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城默了半晌,然后说:“一个星期,好么?要是来不及,剩下的问题交给我处理。”
见我点头,他沉吟道:“除了安置你弟弟,你也没别的事,铭德有叶志凡盯着,再不济还有你表哥,不会出大问题。东西在哪都能买到,不用准备行李,咱们越快越好。至于怎么走,这些我会安排。”
短短七天,怎么够送走安德烈、应付杨沉?我尚在思考如何妥善打消他的念头,他又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后面还不知道有多少矛盾,我不想你再掺和进许家的烂摊子里,和一群你讨厌的人虚与委蛇。你妈妈……她利用你的时候从不手软,不然当年也不会用——”
不知想起了什么,宋城截住话头,神色微沉:“你今天去医院看过她,应该清楚她的情况。虽说暂时没把你当作目标,也难保以后不会拿孝道压着你牺牲。不如由我做这个恶人,彻底断了她的想头。”
言下之意,他知道妈妈的病情,因此急着催我动身。我的心情登时变得晦涩难明:“那可是我的亲生母亲。你不怕她出什么事,我记恨你吗?”
他的话里有轻微嘲意:“俊彦,她难道第一天知道自己生病,不懂得未雨绸缪?何况她的命是命,你的就不是?”
我脸色骤变,宋城说得没错,妈妈早已得知病情,也不是没有充足财力和时间去寻找肾源,旁边还有一个时刻关心她身体的管家,怎么会沦落到要我舍身救母的地步?
除非……运气糟糕透顶,这么多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才不得不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
如果真是如此,许可妍和我,不知谁更可悲。
“即使你真的因此恨我,我也不会改变想法。”宋城的态度仍是不容拒绝的强硬,眼神却柔软而悲伤,仿佛在向我无声恳求,“只要你好好的,俊彦,我已经失去过你一次了。”
将脸埋在宋城怀里的那个瞬间,我想自己要比妈妈幸运一点,面前这个人是否真心,我感觉得出来。
对他口中的未来我毫无期待,但千日相对,总有一刻动容。
也许,也许我可以争取一线机会,不仅不破坏赵远的计划,还能顺理成章离开京城……死死咬着口腔里一块软肉,背在身后的手攥成了拳。
宋城,你可要好好珍惜。
第231章
从宋城那里回去时已经是次日下午。
我开了门,发现家里只有小汪一个人,奇道:“安德烈呢?”
他脸上飞快掠过一丝慌张,令我怀疑自己看花了眼,随后站起来神色如常地解释:“许先生,安德烈吃过午饭说想去附近玩玩,我带他去小区后面隔着两条路的文化广场。逛到剧院门口,正好有他感兴趣的歌剧,讲法语的,就买了票去看。下午四点结束,我过一个钟头接他。”
小汪一贯细致体贴,大约看安德烈恢复了神智,不免松懈下来。照顾病人不容易,偶尔偷懒也是人之常情。
尽管心里能理解,我仍然皱了皱眉:“他一个人,中文又讲得不流利,独自留在剧场多不安全。你也买张票陪他好了,这种钱我另外付。”
他连忙说:“对不起,安德烈担心家里没人,你回来后会着急,一定要我提前等着。到底是我没有尽职,下次一定注意。”
“嗯,提前一点时间去等,免得人来人往把他撞到。”
安德烈虽然心智上才十三四岁,却十分聪明,有自己的主见和坚持。加上身体已是成年人,总不会被人拐走。我心绪稍安,不想在这种旁支末节上纠结,转身进了书房:“你跟我来,我有其他事和你说。”
小汪眼明手快,见我神态疲惫,进来时便端了杯茶。我让他在对面坐下,将陪安德烈回法国的事详细说了一遍。
末了补充道:“你跟去照顾他,只负责盯着别让他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尤其是针筒药品之类的。日常起居要是忙不过来,我再雇个人给你搭把手。工资奖金全部翻倍,安德烈想旅游或出去玩,你也和他一样待遇,这些费用我全包。”
小汪是尹文君推荐过来的人,当初因为安德烈难伺候,又想让他多上心,我开的价钱比市场高上不少;仅仅是去法国照顾一段时间,就能让工资翻上一番,这样的条件一般人难以拒绝。
他表情错愕,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许先生,好端端的为什么送安德烈走?”
我也愣了下,想不到小汪会对此发问。具体原因自然不会向他透露,我简单回答道:“他的记忆只到十几岁,那时候本来应该生活在国外,送他回去,说不定能想起来更多。你愿不想跟着一起过去?”
小汪面露迟疑,过了一会儿,恳切地开口道:“我当然愿意,只不过很惊讶……许先生,你是个非常好的雇主,待人亲厚,安德烈更不是什么难照顾的病人。相处了这么久,我对你们也有感情,所以想冒昧问一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才要送他走?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真被他歪打正着了——要不是宋城临时来了昨晚那一出,我不会这么快送安德烈回国。
我垂下眼睑,笑了笑:“哪有什么事!我和医生谈了谈,觉得这样比较好而已。这个决定,前几天也对安德烈讲过,恐怕他没有听懂。你不是在陪他练习中文么?找个时间慢慢告诉他,千万不能说得太急。”
“可是安德烈恢复得这么快,正因为有许先生你陪伴。如果去了国外,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小汪的眼底有一丝无法掩饰的焦急,“万一病情加重了怎么办?”
我察觉他态度奇怪,但想到他平常对安德烈尽心尽力,大概也是出于担忧,便将那点诧异压了下去:“法国那边我会联系可靠的医生,先让安德烈在疗养院住一段日子。他恢复了不少,也有自己的判断能力,我毕竟只是哥哥,不能左右他的个人意愿。”
“安德烈说不定更想留在这。”小汪说,“我看这几天他总惦记着你,肯定是愿意和哥哥亲近的。”
正因为他和我“亲近”得越了界,我才决定把他送走。
“送他回去,又不是断绝关系,等情况稳定后随时可以回来。”我无奈扶额,发现今天小汪格外喜欢刨根究底,“我有自己的考虑。既然你愿意照顾他,咱们事先说好了,签下合同,也省得以后折腾。”
小汪讪讪一笑,终于不再说什么,站起来道:“我现在也没什么事,干脆去剧院等着。”
我挥了挥手,他小心翼翼合上书房门离开。时间紧迫,我准备再联系几家疗养院的负责人,其他陪同人员的事也要仔细考虑。
要不要给尹文君递个消息,让他帮忙留意?
算了,他和妈妈也有来往,如果妈妈问起安德烈的去向,夹在中间未免为难。更何况我这次送安德烈离开,铁了心不想让旁人知道,准备等他全想起来,再决定要不要原谅妈妈。
得多嘱咐小汪两句,省得节外生枝。陆长柏训过我,说不培养几个自己的心腹,做事就会畏手畏脚,这一点确实不错……
我一边想着,一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为了提神,我喝的茶向来很酽,此时品不出半分茶香,只留下浓浓苦涩。
为此事忙了一会儿,我的精神有点支持不住,隐隐有些头晕目眩。即使心里不愿,也不得不停下来休息。
恰在此时大门开合,想必是小汪和安德烈回来了。紧接着是咚咚咚一路向这边的脚步声,不用细听,都能分辨出其中鲜明的愤怒意味。
书房的门被重重推开,安德烈出现在门外,小汪跟在后头劝阻,怎么也拦不住。
我叹了口气,一派柔和道:“进来说话。小汪,给安德烈倒杯水,不要冰的。外面热不热?音乐剧好不好看?”
“你不要我。”他走近几步和我对视,脸上的怒意褪色,眼圈却慢慢变红,吐出的字句带着难言的委屈,“你为什么不要我?”
我看他那副可怜模样,简直心碎了一地,打好草稿的说辞全被击垮:“安德烈,哥哥没有不要你。我、我不是和你说过,以后你想起来,随时可以看我嘛!你想不想回自己长大的地方?而且,有时间的话,我会过去陪你。”
他像孩子一样听不进别人的话,只是大喊:“你就是不要我了!你说要把我丢掉!”
我最怕的就是刺激到安德烈的精神,明明特意叮嘱了小汪要缓缓地跟他讲,怎么还是闹到这一步?
“不会,哥哥怎么可能不要你?”我急忙拉住他手腕,“你是我弟弟!我抛弃谁都不会抛弃你的。咱们就回去住几天,哥哥找人陪你玩,每天想做什么做什么,想去哪玩都行。”
安德烈甩开我的手,蹲下去将身体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幼兽般的呜咽声,磕磕绊绊道:“不!我不!妈妈不要我,爸爸不要我,你也不要我……所有人都讨厌我!”
我记起管家的话,想到他堪称黑暗的童年经历,几乎快跟着落泪:“不是这样的,哥哥不是这个意思,安德烈,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他背对着我,双手捂着耳朵,死活不肯扭过脸。
我心急如焚,半跪在他身旁,听见他小声喃喃:“你身上有我名字,肯定是喜欢我的……那你,你凭什么让我走?我做错了什么,你不喜欢我了吗?”
原来他留意到了我小腹的纹身,怪不得这些天表现得如此羞赧。
恍然大悟之余,情况愈发变得令人头痛:“你误会了——不,也不算误会,但这都是以前的事,明不明白?”
安德烈的眼泪一串串掉下来,整张脸湿漉漉的泛起薄红。他紧紧咬住嘴唇,试图用手背抹去泪水,却越抹越多。
我强忍胸口快溢满的爱怜之意,尽量用简单的字句解释,便于他理解:“我没法永远陪你,总有一天我们会分开。如果有我在,你的人生会不快乐。送你回去,你可以活得更好,我做为哥哥,也会为你高兴。”
那双美丽的眼睛定定地望向我,一颗泪珠挂在纤长浓密的睫毛上,摇摇欲坠:“可、可是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
“开心……是暂时的,等你全想起来,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就会非常、非常难过,说不定难过到再也不想见我。”我闭了闭眼,“听哥哥的话。”
昔日光芒四射、天资卓越的人,如今连为蛋糕裱花都做不好。我曾经历过此种遭遇,因而深知有多么痛苦。
倘若安德烈彻底恢复记忆,面对这一切,会多么难过?
我耐心抚摩他肩膀,过了片刻他平静下来,仰起脸问:“所以,你不爱我?一点也没有?”
因为刚刚止住抽泣,他眼角微红,反而衬得一张脸生动娇美,平添几分艳色。
但我在做下这个决定之时已问过自己,倘若安德烈苦苦哀求,我是否能够坚持决定,不越雷池半步?
可以。
我不想再拖累他了。
“我不爱你。”我说,“我只把你当弟弟,也只尽兄长的义务,我们之间不存在任何其他关系。”
“我不信!”他瞪大了眼睛,语调陡然拔高,“这不可能,你在说谎!我要听真话!”
我不曾料到安德烈会如此激动,浑身颤抖,连牙齿都在咯咯作响,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夺眶而出:“我不相信,你不是一直照顾我吗?最难的时候你都没有放弃,为什么现在不要我了?为什么?为什么?你怎么会不爱我,你怎么可以不爱我?”
质问的声音里充满绝望,简直令人肝肠寸断。
“对不起,对不起。”我为这大起大落的情绪所震撼,可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反复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好,我那天晚上不该招惹你。”
安德烈伸手死死抱住我,在我怀里放声大哭。不复方才的落泪的美丽,这次他崩溃得毫无形象,撕心裂肺,几乎骇人。
我松了口气,他心智不过十三四岁,正在脆弱敏感、情绪丰富的时候,也许哭出来就好了。
他哭了许久,两只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等嗓子哑到哭不出声,他将头枕在我腿上,周身萦绕着心灰意冷的颓意。
以前安德烈病得厉害,虽然认不出我,但知道与我亲近,常常这样靠着我。
“不要走。”
泪水还源源不断顺着脸颊流下,他抓住我的衣袖不肯松开,就这样流着泪喃喃自语:“连你也不爱我,我是不是很坏很坏?你可不可以别把我丢掉,我不想没有人要,我一定会乖的,以后再也不闹了……哥哥,别不要我啊……”
我只觉心如刀绞,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抬头看到书房墙壁上挂着的摄影作品。
拍卖会上他一眼认出我的脊背,于是花了五十万将它买来。那时的安德烈多么坏心眼,非要借这件事在杨沉面前给我难堪,一场争执过后,我怒气冲冲地摔门走人。
关门时我回过头,余光瞥见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我知道,他总站在同样的位置,一直凝视着我离去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过去的不满已经模糊,我却记得他的表情,像一句没说出口的话。
哥哥,我等你回来。
第232章
林雅将包放在身后,拢了拢裙子,在我对面坐下:“不好意思来迟了。昨天喝得有点晚,早上差点没爬起来,偏偏不凑巧遇上堵车,这一路可把我累个半死。”
我温声说:“你现在是大忙人,能来已经很给我面子了。”
她笑眯眯道:“不敢,不敢。那几个小姐妹知道我要来见‘传说里的许俊彦’,平常懒得跟什么似的,今天特意帮我化妆选衣服,恨不得在我身上别个摄像头,给她们现场直播。”
果然如尹文君所说,这种八卦只会越来越离谱。
我尴尬地咳了一声,林雅给自己点了几份甜品,等侍应生走开后问道:“最近如何?杨沉不在京城,你的日子大概会好过一点。”
她的消息一贯灵通,我并不惊讶,也不透露内情,顺着说了两句,不留痕迹地将话题引到薛可茗身上。
说到这件事,她顿时精神百倍:“原来是怀孕了!怪不得我的人根本查不到踪迹,我还以为侯家嫌她丢脸,直接杀人灭口了呢。”
“你想得也太夸张。”我无奈道,“薛可茗的大伯还在,别提她犯的事还不至死,哪怕真的罪无可赦,好歹能保住一条命。”
林雅撇了撇嘴,眼中闪过一抹寒光:“说说而已,薛可茗死了,第一个舍不得的就是我。她最喜欢一呼百应、被人簇拥,对这种人而言,一了百了反而痛快,就是要她在侯家薛家抬不起头,天天过着低声下气的日子才算折磨。”
说罢,她恢复了言笑晏晏的神情:“俊彦,等她的孩子生下来,咱们这些老同学肯定得去祝贺一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