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黑漆漆的巨大庭院没有一点光亮,高大的树木于风中瑟瑟作响,张牙舞爪。千鸣笳离开后,千杭之遣散了家里的所有仆从,因为天一亮,他也要离开这座富丽堂皇的大宅子,去凛然古城赴任。
木叶森森下透出一点微弱的光,那是一扇洞开的窗子,微弱的烛光照亮了小小的一隅,照在窗台上独酌的千杭之身上。
粉红色纱帐被风吹起,香炉里的香早已冷掉,梳妆台上海摆着刚刚打开的胭脂水粉,珠钗点翠在烛光中熠熠生辉,这里是千鸣笳的房间。
千杭之深深吸了一口气,仰头灌了一口酒,整个府邸都空了,只有这里还残留着千鸣笳的女儿香。想到这里,他突然有些懊恼,自己谋划了那么久,竟然还是被知冷打得一败涂地,还将鸣笳赔了进去,那是他最疼爱的小妹。
一盏昏黄的灯笼在廊下摇摇晃晃,越来越近,空气中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千杭之眯了眯眼睛,看着黑暗中的人影皱紧了眉,又慢慢松开,冷哼了一声,仰头灌了口酒。
知冷穿一身纯白的袍子,在黑蓝色的夜色下有些扎眼,他沿着弯弯曲曲羊肠一样的小路走到千杭之面前的廊下。
千杭之仰头将坛中的最后一滴酒倒进嘴里,伸手去那屋里桌上放着的那坛新的、未开封的。
知冷抬起手凑到他面前,他手里拎着两只酒坛。知冷抬眸看了他一眼,取下一只,揭开了酒封仰头就是一口,热辣辣的酒划过喉咙像是下刀子一样。
知冷将灯笼搁在一边,在千杭之身边坐下,他捧着酒坛,望着烛光照不到的漆黑的外面,草叶间躲着的夏虫在低声鸣唱,接着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噪,到了最后演变成了这边唱罢,那边和。
“真热闹。”他说。
千杭之听了冷哼了一声,道,“用不着你冷嘲热讽。确实,从我住到这儿算起,千府还是第一次这么安静,让这些宵小出尽了风头。”
知冷说,“其实,对它们来说,你才是这儿的客人。你没来的时候,它们就住在这儿,现在你要走了,它们还会继续住下去,一代又一代地住下去。”
烛光将他的脸映得微红,将他的轮廓刻画地极其漂亮。
千杭之看着他眯了眯眼睛,举起酒坛敬了他一下,道,“知冷,咱们两个之间还没完。”
知冷笑了笑,唇角微勾,“其实我很羡慕你。”
“你没必要再继续嘲弄我了。”
“我是说真的。”知冷说,“你虽然顶着私生子的名头,也没叫过他父王,却得到了他全部的宠爱,你还有一个依赖你保护,又常常给你闯祸的妹妹。锦陌跟我说,你得到多少就要用多少去偿还,我得到了继承人的身份和地位,却是高处不胜寒,成了孤家寡人。”
千杭之冷哼了一声,在他看来这完全是知冷另一种形式的炫耀。
所以他说,既然如此,你便把这个位置让给我吧。你不稀罕,为什么不顺水推舟,便宜别人呢?
知冷摇了摇头,说,这是我仅剩的东西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像是一个富得流油的富翁,对那些衣不蔽体、穷困潦倒之家说,我现在穷得只剩下钱了一样欠扁。
“我曾经也有一个妹妹。”知冷说,“只不过我们是一胎同胞,只能留下一个,所以她就被丢掉了。”
知冷接着说,“其实我们都是父王手里的棋子,该落到什么地方,往哪儿走,都不是我们能决定的,虽然看起来都是我们咎由自取。”
知冷说这话的时候,躲在云后的月亮终于探出了头,星星也瞬间暗了许多。月光如水,洗去了一庭的昏暗晦涩,树木和花草都多少有了些颜色,廊下的漆红柱子也亮了起来,反射月光。
“就像当年的狼族与狐族的大战……”
“那不是你一手操纵的么?”
“是啊,所有人都这么以为,一度我也这么认为。后来我才发现,父王并没有老,也不是贪图安逸,他只是需要一个发动战争的借口,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他的默许下完成的,全在他的意料之中。”知冷停下来,望着千杭之的侧脸,“我们都不是父王的对手。”
“你的意思是,这次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不错。他知道你不是我的对手,却偏要给你希望,让你与我争夺。你此番兵败,他将事情压下来,饶过你,从此,便再不用对你心怀愧疚了。”
知冷的话像是一柄匕首,在千杭之本就伤痕累累的心上又划了一刀。
千杭之突然大笑起来,他从窗台上跳下去,弓着腰止不住地大笑,他笑得肚子疼,踉跄着扶住漆红的柱子,眼泪从眼角溢出,他笑着伸手揩去眼角的泪,喘了许久才止住了笑。
他说,“你这是在向我求和吗?你竟然在害怕!你怎么不明白,就算他计划地再周详,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该走那条路也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不是我按着他的计划走,而是他在被我影响,但显然他还不明白。果然你跟他才是一家人。”
知冷拧眉瞪着千杭之,不觉得他这是一句好话。
千杭之说,“你说他将你的同胞妹妹丢弃了,你虽不赞同他的做法,但若是你,你也一定会这么做。”
知冷僵了一下,笑了笑,“你也一样。你在千鸣笳和机会之间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大家彼此彼此。”
说完,知冷将手里没有开封的酒坛放在窗台上,站起来拎起灯笼往外走,已经没必要再待下去了,他的目的已经达成,千杭之虽嘴上逞强,实际上心中已有了疑虑。
“你已经找到她了,是不是?”千杭之看着知冷明白色的背影,笑道。
“等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