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老师领养后,我发了狠给他长脸。但凡是老师叫我做的事,我都要做到最好。老师总说他的眼光没错,我是个难得一遇的天才。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天生聪明,还是因为每件事都拼了死命去做。”
陆惊帆淡淡道:“久而久之,我完全忘了自己想要什么,该长成什么样子。刚到美国读书那年,老师和我说,可以适当享受一下生活。可我甚至连觉都睡不着,因为不知道‘享受生活’这个命令要怎么完成。”
“读到第三年,老师让我回来一趟,然后给我看了一个女孩的照片,问我觉得怎么样,因为他要安排我和这个女孩结婚。”陆惊帆自嘲地笑了下,“我根本不想结婚,但我说,老师满意,我就满意。”
他轻轻抚摩着手指,那里早已没有半点戴过戒指的痕迹:“我们订婚后不到一年,她父亲进了监狱,母亲疯了,家里负债千万,那女孩受不了打击,在浴室割腕自杀。她死前打电话问过我还会不会娶她,我说会,她一边哭,一边说对不起陆哥哥。她是我这辈子唯一对不起的人。”
我低声问:“她家破产……有陆长柏的手笔吗?”
“这只有老师自己知道。没有留下痕迹,等于没有发生。”陆惊帆闭了闭眼睛,“这件事后他带我去参加葬礼,回来的路上教导我,要学会接受人生的各种意外。”
我将文件收进袋子里,闻言扯了扯嘴角:“那希望他也能坦然面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意外。”
“他会的。无论什么时候,老师都不会被彻底打倒,杨沉以后可得小心点。”
陆惊帆语气笃定,他轻咳了几声,寡淡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幸好我活不了太久,只要这十年,老师能全心全意依靠着我,就算够本了。”
我无话可说,将他的表现看在眼里,逐渐分不清楚这份感情究竟是什么。
崇拜,向往,扭曲的迷恋,还是早已变质的渴慕。
“你不爱陆长柏,只是你的世界除他以外没有别人。”我轻声说,“为什么一定要只看着他?你是个成年人,完全可以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别把一切全栽在他身上了。”
陆惊帆愣了愣,他坐直身体,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直到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话时,他忽然大笑起来。
他笑得太大声太久,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紧跟着的是一阵疯狂咳嗽,单薄的肩膀剧烈抖动,仿佛发条上得太紧的玩具,随时会崩溃,散落一地零件。
“许、许俊彦……你真不愧是老师的儿子,连说的话都一样无情……老师说需要人照顾,所以他结了婚。他说需要有人传宗接代,所以把你这个亲生儿子找回来团聚。等我成了可有可无的摆设,他才和我说,为什么不去开始自己的生活?”
陆惊帆抵着胸口强行压住咳嗽,他几乎是对我嘶吼,一向没有血色的脸此刻异常的红:“你没资格对我说教。我的人生里全是老师,因为是老师选了我,是老师保证以后我和他相依为命,是老师故意把我养成这个样子!我知道他不是好人,也知道不值得,可我听他的命令、按他的规划活了这么多年,现在再改根本来不及!”
我张了张嘴,觉得有些无奈:本意是劝他不要采取这种自我毁灭的方式,却被曲解至此。
陆惊帆伸手抓住我的衣领,强迫我弯腰贴近他的脸。他眼里有泪光闪过,说话语气却阴郁冰冷:“我只有十年可活。许俊彦,如果你敢中途放弃,我一定杀了你。”
我周围到底还有没有一个正常人?
室内长久的寂静中,唯有陆惊帆难以平复的急促呼吸声在耳边回荡。既然他的态度如此决绝,那我利用起他时也无需承受半点心理负担。
我低下头,按照陆长柏的方式,在陆惊帆左颊处轻轻落下一吻。
对此毫无同情甚至感到喜悦的我,不也是个疯子吗?
第211章
“许先生,你看,今天安德烈穿的珠链,多漂亮。”
我刚进门,小汪献宝似的将那串玻璃珠捧到我面前。我脱下大衣,眼睛一扫,果然发现比起前几天的胡乱搭配,这次的珠子按照从浅到深的颜色排布,在灯光的照射下流光溢彩,十分美丽。
我不自觉露出微笑:“比上次好看多了。”
“今天总比昨天要好一点。”小汪说,“这种事急不来,得慢慢恢复。”
紧紧盯着失去的东西不仅无济于事,只会让人愈发痛苦。我已深刻意识到这一点,不再去想安德烈从前的天分卓越,只关注他每天的一点点微小进步。
迈步走到安德烈身后,他头都不抬,专心坐在桌前继续串珠子。我想,这已经很好,安德烈虽然没有反应,却也没有抵触我走近他。
看着他认真地将一颗颗彩色珠子穿起来,我回身对小汪轻声道:“辛苦你了。”
他摇头:“不辛苦。安德烈特别聪明,学得又快又好。许先生,他现在会画直线和圆圈,还画了个太阳,过两天说不定能学会画简单的动物。”
小汪照顾过许多病人,除了耐心仔细外,最难得的是他会以朝气蓬勃的态度面对工作,时不时展示一下训练中取得的成就,鼓励雇主和病人一起继续坚持。
陪伴和等待痊愈的过程极其枯燥沉闷,他在帮安德烈做康复训练的同时为我加油打气,我才不至于被压抑的气氛逼疯。
我瞥了眼旁边的画本,上面全是看不出形状的简笔涂鸦,看了半天才勉强找出一个能和太阳挂钩的图案,不禁佩服起小汪的联想能力。
不过听他这样一说,我的心情好了不少,低头在安德烈的脸上啪地亲了一口:“我弟弟真是太棒了!”
他仰起头看我,那双湖泊一般的蓝色眼睛里没有其他情绪,清晰倒映出我的身影。我没有将所有事都丢给小汪,只要有空就会亲自照顾安德烈,所以即使他不能理解我的行为,也没有表现出排斥态度。
伸手摸了摸安德烈的头,我想起以前他张牙舞爪、撒娇卖痴的模样,心头酸痛,忍不住长长叹息,又笑着捏捏他的脸颊:“咱们安德烈喜欢上抽象派画风,没事,咱们就在家画画。哥哥答应过的,以后也单独给你办一场展览,好不好?”
他自然不懂得回答,眼神空空地望着我。
我忽然记起,我对安德烈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再瘦下去就会变得不好看”。
当时他将我的手贴在脸上,什么都没解释。关于妈妈强迫他进行治疗的事,关于他备受折磨的身体,关于他处于崩溃边缘的精神。
就算说了,我这个无用的哥哥,又能帮到他什么?
那时候,安德烈一定觉得我很残酷吧?自己的亲生弟弟日渐消瘦,做哥哥的却只关心他要变得不好看了。
所以他一声不吭,只甜甜地对我笑。
不是的。
对不起,安德烈,哥哥错了。
眼前这个人有着和以往别无二致的娇艳面孔,内在的灵魂却早已消失。曾经我屡次被他的任性妄为、口无遮拦气到,还暗自想过,要是能只留下这张美丽的脸供我观赏就好了。
可现在,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好像没有那么在乎容貌。
如果安德烈不能恢复,留下的身体便如同一幅画,一个死物。不会再可爱地耍坏心眼,不会跟前跟后叫我哥哥,不会抱着我的腰索要亲吻,不会在董事会上冷淡地说出见解,然后转头眼巴巴期待夸奖。
我不要这幅画。我不要一个没有知觉的漂亮木偶。
安德烈本可以熠熠生辉,过着令人羡慕的生活,却因为我这个平庸的哥哥被抹灭了一切可能性。如果这是对他过去犯错的惩罚,那也该足够了才对。
我原谅他了,把弟弟还给我。
强忍泪水,我轻轻刮了下安德烈的鼻尖:“天天看哥哥忙里忙外,和你讨厌的那俩人都没空见面了,是不是在偷着乐?”
不知为何,他骤然松开手指,串好的珠链散开,圆溜溜的彩色珠子从桌面滚下,劈里啪啦落了一地。
小汪连忙过来收拾,尽量将桌面上剩余的那些拢做一处。我顿时没了伤春悲秋的心思,又好气又好笑地戳了戳安德烈的额头,无论如何不愿将疯字说出口,只是说:“小傻子。”
色彩斑斓的串珠满地弹跳,安静的房间里立刻热闹不少。我弯腰去拾,刚捡了几颗在手里,面前却出现了一只白皙纤细的手。
我抬起头,不可置信的看向安德烈。他仍然安静而空洞的凝视着我,却将手掌摊平,送到我眼前。
一颗完全透明的无色玻璃珠,是这批珠子里最特别的一个。
清澈,干净,像个一触即破的梦。
因为安德烈突如其来的举动,我被巨大的惊喜击中,反应过来后一叠声叫小汪打电话给医生。
其实我也明白,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安德烈找回自我意识,只是心里揣着一点微小而不切实际的期待——也许奇迹会降临在我身边,让他一觉醒来恢复如初。
这是本周第三次请医生来做检查,得到的结果和前两次如出一辙:需要继续观察。
总归是个好的开始。安德烈没有按日常作息午睡,等送走医生时已经表现出困倦,小汪带他去卧室休息。
兴奋稍微冷却,我拿出手机,发现有好几个未接来电,全是杨沉打来的。我这才想起,今天我和杨沉本来应该见面商谈陆长柏的事。
此刻是下午四点四十,而约定的时间……
是两点。
我瞬间一个头两个大,连忙回拨过去,杨沉却迟迟没接电话。发了几条消息也未见回复,这件事又不能让宋城派来的司机知道,我只好下楼,打车去定下的地点。
等我赶到那里时早已过了五点,侍应生说有一位杨先生还等在里面。迟到这么久真是说不过去,不知道杨沉又要如何发作。
我揉了揉眉心,硬着头皮推开包厢的门,一个翘着二郎腿玩手机的青年人见我进门,立即站起来:“哎哟,许哥,你来了?”
“杨柯?”我愣了下,“怎么是你?杨沉呢?”
杨柯和数年前我见他时几乎没有区别,细长眼,脸上挂着笑,身上有种不正经的调调。他作为杨沉的表弟,两人唯一相似的地方大概就是高挑的身材。
杨柯解释道:“杨哥本来是在等着的,但他下午四点有个非常重要的会,不得不回去主持会议。”
“我有点事,耽误了一会儿。”我说,“他发个消息不就得了,何必叫你等着。”
“这不是免得许哥你来的时候没人嘛。杨哥说了,还得是我来,毕竟许哥你认识我,换了别人许哥你可能转头就走了。”
杨柯没什么本事,还能在杨沉身边鞍前马后,混到不少好处,少不了会看人下颜色。当年他发现杨沉对我不一般,便一改初见时的不屑,对我十分和睦;如今更是客气,我一落座便殷勤地端茶倒水,顶了人家服务生的活。
“这是杨哥带来的文件,他说这个会恐怕还得开半小时,让许哥你先看着,具体的事等他到了再说。”
杨柯递来一个密封的文件袋,一双眼睛偷摸着上下打量我。我端过茶喝了一口,见杨柯瞟得差不多了,出声问:“看出什么来了吗?”
他被戳破了也不恼,咧嘴一笑:“这不是好几年没见了嘛。感觉许哥你变了不少,刚进来时我都没敢认。”
“你倒是半点没变。”我虽然对他没什么好印象,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于是莞尔道,“我能有什么不同?”
杨柯一拍手:“哎,这一笑,就有点似曾相识的味道了。”
我没准备在外人面前看这些东西,乐得和他闲聊:“怎么讲?”
“让我组织组织语言。”他摸着下巴,看了半天后点点头,“我实话实说,许哥你可别见怪。”
我无奈道:“要是记恨你,我早把你弄死八百遍了,还差这一回?”
“也是。”杨柯脸皮挺厚,大剌剌地说,“许哥你不是推门进来吗,面无表情、不苟言笑的样子特唬人。眼睛往我这边一扫,眼神那个深沉,冷冰冰的,我身上汗毛都竖起来了。不过你笑起来和以前差不多,和气,看着好说话。”
我摇了摇头:“扯得太离谱了。”
“许哥,你平常不照镜子?”杨柯故作诧异,“几年前你和杨哥站一起,怯生生的,完全就是杨哥包养你。现在不一样了,许哥你往外一站,说不是个人物都没人信。”
他说得夸张,无非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加上在铭德也算发号施令了一段时间,气质有了些许改变。
杨柯拍马屁拍得太明显,弄得我很想告诉他,你嘴里这个深藏不露城府高深的我在s市当了大半年便利店售货员。
“其他的也就算了,有一点我得反驳。”我忍俊不禁道,“杨沉长得那么好看,怎么看都是我包养他。”
话音刚落,包厢的门再次被人推开。杨沉迈步进来,他眼神锐利,俊美的脸上略有些不虞神色:“你们在聊什么?包养?包养谁?”
杨柯如临大敌,隔着桌子拼命对我使眼神。我施施然往椅背上一靠,勾起个笑容:“说我包养你。”
不知是不是外面寒风太冷,乍一进入温暖房间,杨沉的耳朵尖居然可疑地红了起来。他抿了抿唇,拉开我身旁的那把椅子坐下,轻咳一声:“胡说什么?”
对面杨柯惊到合不拢嘴的表情很有意思,我扑哧乐出声,不过本只是开个玩笑,此事就算掀过去了。
没想到还没等我开口,杨沉借着杨柯起身为他倒茶的功夫,又靠近我耳边,极快地低声补了一句:“不是说过了要平等相处吗,不许想歪点子。”
这回轮到我目瞪口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