后事了,石苞悲难自抑,傅嘏对他说这番话,是拿他当桓氏家臣看的,有征询之意。
  “我听傅先生的。”石苞失魂落魄,他不知道傅嘏又和卫会在商量什么,茫茫然走到床边,坐在了一旁。
  他得守着郎君。
  桓行简这一回果然凶险,夜间高烧不止,烛蕊嗤嗤,映着他绯红的脸。没有人离开,医官更是连眼皮也不敢眨一下似的。
  如此,两三日过去,桓行简牙关咬紧,每次灌汤药都要费足功夫。他呼吸沉浊,又粗又重,可有的时候,却突然又悄无声息,像是命悬一线。傅嘏等人心中的希望越发渺茫,情绪也跟着低落,有军情传来,傅嘏代他处理,当着石苞的面,盖大将军印。
  大将军的印绶如此雄浑,庄严,象征着沉默而无上的权力,石苞像守卫心肝似的护着印。
  若是郎君真的不行了,这印,得交给二公子,石苞惶惶地想。
  这是桓家的命脉,谁也不能动。
  他像个守更的人,因为高度警惕,那双眼在夜色里总亮得灼人。
  桓行简是在三日后的深夜醒来的,他嘴唇动了下,无人发觉,等石苞听见那声“太傅”时猛地一个激灵,难以置信地伏到床头,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桓行简的脸。
  是“太傅”。
  郎君在喊“太傅。”
  石苞嘴一咧,眼泪直流,太傅将权力和荣耀悉数交托于郎君,除此之外,似乎什么都没有了。他知道郎君必生为之奋斗的是什么,石苞怆然道:
  “郎君!”
  医官和傅嘏卫会纷纷上前,大家都熬的很苦,几是夜夜不眠。
  “大将军意志坚韧,终是挺过这一关!”医官触着他冰凉的额头,也要落泪了。
  几人喜极而泣,面面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个时候,详细的军报已为几人所知。毌纯当日与邓艾、王基胡遵大军混战中带一干亲信幕僚出逃,逃至慎县附近,藏身于茂密草丛中,很快被发现,当即被安丰津的都尉射杀。然而,这一行人交手中还是有人得以脱身,往吴国方向流窜去了。
  似乎这一切暂时和桓行简了无关系。
  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太傅面容严厉,桓行简羞愧不已。可下一刻,太傅便抚着他头顶发髻问他痛不痛,他在梦中忍泪,眼睛滴血,太傅伤怀的目光令他倍感温暖。
  阻穷西征,巖何越焉?化为黄熊,巫何活焉?咸播秬黍,莆雚是营,何由并投,而鲧疾修盈。
  太傅在梦中犹似天问,替自己的儿子问无尽苍穹:
  “鲧当真恶贯满盈,要他和共工一道流放?”
  桓行简就是在父亲的问天声中醒来的,汗透中衣。外面游云移去,月色正好,将一片片杨叶洗的烫白。
  没有人想到他还能醒过来,而且,不过几日而已。
  疼痛依旧强烈,桓行简似想起身,医官等立刻给他垫高了些靠枕。他略进食,喝了碗参汤,一番动作下来一句话没说只喘着粗气。
  一双双眼睛紧紧追随着他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
  医官为他擦拭了额头上的虚汗,动一动,便汗如雨下,他虚弱极了。
  没人急着开口。
  桓行简眼睫垂着,良久良久,等呼吸平稳些,才开口问:
  “前线如何?”
  傅嘏忙一五一十把情况跟他简单扼要说明,又补道:“属下擅作主张,先请诸葛诞领寿春事,以拒吴贼。”
  “他们过江来,迎上邓艾却不走,是想探我在寿春是否站稳脚跟。”桓行简脸色惨白,不得不作停顿,可他的头脑依旧清晰,“让诸葛诞入帐来见我,我要赐印绶,让他都督扬州诸军。还有邓艾,他也要留下,准备迎敌。”
  说完这些,力气殆尽,他仰面躺着大口呼吸,人痛苦不堪。睡受苦,醒受苦,无时无刻不苦。
  肚里有了些热饭,很快,卫会拿手巾端着煎好的药进来,伺候他吃药。
  最后一口药吃完,桓行简忽抬眸,阴碜碜的眼风扫向了卫会。
  大将军只剩了一只可用的眼目,但一只就够了,足够摄人。
  大将军像苟延残喘的兽,异常凶狠,怪异极了。
  卫会的手情不自禁一抖,他把碗一搁,退后几步,稳稳跪下,恭敬叩首,却不发一言。
  旁边,石苞见状,心下了然,便也一道跟着跪了下来。
  桓行简什么都知道,那日,他听到了嘉柔的声音。他在听到的那刻,就知道,嘉柔活不成了。
  那个时候,他浑身像被雷电击中了一般痉挛成团,当然,也有剧痛的缘故,他的意识随即只剩下零星的芒光。
  “尸首呢?”桓行简的声音镇定而苍白,像道篆符,烙在两人心头。
  两人的额头紧贴地面,谁也没抬头,石苞手指甲几乎陷进地面,抠得淌血:
  “郎君,人是我杀的,不需要任何人鼓动,我也会杀了她。她的尸首被李闯夺了去,不知所踪,当日事情紧急,我没来得及派人去追。”
  “是属下提醒司马杀人的。”卫会没有逃避,在大将军面前逃避是没用的。
  他曾擅自放嘉柔去会羌王,那一次,桓行简便提醒过他,下不为例。
  可还是又有了下一次。
  卫会没有多余的申辩,不需要,生杀予夺,尽在大将军一人。
  旁边,医官暂且回避,站着的只剩个傅嘏,他衣袖一展,把捡拾到的一片衣角轻轻放到了桓行简的床头。
  翠嫩的衣角上沾满泥土和血污,尽管如此,在万般黯然的夜色里,这片衣角仍残存着华彩。
  桓行简胸腔里顿时大雪纷飞,他笑了声,极短促地笑了声,这让几人不由得把错愕而不解的目光都投向了他。
  只此一声,他竟没再开口,疲惫抬手,摆了两下。
  卫会似是不能相信地看了看石苞和傅嘏,两人同样意外,石苞还想说什么,被傅嘏用眼神制止,几人慢慢退到了帐外,却没走远。
  帐内,他坐了起来,脑袋低垂,影子贴在大帐上一动不动。他就这么坐着,脸在阴影里,谁也不知道他什么神情,没有大发雷霆,没有哀恸流泪,他甚至连句话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