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是寒冬腊月,天气极冷。车里的其他小孩儿都是奴仆出身,又或是野惯了的孤儿,他们要抢我们的衣袄,我们便再怎样都夺不回。”
“冬日严寒,那时候一路来,我们便几乎只穿着单衣,就连食物都要被人抢去,水也喝不上几口。”
蔺吹弦嗤笑着叹了口气“我当时,恨不能让那些人去死。”
“但我才八岁,又向来是礼教出身,便连那车里最小的一个孩子都打不赢,反倒落得灰头土脸,连带师姐同我一道遭罪。”
灯暗了下来,蔺吹弦说到了这里,一时微微停顿,拿起小剪拨了拨烛心。
火光噼剥,在这须臾的静默之中,裴真意屏住了呼吸。她绷着脊背,一声不出。
直到这一刻,她好像有些明白了那件她曾经并不理解的事明白了为何大师姐直到如今,都再没有出过一次落云山。
“但即便如此,师姐也始终护着我。”
“那时候我方入师门一年,与她还根本不甚相熟。但唯独因为师父离山前所嘱那句我是她师妹,她应当照料我,师姐便将我护在了身后,万事都为我拦着。”
“那时分明是我最傲气爱挑事,却总是师姐身上伤最多。分明是我吃食总被抢,师姐却每每都将她的那一点分去大半与我。”
蔺吹弦说着,手中仍旧握着那柄小剪,而那剪身上映出了荧荧跳跃的烛火光,忽闪迷离。
窗外雷声近了,开始下起了极细的星点小雨,蛙声渐小,应是躲入了池。
“直到三天过去,我们到了陌生的乡镇。那里应是个中转站,又或是个贼窝,总归我们一无所知。”
“那天外头下起了大雪,拐我们的人料想我们都知道,这种夜里便是逃了也没有活路,便连门也没锁,只将我们丢在空无一物的阴湿泥房中。”
“那时候师姐便对我说,如今便是机会,无论如何总要试一次,至少不管怎样,要让我逃出去。”
“于是我们便冒雪走了出去,却果真便碰见了寨外巡逻的盗匪。或许是因为泥房中尽是些半大小孩儿,颠簸冻饿了这么些日子根本不必大防,于是那巡逻的盗匪便只有一人,且在冬夜里饮了酒,看起来已是醉醺醺。”
“但那个醉醺醺的盗匪还是一眼就看见了我,抓着我将我摔在雪地里,险些背过气去。”
蔺吹弦絮絮说着,到这里却有了停顿,抬眸看向了裴真意。
裴真意像是预料到了什么一般,翕了翕唇,却到底没能出声。
“栩儿,那时候她才十三岁,却肯为了我去杀人。”
“那时候分明是我被捉住,师姐分明可以先走,但她却搬起了她原本从未想过能搬起得到沉石,将那个匪徒在雪夜里砸得头破血流。”
“直到如今我都还记得她边哭边抱我时,雪地里风都吹不散的血腥味。那匪徒的头颅被她砸得颅骨都凹陷了下去,花花红红的颜色淌了一地。那味道腥臭又恶心,都融进了白色的雪里,是我永远都调不出的肮脏颜色。”
36.纷杳芸芸
“”
蔺吹弦说得太过真实,这只能说明这一切的记忆她都从未刻意忘却,而是始终放在眼前,时时都要去回顾。
这样想着,裴真意一时握紧了桌面上已冷下去的茶盏,看着杯中水面粼粼的微光,局促地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最终只发出了单调的一声应答。
在她的记忆里,大师姐从来温柔轻声,是连春花也不愿折断、硕果都不忍采撷的良善性格。
这样的师姐,却会为了护住师妹,在冻饿虚弱、风雪交加的黑夜里去打杀一个醉酒的成年人,机械的动作重复着,直至将人砸得全无人形。
或许对于她而言,这便是梦魇一般附骨难散的童年记忆,而这记忆便最终化为了阴暗的藩篱,将她圈困在了桃源般的落云山中,再不愿面对人世。
两人沉默了片刻,窗外的雨已经又大了起来。
夜色越来越沉浓,四周除却雨声寂静得可怕。裴真意朝一片昏黑的窗外投去了一瞥,夏日的温度在湖边并不明显,让她一时恍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成年的匪徒死了,年幼的我们却还活着。一切都没有结束,我们要面对的还有荒年的寒冬,一切便都只是刚刚开始。”
“穷乡僻壤里,师姐带着我在雪地里赶路。我们不知道要往哪里走,也不知道究竟哪里才是安全。”
“野外真的很冷,我们都早已经意识模糊。师姐把我背在了背上,不论我怎么哭,都紧紧抓着我不放。”
“我们将雪含化了果腹,将枯草嚼碎充饥,即便是雪里的兔子从我们眼前跳过去,我们都根本没有气力去捉住。那时候我觉得,若是死在了这荒郊野外,我或许会变成恶鬼,向我恨的一切人索命讨魂。”
“但后来,师姐却把我放在了树下,追着兔子越走越远。”
蔺吹弦吐了口气,面上的笑意纠缠又晦暗,让裴真意仅仅是一眼便立刻错开了视线。
她从未见过这般神情的二师姐。在落云山时,蔺吹弦从来都是飞扬明灼的,以至于裴真意从来都不曾意识到过,她也曾有过这般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