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上来了,李季倒一杯喝下去,确实不是烈酒,顺着喉管趟进胃里头,整个胸口都暖洋洋的。
温酒喝了暖的快,醉意去的也快,李季满足的眯起眼睛,扔嘴里两颗花生豆。
雨天湿冷,这样一壶温酒几颗花生,何其享受。
李季酒刚喝了两杯,就瞧见对面坐了两个人,李季一抬头,微微一愣。
面前准确的说是一站一座,站着的那位伺候着坐着的那位。二人穿着都讲究极了,尤其是坐着的那位,一身长衫穿的整洁,裁剪得体,李季瞧见过一点好东西,认得出来那是李季绝对舍不得买的好料子。
这人坐在那儿,就带着一种难以描叙的贵气,李季想不出什么描写的词汇,不过小时候总听大人讲一些从城里听来的话本故事里,那风度偏偏的书生郎什么气质,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什么气质。
虽说这个男人瞧着年龄不小了,要是在村里,少说也有二十五六了,不过这样的贵人应该保养极好,不像村里头没吃过好东西净吃苦所以长得老性,这个人实际年龄应该比瞧上去大很多。
李季就是这么瞧一眼,就觉得自己没法看了。说起来他在村里也算得上是个富户,吃的穿的无一不精。可跟眼前的这位放在一处,那就是踩进泥里都瞧不见色儿的。
“小兄弟一个人?”李季不想说话,那人先开口了。
“嗯。”李季应了一声,低下头没敢跟他对视。
“从昨晚天气就不好,瞧着小兄弟是从本县乡下那边过来的,怎么急着进城?”那人声音带着磁性,好听极了,李季光是听声音耳朵就发热。
“家里要买牲口,急着用钱,本以为好歹能坚持到我到家,哪成想这就下了。”李季如实道。
那人点点头:“现在下也好,总比回去的路上下了强。瞧着小兄弟穿着不错,出手也大方,若非是看着看着你赶牛车匆匆过来躲雨,还真想不到你是乡下人。”
李季眉毛一挑,没立即接话,心思转了转才说道:“不过是穿的像点样子,哪里说的不像乡下人,土里头生,土里头长得,就是穿出朵花来,打心里还是村里头的。”
按理说正常人听到有人夸他不像是乡下人都会带点自傲,然后去询问哪里不像。毕竟长时间居住在穷乡僻壤,对不常去的县城甚至省城都带有一种神秘感,总觉得城里头的人呢就比村里头高一头。
事实上呢?城里也有活活饿死的穷人,乡村也有富得流油专管享受的富户。剩下的也就是见识上的不同了。
“小兄弟这话,在理也不再理,生而为人,本没什么区别,生活的环境不同,养成的习惯也不同,并不能因为这些去区分高低。”那人笑道。
“您说得对,就是当了皇帝老儿也要吃喝拉撒,人死手攥空拳,什么都带不走。”李季抬头瞧瞧这个奇怪的男人,笑道,“您要是不嫌弃我这酒,不如咱们喝两杯如何。”
男人点头:“不胜荣幸。”
让小二新拿了一个酒杯,又叫了一盘牛肉。
李季吃了一块肥牛肉,不得不说这家店确实好,难怪价格贵还能有这么多客人。伙计伺候的舒服,这菜做的也好吃。
“总说人都是一样的,那只能说出生的时候。可一旦出生了以后,被安上了某个人的孩子,那身份就不一样了。生而为人,怎么可能一直公平。为男和为女,就是完全不公平的两条路,是皇帝的儿子,还是老百姓的儿子,又是两条路。说真的,我听惯了说老天不公的话,不过深想下来,老天爷什么时候公平过。”
李季多喝了两口酒,身边又没有二狗子,刚好对面坐着人,就干脆打开话匣子夸夸其谈起来。
对面坐着的男人只觉得听着有趣,笑道:“听你这么说,既然打从出生开始就是不公平的,就没必要去悲天悯人的伤感世间不公了?”
“悲天悯人?”李季品着这四个字,“这个说法好!一看你就是个读书人,张嘴就是文化。其实吧,我很小的时候就有过类似的想法,每个人过得日子都不同,有这埋怨的时间为什么不闷着头多努力努力,就能改变眼下的不如意了。只是越是长大,回头想想就觉得可笑了。”李季仰头喝下杯中酒。
男人挑眉道:“何以见得。”
“老天爷作起人来,再怎么挣扎也没用。有的人天生犯孤星的命,那么他怎么努力去靠近人都不会有好结果。有的人爱另一个人爱的跟什么似的,可人家不喜欢,再怎么努力都是在给别人添堵。有的人自以为是的关心别人,各种力气出尽了,最终只能落得满腹的埋怨,甚至仇视。”
李季的这个话题跟刚刚的不太一样,有些天马行空,却带着几分道理。
男人道:“听你这么一说,与其费力的挣扎不如干脆随波逐流,什么都不做反倒更好?”
李季想想,又摇摇头:“不尽然。左右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乞丐要是像当皇帝,也有可能坐上大位置,皇帝什么都不做顺其自然,也有可能成了乞丐。那些总是埋怨世界不公平的,任由他们说又怎样?左右规矩放在那里,没有能力改变,就乖乖的装孙子学会顺从,受不了了一根上吊绳吊死,除了亲近的人伤心,还能有谁在意。”
“说了这么多,小兄弟你有什么埋怨吗?”男人问道。
李季想想:“你问我我还真想不起来。埋怨肯定有,不过没多久我自己都想不起来我在埋怨什么了。不是我自夸,我就这一点好,容易知足。以前口袋里只有几枚铜板饿着肚子去街上捡粪种地的时候就很满足,现在更感谢老天爷的仁慈。我这人没出息,不喜欢跟上面的人比什么,只能记住自己有什么。守住先有的,保持下去,就是老天爷对我的恩赐。”
李季说完,又给自己塞了一大口牛肉。
男人愣了愣,终于喝了一口李季的酒:“想不到小兄弟你年纪轻轻,倒是如此豁达。世间太多争端,都源自叹息不足。总觉得被人踩了一等,便觉得世道不公,可回头想想,他们都是一样的。觉得自己被压住了,便要往上爬,上面的人总觉的有人害她,便费力的打压这他们。是非争端不断,所以这人世间,才会这般精彩。”
李季噗呲笑了,给自己倒酒道:“您这是说成什么,好好的世间百态都快成修罗场了。我这人眼界窄,从来没瞧见过好东西,所以啊,我蹲在我那小地方,瞧哪里都是好的。咱们这虽然穷,可安生,小偷小摸的有,可杀人放火的不得见。县太爷为民做主,没有土匪响马威胁,都是安居乐业的,不论穷还是富,饿不死人,这不就是好事吗。”
“若是世间人都像小兄弟你这么想,那这时间就没那么些争斗了,就冲着你今天的这些话,来,我敬你一杯。”
二人端起酒杯,碰杯后一饮而尽。
李季喝了酒,大着胆子直盯着男人看,只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只觉得很亲切,不由笑道:“信口胡诌罢了,亏着大兄弟你给面子听我唠叨。我这人喝点酒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您这听了,就忘了吧,省着下回见面我要是没喝酒,你再说起来我得臊的脸没地放。”
二人相视一笑,男人话锋一转:“小兄弟一直在乡下种地?”
李季点头道:“还养了好些牲口。家里头的大侄子爱吃肉,又能吃,不是跟你吹,就这么一盘牛肉,我大侄子来了十盘子都能吃下去,他能吃,家里头就多养,宁可多了不能少了。吃不了可以卖银子,皮子更值钱。我们俩种种地养养牲口,日子别提多滋润了。”
男人:“你是跟侄儿住在一处?”
李季:“是啊,我这人就这点好,辈儿大,说是我大侄子,其实比我还大两岁,家里的底钱都是靠他赚的。我俩都是孤儿,凑在一起过日子挺好的。”
“这一年下来,可是有的忙的了。”男人叹道。
“日子有奔头怎么过都好,吃的饱饱的,再怎么累流出来的汗也是甜的。”外面的雨声小了些,李季脸上带了些喜色。他想二狗子了。
“那就没有旁的想法?比如赚了钱搬到城里住,甚至多攒点钱捐个小官,上了士籍。我听小兄弟你心胸豁达,见解独到,说不定能再官场上有一番作为。”男人道。
李季听了连连摇头,道:“您就别拿我打趣了,我大字不识一个的,哪有本事当官老爷。而且这钱啊攒不住。我这人就是个存不住钱的主,有多少花多少。口袋里装了银子上街上瞧见什么新鲜都要买,别说只有几两银子的小钱,就是有万贯家财也有被我挥霍一空的时候。我这人随遇而安,农籍还是士籍我都不看重,我把我日子过好了,问心无愧,真到了百年以后走了也没什么遗憾,挺好的。”
李季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心思,男人也不能强求。
一壶酒二人分着喝没了,男人放下酒杯道:“今日与小兄弟相谈甚欢,这酒喝得也尽兴,谢谢兄弟今天请的酒,若是改明儿还有机会遇到,在下请小兄弟好好吃一顿,咱们继续把酒言欢。”
说罢男人站起身,旁边伺候的人忙退后半步。
李季也站起身,做个了不太标准的辑,笑道:“您不嫌弃我信口胡言,若是有缘再见,咱们再多聊两句。”
男人说话文绉绉的,李季虽说不至于粗俗,跟他说话却总觉得低了一等。李季也不会多想,目送着那个伺候的人打了伞伺候男人离开,好像有什么事,回去的急匆匆的。
人就这么说来来说走走了,甚至李季都记不清了他是原本就在屋子里的还是后来从外面进来躲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