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崔道昀走的时候, 原本想着早朝退了之后便能回来, 哪知刚刚散朝,便收到江南来的密折, 打开一看, 说的正是贪墨案的关节。此事正在紧要关头,又要瞒过皇后的耳目私下进行, 崔道昀遂顾不上别的, 即刻传了心腹臣子细细商议一番,比及处理妥当,那漏刻上指着的, 已经能是巳时末的光景。
她大约是等的很无聊了吧?崔道昀想了想, 便传了肩舆过来,从议事的崇政殿往后面赶。
汤升一见他传肩舆, 便猜到他是要赶时间, 连忙叫来属下,先期往福宁宫打点去了。
只是等崔道昀回到福宁宫时,里面静悄悄的, 并不见糜芜的影子,崔道昀下了肩舆,便向汤升问道:“人呢?”
汤升已经问清了缘由, 答道:“江姑娘觉得屋里闷, 往荟芳园看鱼去了。”
皇宫中引的是一带活水,从东边汇入,分成几股穿过整个宫苑, 又在西边汇成一股流出,妃嫔们住的宫苑便依着这条水脉,随着地势建在花木丛中,取依山傍水之意。荟芳园是福宁宫西边的一个小花园,园里也分了一股水脉,又放了数百条各色鲤鱼在里面,那些鱼都是被宫人喂惯了的,一看见人影就凑过来争抢,弄得浅浅的水面上浪花四溅,煞是好看。
她年纪小,又是在乡野中无拘无束长大的,也难怪喜欢这些。崔道昀看看日色,也该到用午膳的时候了,她只顾着玩,大约已经不记得用膳的事情了,需得叫她一下。
汤升轻声提醒道:“奴婢这就打发人去请江姑娘回来?”
“不必。”崔道昀道,“朕去看看。”
他只带着汤升,慢步向荟芳园走去,入了院门先是一带方竹林,方竹林的前面就是池塘,崔道昀刚走到竹林跟前,先听见一个女子声音在另一边问道:“你是哪个宫的宫女?怎么不去服侍主子,倒在这里闲逛?”
崔道昀听着耳生,皱眉向汤升问道:“这又是谁?”
汤升能坐到这个位置上,自然也是有本事的,别的不说,宫里这些人物,无论品级高低,他单听声音就能认出来,忙道:“听着像是王美人的声音。”
崔道昀一时都想不起王美人是谁,跟着便听见糜芜的声音道:“我不是宫女。”
王美人自然要问:“那你是什么人?”
糜芜的声音里带了笑,轻快地说道:“我是来陪陛下的。”
崔道昀在竹林后面听着,唇边不觉露出浅淡的笑意。
昨日之所以跟她这么说,其实也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安置她,况且私下里跟她说话时,心态总是轻松,这话里便带了一丝玩笑的意味,如今听她这么坦然地在别人面前说出来,真让他觉得分外的可喜可爱。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像真的,王美人自然是不信的,又想起郭元君交代过要试她一试,不觉抬高了声音,冷笑着说道:“满嘴里胡说,没一句实话,来人,给我掌嘴!”
崔道昀下意识地说了声:“住手!”
他快走一步,还没现身,早听见扑通一声,跟着就是女子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又听王美人大叫着说道:“你好大的胆子,敢在宫禁中动手打人……”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尖叫,就听王美人惊慌失措地说道:“你别过来,你干什么?”
崔道昀一个箭步转出竹林,当先看见糜芜手里抓着一个面生的年轻嫔妃的领口,正站在池塘边上,似乎想要推她下去,身后的池塘里一个宫女浑身湿淋淋地正从水里站起来,看样子应该是被糜芜推下去的,崔道昀不觉一怔。
糜芜也看见了他,回头向他笑道:“陛下来了!”
王美人挣扎着想要推开糜芜,也向崔道昀嚷了起来:“陛下,陛下救命!她欺负臣妾,她要推臣妾下去!”
崔道昀还没开口,糜芜已经趁着王美人说话分神的时候,一把把她退下了池塘,王美人正好撞上先前掉下去的那个宫女,两个人乱成一团,又哭又嚷。
崔道昀又怔了一下。他从来不曾遇见过这种情形,在他所认知的范围内,女人们会狡猾,会委婉,会耍各种各样的小手段来达到目的,但是,像她这样二话不说直接动手的,他还是头一次看见。
可真是野性难驯,但是,也真是痛快。崔道昀不觉笑了起来。
糜芜快步走到跟前,瞥了眼身后乱哄哄的两个,道:“陛下,这人是谁呀?动不动就要打人,好凶。”
她打了人,反倒说别人凶?崔道昀笑着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她打不过我。”糜芜看看王美人,又看看崔道昀,问道,“她是陛下的妃嫔吗?”
崔道昀顺着她的目光瞟了眼正从池子里站起来的王美人,努力回想:“应该是王美人吧。”
糜芜嗤一声笑了,所以皇帝的女人已经多到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楚了?她带了几分调侃说道:“看来陛下这位王美人,以后应该多在陛下眼前晃悠晃悠,让陛下记住她才好。”
她如今,是越来越放肆了。崔道昀收敛了笑意,淡淡说道:“不得在御前放肆。”
糜芜答应着,却只是笑,崔道昀渐渐也有些绷不住,脸上虽然还是严肃,眼睛里却流露出了笑意。为什么他竟然一丁点儿也记不起王美人了呢?也许这后宫里的女人,真是太多了。
小内监们七手八脚从水里往外拉人,王美人上了岸,羞愤难当,抱着肩膀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边哭边向崔道昀说道:“陛下亲眼看着的,这丫头太放肆了,居然敢当着陛下的面侮辱臣妾,陛下一定要给臣妾做主啊!”
崔道昀此时终于想起来似乎在皇后宫里见过这个王美人,便向汤升道:“送她回去,跟皇后也知会一声。”
王美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这么算了吗?皇帝可是亲眼看着她把她推下去的啊!
内监们带走了目瞪口呆的王美人,崔道昀看了眼糜芜,转身往回走,糜芜便跟着往回走,道:“陛下的公事都处理完了?”
“差不多了。”崔道昀问道,“你身边使唤的人呢?怎么让你一个在这儿待着。”
“她跟我一起来的,方才我让她回去取点馒头来喂鱼,”糜芜道,“她前脚刚走,后脚陛下这位王美人就来了。”
果然是野性难驯,到此时还一口一个陛下的王美人。崔道昀道:“下次不要自己动手,让人来寻朕就好。”
“可我身边没人呀,再说万一陛下有事绊住了,万一陛下来迟一步,怎么办?”糜芜道,“譬如刚才,我要是不立刻还手,可就要挨她的耳光了。”
还真是一丁点儿也不肯吃亏的脾气。崔道昀不觉回头看她,问道:“万一她们人多,你怎么办?”
“打得过就打,”就见她灵动的眸子一转,像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晶,“打不过就跑,总之不能吃亏。”
崔道昀不禁带出了笑意,温声道:“朕不会让你吃亏,等王美人收拾好了,朕让她过来给你赔罪。”
“好呀!”她眼睛一亮,“我就知道陛下肯定会给我撑腰!”
宫禁之中原本也没有秘密,更何况崔道昀有意替糜芜立威,并没有禁止消息传递,不到一个时辰,荟芳园发生的一幕已经在妃嫔们中间传遍了,当听说王美人连都头发都来不及擦干便被逼着去向糜芜赔礼,还被禁足一个月的时候,众人猜测不定的思绪反而平静下来,新来的江氏女果然是个劲敌,谁能想到刚刚去了一个惠妃,又来了一个跟她一模一样的糜芜呢?
晚膳时,崔道昀去了郭元君的秾华宫一起用膳,淡淡说道:“今日看见王美人时,朕想了许久,竟然还是想不起她的名姓。”
郭元君猜不透他要说什么,便道:“王美人是三年前选秀上来的,江源太守家的姑娘,虽然性子莽撞了些,人还算老实。”
她笑着往崔道昀碗里夹了一块银鱼,道:“要是不老实的话,也不会进宫三年,陛下连她的名姓都记不住。”
崔道昀点头道:“正是此事让朕想起,其实这三年一次选秀大可不必,朕身边并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如今这些人就很好,今年的选秀,朕就不选了,一切由皇后主持,给几个皇子挑些妥当的人放在身边吧。”
郭元君吃了一惊,下意识地问道:“陛下不选了?给几个皇子选?”
“太子只有一妃一良娣,三皇子、五皇子侧妃的位置也都空着,到时候皇后主持,他们几个如果想相看的话就也去看一眼,挑几个妥当的服侍吧。”崔道昀放下牙箸,接过水杯来漱口,道,“辛苦皇后了。”
皇帝走后,郭元君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就因为不记得王美人,所以突然不选秀了?绝无可能!
必定是为了那个江糜芜。郭元君虽然对选秀也没什么好感,然而为了一个莫名其妙带进宫里的民女就罢了选秀,这事却轻忽不得。
“芳华,”郭元君叫过心腹,“去查查江糜芜,照着查柳挽月的法子,一五一十的,全都查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并没有英雄救美的情节,只有美人凶残地打人,哈哈
第55章
谢临跟在金吾卫左将军身后, 走进福宁宫后殿时, 正看见糜芜从里面出来,她一双眼睛并没有瞧他, 只向着右边抱厦走过去, 但谢临觉得,她肯定看见了他。
目光不自禁地追随着她的身影, 久久舍不得收回来, 听说她被皇帝留在身边,待她十分亲厚,她曾亲口告诉他, 她要的只是权势, 然而,这是真心话吗?
踏进偏殿时, 谢临收敛了心神, 只听左将军当先向皇帝回禀道:“陛下,谢校尉已经找到贼人的一处落脚点,在京城南郊十五里的黄叶亭, 从现场留下的痕迹看,大约有十数人曾经在那处停留。”
崔道昀问道:“人找到了吗?”
左将军道:“当时屋里没人,微臣已经留了人手在附近埋伏, 一旦有贼人的动静, 立刻就能擒获。”
崔道昀看了眼谢临,道:“谢临,依你之见, 会是什么人?”
谢临想了想,道:“这些人训练有素,一路留下的痕迹十分有限,几次都差点丢失了踪迹,就连黄叶亭那处宅院,也几乎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臣以为,这些人绝非乌合之众,甚至有几分像是军士。”
军士?崔道昀下意识地想到了手握兵权的镇国公府,跟着又否定了,郭思贤没必要这么做,那么,会是谁?有什么目的?他沉吟片刻,道:“为什么这么说?”
谢临低着头,心中有些犹豫。黄叶亭那处宅院留下的线索十分少,显然是精心收拾过的,可是,他却在静室中找到了一个蒲团。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那个蒲团跟三省斋中的十分相似,然而,这个猜测却是不能说的,崔恕是他多年故交,况且崔恕此时并不在京中,他也想不出崔恕有什么理由要派人去暮云山行宫。
谢临沉吟着说道:“在暮云山发现的脚印一共四枚,测量比对之后,确认分属于两人,从脚印的去向和分布来看,这两人应该是一组,配合行动,这点很像军士的作风。”
“至于黄叶亭那处宅院,”他道,“所有房屋都搜查过,没有碗筷,也没有衣物,厨房里却有分成小袋装着的米粮,这点也很像行伍中人的做派,因此微臣有些疑心这些贼人是军士,或者,贼人是照着军中的规矩管理的。”
若是军士,会是谁?崔道昀心里想着,道:“很好,继续追查,有消息便来回禀朕。”
走出福宁宫大门时,左将军带着笑低声说道:“陛下对你很是关注,谢校尉,我有预感,你好事将近。”
谢临嘴上谦逊着,不由自主却又想到心中那个疑问,那个蒲团,还有那似曾相识的风格,总觉得很像崔恕,到底是不是他?
千里之外的江南,崔恕迈步走进屋里,顿时被明亮的光线刺激得眯了眯眼。
四面墙上都钉着烛台,就连头顶上也开了明瓦天窗,垂下来的铁索上火炬熊熊燃烧,和四面墙上数百支蜡烛的光相互映照,虽是夜晚,整个屋里比白昼还要明亮数倍。
更不用说满屋子烟熏火燎的气味,便是待上片刻,就让人无法呼吸。
中间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双目通红、神情委顿的男人,正是江南道节度使秦丰益。
崔恕慢慢走到近前,沉声道:“秦丰益。”
秦丰益是前天在睡梦中被抓来的,从那天起到现在,一刻也不曾合过眼,白天大太阳照着,夜里就是满屋子火烛,虽然不曾挨打挨骂,也不曾缺吃少喝,但就是不许他睡,只要合眼立刻就会有人在耳朵边上敲锣打鼓,惊得他时刻都觉得脑中嗡嗡直响。
他既不知道被谁抓来,也不知道抓他做什么,此时只觉得比死还难受,好容易看见崔恕进来,勉强支撑着说道:“大胆贼子,本官是朝廷重臣,江南道节度使,你劫持朝廷命官,论罪当斩,还不快快放了本官!”
崔恕淡淡说道:“政通六年,江南水患,继以鼠疫,朝廷下拨八十万两白银赈灾,另支米麦二十万斛,由你调度发放,灾后清点,江南百姓死者近十万,十户仅存两三户。据我查实,经你手支出白银二十万两,米麦十万斛,剩下的六十万两白银和十万斛粮食,都被你收入囊中。”
两年前的事。秦丰益疲惫到了极点,头脑几乎不能思考,只是本能地说道:“本官不知你在胡说什么。所有的银两和米粮都已如数发放到灾民手中,本官并没有贪污。”
崔恕向他面前的桌上扔下几本账册:“你的党羽都已经招供,来往账目我已尽数查清,抵赖无益。”
秦丰益机械地重复道:“本官不知你在胡说什么。”
“大灾之后,朝廷免去江南三年赋税,你却私立名目,加收赋税,林林总总加起来,比朝廷原有的赋税还高出几分,两年之内,你用各种名目搜刮的民脂民膏,赃款共计十二万两。”崔恕指了指其中一本账册,“尽数都记在这上头。”
秦丰益靠在椅背上,重重地喘着气。他是谁?是什么时候盯上他的?他要的是什么?
“秦丰益,”崔恕负手站着,神色冷淡,“赃款有多少送进了镇国公府?经手人是谁?详细账目在哪里?”
“你是谁?你是谁!”秦丰益喘着粗气问道。
“你的妻儿老小,”崔恕又道,“他们的性命,都只在你一念之间。”
从他对付自己的手段,秦丰益便知道他是个狠的,但此时也忍不住骂道:“祸不及妻儿,你这么干,实在卑鄙!”
“你一人贪赃,全家受益,谈什么祸不及妻儿?”崔恕道,“那些因你贪赃不幸丧命的百姓,你或许可以去问问他们的妻儿老小,是不是祸不及妻儿。”
他不再多说,只沉声问道:“招不招?”
“招了,有什么好处?”秦丰益问道,“能保住几条性命?”
“不招,全都是死。招了,也许有一线生机。”崔恕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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