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芜醒来时,入眼是不远处的行宫大门,夹道两排灯笼,将大路照的白似银霜,糜芜心头有片刻怔忪,跟着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檀香气味,这才想起前事,忙抬头看时,身后的崔道昀眉目疏淡,正催马慢慢地往寝宫走去。
她竟然睡着了?想来是昨天一直奔波,夜里又不曾休息好,而皇帝又太让人安心,竟使她不觉间放开了所有的顾虑。糜芜揉着眼睛,仰起脸问他:“陛下,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睡了有一会儿了。”崔道昀低头看着她,温声道,“朕看你睡得沉,就没有叫你。”
糜芜嫣然一笑,道:“是不是阻了陛下的兴致?”
余光瞥见乌骓马的后边围随着许多内侍、宫女,却不见跟随出猎的官员,也不见皇后的踪影,也不知是皇帝命人不许跟着,还是那些人知趣,没有跟着。
“随兴而为之事,可一不可再二。”崔道昀淡淡说道,“今夜已经是破例。”
糜芜正要说话,就见一队黑衣金甲的金吾卫快步迎上来,为首的一人金盔上系着红缨,似是将领之类,身后跟着那人丰神俊朗,不是谢临又是谁?
糜芜突然就有些不安,忙低了头不再看他,只听领头那人向崔道昀说道:“启奏陛下,微臣奉旨搜查贼人,已经找到贼人上山的路径,还发现了几枚贼人留下的脚印,正派人沿途追查。”
崔道昀便道:“好,尽快去查。”
领头那人又道:“陛下,那几枚贼人的足印是谢校尉发现的。”
谢校尉,是谢临吗?糜芜忍不住悄悄瞥了一眼,才发现谢临也正看着她,忙又低了头。
崔道昀心里明了,左将军特意在此时提起谢临的功劳,只因为人是他亲自点的,崔道昀点点头,眼睛看向谢临,嘴里向左将军说道:“既如此,那么接下来追查贼人的事情,继续让谢临盯着吧。”
“是!”左将军连忙应下。
却在此时,只听谢临说道:“陛下,臣有一个请求。”
糜芜心里一跳,耳边听见崔道昀不紧不慢说道:“讲。”
“贼人行踪诡秘,当时在现场的,只有江姑娘一个人。”谢临沉声说道,“微臣需要向江姑娘问一问当时的情形,以便追查,恳请陛下允准。”
糜芜垂着眼帘,心绪一时竟有些千回百转起来,跟着听见崔道昀说道:“准。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你与汤升联络,寻个合适的时候问吧。”
他催马向宫门内走去,糜芜眼梢的余光向后一溜,只见谢临躬身站在那里,头却抬着,一双桃花眼沉沉地望着她,糜芜下意识地掠了下散乱的长发,移开了目光。
这一次,是她欠了他呢。
乌骓马走进宫门,踏着青石大道,在得得蹄声中走向皇帝的寝宫,先前安稳的心境蓦地紧张起来,攥着缰绳的手心出了汗,糜芜靠着崔道昀坚实的胸膛,望着幽深的内院,慢慢咬住了红唇。
皇帝会不会要她今夜留下……
乌骓马快,眨眼间已经来到寝宫门前,崔道昀当先下马,站在地上看着糜芜,低声道:“下来。”
糜芜攥紧了缰绳,眼睛不敢看他,只按着马背,轻轻跃了下来。这一刹那,眼前却闪过第一次下马时,崔恕握着她脚踝的模样,唇上突然就热起来,糜芜定定神,深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崔道昀。
崔道昀也看着她,神色平静,并不流露出一丝情绪。
无论如何,都该有个结果。糜芜向他走近一步,低声道:“陛下……”
“明天早些起,朕带你去猎鹿。”崔道昀淡淡说道,跟着抬步跨进高高的门槛,径自走进寝宫的前殿。
他的意思是,不要她陪着?糜芜望着他的背影,一时迟疑着该不该跟上去,一旁伺候的汤升看出她的为难,忙走到跟前,低声提醒道:“江姑娘可以回房歇息了。”
原来皇帝,竟然真的不要她陪着。
迈步走回自己的住所,反手关紧了门,糜芜不觉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原来她,并没有准备好。
四周围一片寂静,月光从明瓦窗里透进来,在地面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虚影子,糜芜躺在帐帘半卷的拔步床上,看着那一带浅白的影子,思绪纷纷乱乱。
明天谢临要问她的,会是什么?他已经找到了张离留下的痕迹,如果继续追查下去,会不会追查到崔恕头上?如果她跟崔恕的事情被皇帝知道了,她该如何解释?
唇上又热起来,糜芜看着窗棂中透进来的,那点相似的白月光,不觉想起那夜在三省斋的月光底下崔恕灼热的呼吸和强势的禁锢,心头一阵异样,连忙翻了个身,不肯再看那点光影子。
然而脑中,却还是不自觉地想着。他已经知道了她的打算,若是更快一点的话,他说不定已经知道她被皇帝留下了,他会是什么反应?
糜芜不由得露出了笑容,她翻过身来,看着那点月光,带了几分稚气自言自语地说道:“崔恕啊崔恕,这一次,终究还是你输了。”
话一出口,心底却蓦地一阵不安。皇帝今夜没有留她,万一皇帝的心意,并不是她想的那样呢?
糜芜下意识地坐起身来,抱住了双膝,长发散乱着披下来,像温柔的臂膀环抱着,她却突然想起今夜与崔道昀共骑之时,他与她靠的那么近,但他连呼吸都不曾乱过。
糜芜有点怔住了,模糊地意识到,皇帝虽然温和可靠,但他对她,大约并不是众人以为的那样。
她在怔忪中抱紧了自己,眉头不觉便蹙紧了。既然皇帝对她并没有男女之情,那为什么又要留下她?
糜芜在黑暗中不知道坐了多久,月光的影子一点点淡了,她嗤的一笑,飞快地躺下去,闭上了眼睛。
担忧这些做什么?反正她的目的就是留下来,如今她已经做到了不是吗?又何必去管皇帝怎么想!
说到底总不外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的运气一直都不算坏,这次,也决也不会例外!
青白的天光透进窗扇时,糜芜被宫女叫醒,梳洗完毕后,汤升亲自带人送来早膳,同时也带来了崔道昀的口谕,今日的猎鹿场,只有她和他两个,其他人不得入内打扰。
糜芜垂眸一笑,成了。
辰初出发时,皇帝带着江氏女单独前去行猎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座行宫,糜芜骑着小红马跟在崔道昀身后向围场走去时,无法跟从的官员和宫眷夹道恭送皇帝,无数道目光尽数落在糜芜身上,或探究或艳羡,甚至还有嫉妒。
糜芜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嫣红的唇不觉勾了起来。假如皇帝是龙,她就是龙身上落着的一只小鸟,小鸟本身不算什么,但因为身后那条龙,所以那些明明比她身份尊贵许多的人,也不得不对她仰望。
权势的滋味,可真是妙不可言。
辰正时分,崔道昀控住乌骓马,低头向身前的糜芜说道:“很好,现在你可以自己骑马练一练了。”
“我早就想自己试试了!”糜芜笑着跳下去,抓住旁边小红马的鬃毛,一跃而上,“陛下看我骑的怎么样!”
她口中啾啾地催促着,又用那根镶嵌了各色宝石的小巧马鞭轻快地抽打着马身,小红马很快就冲了出去,崔道昀定睛看着,就见她纤细的身形随着马匹奔跑的幅度上上下下,却还是稳稳地坐住了雕鞍,抓紧了缰绳,她越来越熟练,已经能够用缰绳控制方向,躲开小道上一根又一根横伸出来的枝杈。
真是个聪明大胆的小姑娘,只稍稍点拨,就能领会得这么好。崔道昀下意识地想,假如她是他和挽月的女儿,该有多好。
远远地,糜芜再次躲过一根枝杈,高声说道:“昨夜我就是被树枝挂了一下,陛下看我这次能不能全部躲过去!”
话音未落,就听她呀地叫了一声,原来是只顾着跟他说话,没来得及躲开,发髻又一次被树枝撩散,浓密的黑发落下来,厚厚地披了一肩。
崔道昀不觉露出了笑意,拍马跟上去,手中马鞭一卷,已经捡起了她掉在地上的发钗,温声向她说道:“继续。”
糜芜回过脸来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跟着转回去,轻快地说道:“陛下,我敢回头了!”
“你学的很快。”崔道昀停在原地看她继续向前跑着,道,“下次再出来时,应该就能跟上朕了。”
“可是我还不会射箭!”糜芜在远处答道,“陛下教我好不好?”
“到时再说。”崔道昀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深,心中的惆怅也越来越深。
她是那么年轻,那么活力,如果她跟挽月毫无瓜葛,该有多好。
近午时分,侍从抬着崔道昀亲手猎到的牡鹿,跟随皇帝打道回宫,糜芜骑着小红马跟着后面,围着那只鹿打量个不停,满脸都是好奇。
鹿身上的金毗箭虽然已经取下,可皮毛上还沾着血迹,看上去并不可爱,崔道昀回头问糜芜:“不怕吗?”
虽说打着秋猎的旗号,但是随行的女眷中,除了皇后这种出身将门的,极少有人敢亲手狩猎,许多年轻女孩子只要看见血迹就是一阵尖叫,哪像她只管左左右右地围着看,丝毫不曾害怕。
糜芜笑道:“不怕。”
她策马跟上,落在他身后半个马身的距离,摇笑道:“从前在家时,什么不曾见过!陛下信不信,我还能抓蛇呢!越是毒蛇越值钱,最贵的蝰蛇五十文,能给阿爹换一件冬衣。”
崔道昀停下来,问道:“想不想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好久没出现了,还怪想他的,哈哈
第46章
千里之外的江南, 邻水的庭院里寂寂无声, 崔恕独自坐在外间,从一摞摞摊开的卷宗中理出线索, 然而今天的速度远不如以前, 他虽然努力屏除杂念,却仍旧不由自主地想起糜芜。
张离有没有顺利拦下她?万一没有, 万一已经被皇帝看见了她, 该怎么处理?
崔恕放下手中的卷宗,眸中划过一丝戾气。皇帝已经拿走了他的一切,休想再拿走她!
“主子, 张离行迹败露, 江小姐已经被陛下带进行宫,”齐牧快步走进来, 窥探着他的神色回禀道, “何卓请示主子,是否按原计划潜入行宫带人?”
屋里只是一片死寂,崔恕垂目看着眼前的卷册, 久久不语,齐牧心里越发惶恐,只低着头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
许久, 才听崔恕冷冷说道:“备马, 回京。”
齐牧吃了一惊,想劝却又不敢劝,只得退出去收拾准备, 等诸事齐备,进来回话时,就见崔恕正提笔匆匆在纸上写着什么,齐牧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向崔恕说道:“主子要走的话,那么这边……”
“一路换马,最快十个时辰就能到京。”崔恕放下笔,沉声道,“今明两日需要办的事情我已经在纸上写了,你留下处理。”
齐牧明知道劝不住,却还是试探着说道:“主子,如今正是紧要关头……”
崔恕淡淡看他一眼,齐牧心里一惊,忙低下头去,不敢再说。
“若是有需要做决断的事情,飞鸽传书给我,”崔恕抬手取下壁上挂着的范阳笠,齐眉戴好,道,“最迟后日一早,我就回来。”
崔恕快步走出门外,翻身上马,冲出去时,一张脸已经沉了下来。
她怎么敢!
无论她逃到哪里,无论她如何狡诈,既然招惹了他,此生此世,休想逃出他的手心!
行宫中。
崔道昀站在窗前,沉声吩咐道:“汤升,你安排几个妥当的人,赶在天黑之前送她回江家。”
汤升道:“此时谢校尉正在询问贼人的事,等问完后,奴才就差人送江姑娘下山。”
崔道昀点点头,忽地又道:“这几天,在背后议论的应该不少吧?”
汤升服侍他数十年,最是知道他的性子,此时不动声色答道:“奴才并没有听见什么议论。”
崔道昀便不说话,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窗外,许久才道:“之前去查江家的那些人,让他们继续查。”
惠妃死前不久,皇帝曾突然发下密旨,命他追查十六年前与江家有关的事情,只是惠妃一死,此事又突然叫停,就连之前查到的线索也都在皇帝的命令下付之一炬,汤升自那日见到糜芜,便知道旧事只怕还要重提,此时也并不惊讶,只是答道:“是。”
“有任何进展的话,即刻报给朕。”崔道昀道。
至少,他要知道事情是不是如他心中所想。
汤升走后,殿中恢复了寂静,崔道昀慢慢踱回来,心中竟有点犹豫。如果查到的结果是他最不想看到的那种,该如何处置她?
仔细想来,她何等无辜,又是何等可喜,虽然只是短短两天,但他如今,却是真的想要留她在身边。
可如果留下她,日日对着她那张脸,又让人情何以堪?
崔道昀眉头紧锁,自言自语道:“挽月啊挽月,如今你倒是轻松了……”
偏厅中。
谢临看看在旁服侍的宫女,微笑着说道:“可否麻烦这位姐姐给在下找些笔墨?在下需要记录江姑娘的话。”
谢临的请求,向来没有几个女子可以拒绝,那宫女红着脸去了,厅中一时只剩下糜芜和他两个,糜芜抿嘴一笑,轻声问道:“你要问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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