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电话,我负手在窗前站了一会儿。
楼下长长的车流一辆接着一辆,不留半点缝隙。这些车款式颜色不同,里面坐着的人目的地不同,可他们此刻却首尾紧随,行驶在规划好的路上。
仿佛一条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多米诺骨牌,只要依次倒下,总有一天会推倒最后的目标。
待会还要去赴另一个约,司机早已在楼下等候多时。我此刻坐的这辆车汇入车流,从高处看,也不过是毫不起眼的一滴墨点。
但我不是靶子,而是第一张牌。
许育城向前迈步,每一步都极其艰难,却尽力走得稳重而从容。在旁边帮忙的一个中年妇人将轮椅推过来,他摆手拒绝,又硬撑着走了两个来回才坐下。
“小彦,你瘦了。”
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变得陌生,或许是如今我站着,许育城坐着。我俯视他的脸,他抬头对我笑,额头微微出汗,笑容依旧像一缕春风。
这丝风太过微弱,已无法叩动我死去的灵魂。
我说:“育城哥。”
复健室的四面都有镜子,好像无数个我们在这里汇合。那女人离开房间带上门,我在许育城面前半跪下,试图找到曾经无数次仰望他的感觉。
修长手指拂过我的面颊,他的眼睛仍然是漂亮的桃花眼,然而人一旦失意,从气质到外在都会改变。
我想,我们真的很久没有再见过面,以至于我注意到许育城嘴唇翘起的弧度不复柔和,俊雅的眉眼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郁色。
“自从知道你回来后我就在等今天,等了很久。”他收回手指,瞥到之前胡茹大包小包带来的礼品,不禁莞尔,“小彦长大了,知道看望病人不能空手。可惜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拿回去吧,不要浪费。”
我忍不住问:“你平常只有一个人住在这?”
“有帮我复健的钟点工,你刚刚见到的那位,吴姐。”
许育城微微一笑:“她每天来四六个小时,顺便负责我的饮食。助理三天来一次,毕竟我还在许氏挂着职位,什么都不做不太好。”
我的视线在他瘦削的双腿上停留,他淡淡道:“粉碎性骨折,没有伤到脊椎已属万幸。”
我深知无法行走的痛苦,因此闭了闭眼,低声说:“……对不起。”
“说什么傻话,又不是你的错。”许育城摸摸我的头,“如果当时没有小彦你阻拦,现在我恐怕在地底下躺着了。”
如果当时我没有说出尽快离开许家的愿望,安德烈不会步行险棋激化矛盾,找人挑唆许育忠做出这种事。
我压下愧疚,和他聊了几句亲戚们的近况。舅舅的身体一直时好时坏,由于两个儿子兄弟阋墙,最宠爱的小妹乘机夺权,被刺激得病情反复,不得不做了数次大手术。
二儿子残废,大儿子行事越来越荒唐,不知是真的想开了还是被迫,舅舅和妈妈谈判过一次后彻底放手不管。
这几年妈妈雷厉风行,当机立断剔除了不少家族企业里的蛀虫,许氏在她手里重新焕发生机,老爷子看在眼里,渐渐放弃了和妈妈较劲。因他的妥协,去年主宅的团圆宴上一派其乐融融。
最落魄的大概是我那位二姨,竹篮打水一场空,根本没脸回许家过年。
“其实小姑对我不错,许氏有些问题会和我商量,也会重视我的想法。反而是许育忠,整天在公司上蹿下跳,成了个笑话。等小姑把许氏给你之后,我能帮你点忙也说不定。”
许育城说这些时神态自若,我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小姑是妈妈。心情有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曾经野心勃勃的他如今看起来十分知足,荒诞得令我笑不出来。
我站起身,许育城平静的看着房间一角,没有和我对视。从这个角度,我只能看到他眉眼间投下的深深阴影。
我垂下眼睑:“我不会接手许氏,妈妈也不会交给我。”
许育城笑着摇头:“不给你,给谁?”
“当然是安德烈……”我忽然抓住了一丝不对劲,“为什么你觉得妈妈不会给他?育城哥,妈妈从来都不喜欢我,你难道不记得?”
他愣了下,张了张嘴却没出声,最后说:“安德烈不听话,小姑对他很生气。”
这个理由有些牵强,母子间没有隔夜仇,比起一直惹她厌恶、甚至被直接宣布死亡的我,安德烈再叛逆也是妈妈的心肝宝贝。
心思缜密如许育城,怎么会犯这种错?
我的诧异表现得有些明显,他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去年的年三十晚上,三姑妈问小姑,安德烈怎么一直在国外不回来,既然以后要当家,也该对国内的情况多点了解。”
我轻轻皱眉。以许家众人的精明程度,作为默认接班人的安德烈被送去“疗养院”强制治疗的事不可能隐瞒得天衣无缝——起码三姨不可能一无所知。
不过是大家心知肚明,不戳破这层窗户纸罢了。
许育城道:“小姑当众说,安德烈有他爸爸那边的事,抽不出身。许家应当由姓许的人继承,三个小辈齐心协力,才能长长久久往后发展。”
到我们这一代,除了旁系远亲,姓许的直系里只有我、许育忠、许育城三个人。
话里的含义如此明显,令我一阵茫然:妈妈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亲手将“我”送进墓地,为什么又当着所有人的面堂而皇之宣布我的继承权?
“……为什么?”我问,“我应该已经死了,是妈妈举办的葬礼。”
“葬礼只是一场仪式,想办的话能办无数场。”许育城的语气平静,“你不知道当时的局面,杨家和宋家同时施压,闹得很厉害。到处找不到你,说出去他们也不相信,小姑刚稳住许氏局面,不想多生是非才会这样做。”
他笑了笑,低声道:“你是不是在想,‘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没有。”我深吸了口气,“我很抱歉。”
我们对视几秒,许育城叹了口气,笑容里有点无奈的苦意:“你不用抱歉,小彦。我曾经觉得你太任性,后来想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你的错,不该由你承担后果。杨家和宋家对峙的主要原因是利益冲突,那些事摆不上台面,才拿你当发作的幌子。”
“以前我不是个好哥哥,承诺保护你却从没做到。”他伸出手,我俯身让他能触到我的脸颊,轻柔吐息落在我脸上,“幸亏那时候你不在,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心疼才好。”
这种温情时刻总是催人泪下,我以为我会回忆起过去我们彼此温暖的画面,然而实际上我在想,许育城当初不能夺下许氏,也要归因于他个人的性格缺陷。
他实在放太多心思在操控他人上了。
我回握住他的手,懒得再兜圈子,主动说出我来这里的真正目的:“育城哥,正好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嗯?”
“你应该知道宋城把铭德传媒给了我。我不止想要一个被架空的位置,可是我自己什么都不懂,不明白怎么做……我需要一个足够有能力的人帮忙,但其他人我都不敢相信。”
许育城抬头看我,他眼里流露出一如既往的笑意,某种我熟悉的神采重新迸发:“小彦,我说过,我一直在等你。”
“我相信育城哥,从小到大都相信。”
我再次在他面前半跪下,将脸贴在他消瘦的大腿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最后一张多米诺骨牌被放在了合适的位置。
许育城,我也一直在等你。
第203章
尹文君染了满头金色,发梢带点粉。颜色很跳脱,好在那张脸依旧清隽,勉强压得住发色,只是不像成年人,倒像个泡吧的叛逆少年。
他见我挑眉,指了指自己的头:“谈了个学美发的小朋友,非要给我染,还说这样比较嫩。我才比他大几岁,他就敢嫌我老了,真是青春无敌。”
“小朋友?多小?”
“上个月成年,在东城那边包场给他过生日。”
他给我倒酒,我一手遮住杯口,示意不喝了。尹文君收回手时左手无名指处微微一闪,是个银色素圈。
他没遮掩,眯了眯眼睛说:“协议婚姻,事先谈好她玩她的,我玩我的。可惜结婚的时候你没来,我还想请你当伴郎,看到下面坐的每个人都心怀鬼胎,非常有趣。”
我没做评价,尹文君坐到我身边,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看了他一眼,笑着调侃:“听说你爸这几年势头不错,他才五十多,照这个势头下去还有的施展拳脚,考虑过回去做个孝子贤孙吗?”
“不去。”尹文君一摆手,“除了我们这些私生子私生女,家里还有俩嫡少爷。现在不也过得挺好,我争那个闲气做什么?”
我笑了下:“你说得对。”
尹文君又拍了拍我的肩,深沉的叹了口气——鉴于他还顶着这个过于特立独行的发色,这声叹息顿时显得十分滑稽。
我没笑,因为他接下来的话并不幽默:“俊彦,我劝你也别争这个劲,真没意思。你看,你回来才多久,那些风风雨雨都飘到我这儿了,一波接着一波的人请我搭线引荐。香饽饽不好当,谁都想逮着狠狠咬你一口,我看你这小身板,受不住那群人狼吞虎咽。”
尹文君顿了顿,“再说,杨沉不是好惹的。当然,我知道你背靠大树不怕,但强龙难压地头蛇,杨家的背景稳固,这是京城,宋家根基在西北……”
我嗯了声,剥开一个橘子,细细撕下橘瓣上的白色经络。他满脸无奈的停下:“我在这长篇大论,你倒好,还给我吃上水果了。”
“怕你说得嘴干,给你润润唇。”我递给他,“尹总,你做人不地道,都林全国开了那么家分店,怎么果盘里还有橘子凑数?这玩意吃多了上火,很掉价。”
尹文君清秀的脸被气得扭曲,咀嚼橘瓣时咬牙切齿:“你管得着吗,我乐意。”
“我也乐意。”
这个话题就此打住。我抛起一个橘子,没接住,橙色果实满地乱滚。
宋城和杨沉对上,放出争端因我而起的消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年的一些事瞒得不彻底,加上宋城何等大手笔的将铭德传媒给我,在外人眼里我和他已经牢牢捆绑。
闻风而动的不是投机主义者就是杨沉的对头,想方设法借我搭上宋城这条船。
就算是只鸡,一旦被端上上流的餐桌,那也是只要小心伺候的鸡。
更何况许家虽曾内部崩溃,但最近隐有起势,我看样子还能分一杯羹,更引得不少人蠢蠢欲动。
这段时间各色人等在我面前极尽谄媚,一口一个许总,明明心底不屑还要花心思打探我的喜恶。回去在餐桌上讲给宋城听,他笑弯了眼睛,说你觉得开心就好。
我这个没用的总裁尚且勤勤恳恳去公司露面,宋城呆在家的时间却比我久,衬托得我十足假正经。他说自己是居家办公,让我放宽心,包管下班回来时有满桌热气腾腾饭菜等着。
我说那我也不去了,朝九晚五有什么意思,反正有叶志凡在,企业垮不了。
听我语气很冲,宋城问:“叶志凡是不是哪里做得你不满意?”
实话实说,叶志凡的工作能力我不得不说一句佩服,在没有可不满的余地。然而他架空我的行为也不过是遵守指示,我觑着宋城的神色,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宋城依旧保持耐心倾听的姿态,他眉目深邃,一双深琥珀色眼睛在亮光像蜜糖。见我嗫嚅无言,他伸手在我唇角轻轻一揩,笑模笑样地低声说:“俊彦,你真有趣。”
宋城对我的态度像对待女人,百依百顺,甚至有些溺爱似的;然而一到某些地方,比如床上,或者他和杨沉的冲突,他便不再隐藏强硬的态度,非要我顺从不可。
我受身体状况所限,精力少得可怜,勉强支应着在该周旋的地方费点心思,装出正常人的样子,剩下的时候多是发呆,大概和木偶没什么区别。想不出来什么地方有趣,能让宋城死抓着不放手。
他那天颇有谈兴,居然肯将心里的想法告诉我,尽管我并不太想听:“俊彦,你不知道你的样子多可爱。这么愣愣的不敢反抗,乖得要命,和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一点都不一样。”
宋城说着话,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露出了一点罕见的茫然,这一刻的他看起来终于像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
我们初次见面的起因是宋城在卫生间打了人,我随口搭讪一句。他神情怅然,我忍不住开口:“说明人不该多管闲事。”
这正是我不聪明的地方,原本装作听不懂就能相安无事,结果这一下戳中了宋城的神经。
他陡然变得面无表情,掌心来回抚摩我的脖颈,这是我们间的暗示。宋城固然不会动我一根手指,但仍然有许多隐晦淫靡的方式折磨我,令我在欢愉中抽泣,毫无自尊、语无伦次地求饶。
我自知失言,默默站起来想走向卧室,却被他扯住手腕:“就在这里,好吗?”
餐厅的灯光明亮得刺目,我闭了闭双眼。
再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尹文君的笑容:“走神这么久,想什么呢?”
“没什么。”我揉了揉眉心,看了眼腕表,“该回去了。”
他故作惊诧:“这才不到下午五点,管得这么严?我老婆都没这么苛刻。”
我没好气的耸了耸肩,宋城派来接我的司机态度恭敬地进来催促好几回,尹文君硬是装作对方不存在。他送我上车,忽然一拍脑袋,回身吩咐经理几句话,我没听清详细内容,只听到一句叫司机放在后备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