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这座山的尽头有一座死火山, 里面有一个洞穴漆黑一片, 就算是有镜像, 只要没有光,就没有人可以伤害他。
只要没有光……
对, 他就是从这样的环境里生长起来的。
最开始的时候,没有光。
他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才看到这个世界的,或者是, 不是看, 而是反射。
即便是如今他已经化成人形, 他依旧不是用眼睛在看世界。也不是不全用,只是不很习惯, 他的眼睛大多数时候没有聚焦, 显得极为无神, 像死人一样。当他化为原形的时候, 也就是说,变成那个不人不鬼的镜面怪物的时候, 他可以用全身去看周围的世界, 这种感受对他而言是极为熟悉的, 对于外人而言却极为可怕。
他一直就是这样的一个怪物,没有人理解他,没有人和他一样, 他孤零零地观察着别人,想融入一个地方, 却无论如何都融不进去。
天生的异类,一生的怪物。
直到有一天,他学会了变成别人喜欢的样子。
有一段时间他最喜欢的就是变成别人喜欢的样子,他的灵智来的很慢,即便是化了形,也如同死尸一般在人间行走,别人如何做事,他也如类模仿,僵硬的动作,生硬的发音,迟钝的痛楚——麻木的爱。
他没有被别人喜欢过,也不知道如何喜欢别人。
人类总是很聪明,能自如地运用他们的感情,可是镜子只能模仿,在几千年的时间里他偶尔能感受到来自身体深处的一丝波动,或许是感情,或许是什么别的,他不知道。
但是有一件事他是知道的——因他的怪异,人人都怕他,只有一个人愿意凝视着他,那便是青蟒。
他唤她阿青,这是他学会的第一个词。
阿青会长时间地凝视着他,他分不清她眼里的神情是什么,但是除她之外,他从未得到过任何的关注,别人甚至连看也不敢看他。
她给他起了个名字,叫玄镜,告诉玄镜他以前是她的镜子,所以他是她的,她也是他的,他们一个死灵,一个镜子,除了彼此以外,在这世上什么也没有。
但是玄镜不明白。
不只是不明白她的话,他一切都不明白。
但是他觉得阿青说什么都是对的,即便是理解人类的语言与他而言都是困难的事情,但是他想听阿青说话,他想知道这世上唯一一个不怕他的人在说什么。
于是她教他说话,教他修行,教他……杀人。
玄镜有时就蹲在山野的草丛里,看螳螂捕食昆虫,看鸟雀捕食螳螂,再看人类用弹弓将鸟雀打下来,他觉得生物之间相互残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是有时候他也会看到母鸟保护幼鸟,那时他又陷入困惑。
搞清楚这一切对他来说过于漫长了,而这延续下来的不过是无边的迟钝里的一点又一点零星的火花。
他开始知道——阿青不喜欢他变得聪明,有时候她只希望他变成一个平面,做一个合格的镜子,只要十年一动,去给她寻一个新的肉体就可以。
他经年日久地望着阿青映在镜子里的景象:有时她是一个肌肤白皙的少女,有时她是一个眼神妩媚的少妇,有时她将鲜花插在头上,有时她扮作男装,他从她的眼睛里去好奇人到底是什么,他看了又看,看不透。
阿青有时会对他将她年少时的事情,她如何曾经爱过一个人,直到她爱到了头,满身伤痕。
她对玄镜说:爱是一种会刺痛人的东西,爱同喜欢不同,喜欢总是会刺痛别人,可是爱却只会刺痛自己。爱是盲目的,你割下自己的肉、剜出自己的心给别人,这是人类的弱点。
她又说,我给你生命,给你灵智,不是为了让你和人类一样有弱点,你是一面镜子,你没有自己的心,就不会割伤自己。
可是玄镜总想——正是因为他没有自己,才总是割伤自己。
但是阿青不听,阿青告诉他他想的一切都是错的,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外面的世界,不是这样的。
阿青说,一个人喜欢一朵花,会把花摘下来,看着花朵在自己手里枯萎。可是如果一个人爱一朵花呢,他会为了这朵花断臂,剜心,宁愿失去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也要让花完整,你要是以后遇到一个肯断臂救你的人,她肯定是很爱你了。
阿青又说,可是你是一面镜子,谁会傻到去爱一面镜子呢?
因他是一面镜子,修行久了,开始可以照出更多的东西——跳动的心脏,内里的骨骼,流动的血液……人心的恐惧与向往。
最开始的时候,他只能看见,却不理解。
直到有一天,阿青让他带来一个女人。
以往的时候,他只是将她们杀死,像螳螂杀死其他昆虫、像鸟雀捕捉螳螂、像人类打落鸟雀。因他和他们不一样,他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可是阿青很快就发现,杀死一个人会让尸体变得丑陋变形,让他把她们活着带回去。
阿青又说,不能吓到她,要好好地带回来,不然魂魄会变得怨毒。
玄镜陷入了一个困境里。他不理解人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为何是这幅样子,他试图去理解草丛里的蚂蚁、树上的鸟儿、河里的鱼,却一个也想不通。他为了带那女人回去,便在她家的周围,一日又一日地望着她,看她的过去,看她想要的东西,看她害怕的东西,后来时间久了,他觉得这个人有一些东西,一些属于人的东西留在他身体了。
最后,他变作那女人死去的儿子,三岁不到的孩子在门前玩耍,追着一只蝴蝶跑来跑去。女人从屋子里冲了出来,极度怀疑自己是看瞎了眼,却依旧控制不住自己,追了上去。
玄镜一路追着蝴蝶跑,跑到那悬崖边上去,女人在后面撕心裂肺地喊着孩子的乳名,明知道自己可能是看错了,或者是疯了,最后在他跳下山涧的时候还是奋不顾身地跳了下来,将孩子死死抱在怀里。
那一刻,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在他心底流动着,他不清楚那种东西的名字,只知道那是温的,是热的。
他用一阵风,将女人带到了山洞中去,交给了阿青。
他看着女人陷入环境,魂魄追逐着眼前的幻象,自己跳入了锁魂的罐子,他看了又看,末了,抬头对阿青说,似乎这个魂魄里有什么东西,留在他身上了。
他试图伸出手去,抓住阿青的手告诉她,那是一种温暖的东西,如同火花,一闪而过。
可是他的手冷得厉害,阿青一个哆嗦,甩开了他。
后来,他带回来的人越来越多,有越来越多的细小的东西留了下来,那些属于人的记忆,那些小小的温热的光,他靠着蚕食别人的渴望与恐惧来使自己变得越来越像一个人,与此同时,越来越憎恶自己丑恶的面容。
不是丑,而是异类。
在这世上,没什么比异类更令人不安了。
那种感觉越来越深入他心,随着感觉的不断健全,他开始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情:他没有自己。
他可以变成任何人,却没有自己。
他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什么形状?他以前以为是自己衬托出了别人的样子,他是一面镜子,可以照见别人,却不知他一直以别人的存在来彰显自己的存在,因他自己只是一片虚无。
这种恐惧愈演愈烈,愈演愈烈,直到这一个十年,他的灵智彻底健全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