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耐了他喜怒不定的脾气,忍耐了要求过分的性事,忍耐了数年不改的冷漠,忍耐了周围人的流言蜚语和明枪暗箭,忍耐了家常便饭般的暴力和嘲讽。
退让了一步,于是第二步第三步,直到无路可退。
在杨沉眼里我可能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剧烈反对他要一个孩子?可对我而言,只是说出了一直盘桓在心中的那句话。
不要。
不要在可能被人发现的地方做爱,不要把我当作玩物,不要无视我的痛苦,不要伤害我。
这么多年我总算学会了,既然清楚自己无法忍受,不如从一开始就狠心拒绝。
“所以……宋城,对不起。谢谢你为我考虑了那么多,但我实在做不到。”
我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宋城给我的,正是我不能接受的轨迹。
喘不过气的、被牢牢掌控在他手心的单行道。
“俊彦,别找借口,因为我不让你接电话,你就和我赌气?”他脸色阴郁得可怕,“为了你和我父母见面,我付出的全部努力,都比不过杨沉的一句话是吗?”
“和杨沉无关。”我怔了怔,“我根本没提到他。”
“我和你说过今天有多重要,你之前表现得都很好,突然变了态度,让我怎么不去想?”
宋城的语气仍然克制,却流露出受伤和失望的表情:“你以为他是想和你说话?杨氏旗下公司的部分资产刚宣布被冻结,今天他就联系到你,怎么这么巧?”
我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我想说你误会了,杨沉能找到我,多半是因为我昨天主动联系了林雅;这些感受也不是因为别人,而是我的真实想法……
但看着宋城一丝笑意也没有的脸,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感觉到快将我淹没的窒息。
“不是这样。”我麻木的重复,一句话噙在舌尖,字字酸苦,“宋城,不是这样的。”
“许俊彦,你看着我。”他叹了口气,敛起周身迫人气势,放软声音,“我不想和你吵架,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看着我,我们好好说话。”
我认真的看向他的眼底,眉目轮廓深沉,眼睫却纤长柔软。
强硬和温柔糅合,成为如此复杂的一个人。
不要再看他。心底一个声音说,不能再留下,离开这里,回去承担该面对的一切。
宋城总是用迂回做手段,达成他的最终目的。那个玻璃杯摔碎的瞬间,我知道自己和他到了尽头。
有的矛盾无法消弭,更不需要等到它彻底爆发的那一天。
“等等,俊彦,你要去哪?”
我转身就走,宋城试图伸手握我的手腕,我满心放在侧身躲避的动作上,猝不及防一脚踩空,半边身体探出扶手。
因为整体螺旋的构造,如果在这里摔下楼梯,相当于要从中间的空隙直直跌落到底层。然而即使明白会发生什么,也无法推迟意外的到来。
那短短几秒钟并没有变得漫长,我脸上错愕的表情甚至还来不及消散。
摔落时我听到一声重响,脊背和尾椎传来惨烈的剧痛,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一阵阵眩晕发黑,连蜷缩或哀嚎都做不到,只能僵硬的维持摔下来的姿势,眼泪和汗水瞬间滚了下来。
我是不是死了?
怎么会这么痛?
宋城奔下楼梯,半跪在在我身边说着什么,小刘在叫医生和救护车。我恨不得立刻死掉,不要再忍受这种身体内部源源不断传来的痛苦,却怎么都昏不过去,甚至无比清楚的记得刚刚发生的一切。
自己胡乱挥舞的四肢,倒下时擦过脸颊的风,宋城逐渐变得模糊的脸,以及——
他曾短暂抓住过我,又骤然放开的手。
第172章
之后的那段时间,我的记忆时断时续。
躺在地上时我的眼睛半睁半阖,模模糊糊知道自己被挪走了,大概是送往医院;也知道后来发起了高烧,大脑像一团融化的浆糊,无法拼凑出完整思路。
眼前有人说话,有人拿灯照我的眼睛,叫我的名字。
痛与眩晕被强行搅和在一起,五感都变得迟钝。我又累又木,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回应,在话语声中沉沉睡去。
说是睡着了,更像昏迷。有时努力集中精神,能意识到不断有人围绕着我来去,却像隔得很远,感受不真切。
整个人浑浑噩噩的任凭摆弄,我仿佛死了一样,深深陷入寂静的沼泽。
偶尔也会意识清醒一小会儿,知道自己在一间单人病房里,周围静悄悄的,分不清白天黑夜,唯有仪器发出的机械声音。
即使有护士在旁边给我换药,我也说不出话,只能怔怔的盯着一处发呆。护士会说“病人醒了”,很惊喜的样子,可我撑不了太久,没等她叫人来就合上双眼。
我记得有一次挣扎着醒过来,病床旁围满了穿白大褂的医生,离我最近的是一个长得很面善的中年男人,胸口别着牌子。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注意到这些旁支细节,呆呆的望了一会儿牌子上的几个方块,形状有些熟悉,但不认识是什么。
这种事越在意越想不起来,直觉自己忘了很重要的东西,急得浑身发烫。
“你要说话?”
听到他的声音,我才想起来自己有这个功能,奈何嗓子像是被卡住,发出的气音含混不清。医生很有耐心的俯下身,仔细听了,问我:“是不是问你的腿?”
我也搞不清自己想问什么,上一秒想的事下一秒就忘得一干二净,但这个问题同样令人在意。每次醒来我都感受不到自己的腿,是不是从此以后就瘫痪了?
“之前你说痛,家属同意之后给你打了止痛针。别担心,你的盆骨骨折并不是特别严重,只要恢复得好,对走路没有影响。”
我喊过痛吗?
没有印象。
但知道自己没有伤到脊椎,心底轻轻松了口气,又要睡过去了。那个医生却不放过我,不断问我一些问题,我刚开始还撑着胡乱点头或者摇头,到后来彻底听不到他的声音。
如此睡了醒,醒了睡,再次睁眼时,床边站着一个女人在替我擦拭手臂,动作小心翼翼,避开上面插着的吊针。
我麻木的看了她一眼,意识到她是来照顾我的护工,心里没有什么感觉。她没有注意到我的视线,认认真真的用温毛巾擦过之后,伸手要解我的裤子。
明明清楚有些情况下病人不得不毫无自尊的求助于他人,此刻的狼狈不算什么,只不过对她的举措仍然很抗拒。我顿了顿,声音干涩的开口:“不要碰我。”
可能是突然出声吓了她一跳,她收回手,轻声解释:“我得给您按摩,防止生压疮。”
“不用你来。”每说一句话都很费劲,我坚持道,“换个男的。”
这样短短的交谈已经耗尽了我的精力,我闭上眼睛,如同被洁白的云层簇拥,仍在做一个柔软无知觉的梦。
再次从黑暗里伸出手,我撕破凝滞的睡眠。
又睡了多久?
不记得了。
看了很久天花板,不知是否是浑身热得发烫的原因,连指尖都也被炙烤得隐隐作痛。我昏昏沉沉的动了动眼球,直到宋城的声音在房间里突兀响起前,都没有感觉到他在旁边。
“俊彦,医生给你打了退烧针,很快就会好的。”
他微冷的手放在我额头上,空气安静了很长时间后我听见他说:“你放心休养,我会好好照顾你,这是个意外。”
语气笃定,仿佛要说服房间里的谁。
像是听着和我完全无关的事情一样,我的心情并无起伏。但清醒的机会难得,心里有几句话在昏沉中琢磨了很久,总该说出来见见天日:“的确是意外,和你无关。”
没必要诬陷宋城,是我自己没有留神,加上情绪激动,才会一个打滑从楼梯上跌落下去。
只是我也明白,宋城从小受训练,后来也演过许多武打戏份。比起反应和身手,很难有越过他的人。如果他想拉我一把阻止意外发生,不说十成把握,也有八九分可能。
泥石流发生的山间夜晚,他顶着暴雨,撑着受伤的一条腿踏进岔路,远远看到我坐在即将滑坡的山体下休息,或许面临过同样的选择。
是舍弃我这个拖累,还是冒着危险伸出手?
人的想法往往在瞬间改变,说不定那时只要宋城多犹豫一秒,就会做出不同的决定,更不会有今天的我。
宋城为我做得已经足够,我必须要偿还点什么才行。
数度犹豫,我狠下心决定长长久久的和他相守,把自己朝三暮四的毛病都改掉。宋城想我和他走,我不能再让他失望,义无反顾的跟着来到他长大的地方、他的主场。
本来打算将我的心放在他那里一辈子,看他高兴,算是知恩图报。
没想到宋城他不想要一颗鲜活跳动的心脏,他要的是一个乖乖木偶,为此宁可亲眼看我坠落在地,永远无法逃跑。
这次清醒的时间格外长,也许是上天也要给我机会,从一团乱麻里理清思绪。我的语气甚至有一丝轻松:“上次我受伤,你就要在手心划一刀口子。你为我坐过一次轮椅,这回我也坐一次,两厢扯平。”
宋城的呼吸低缓而压抑,我只感觉到他贴在我滚烫额头的手心略微有些粗糙,是上次留下的疤痕。
“你看,我给你添麻烦,你给我送到医院,垫付医药费,还请护工帮忙照顾。”我眼睛盯着窗帘缝隙透出的一点霞光,心平气和、真心诚意的说,“没有放任我悄悄死掉,我很知足。”
“别说胡话。”他说得很缓慢,隐约有点不知所措的愠怒,我极少见他这样僵硬,“你马上就会恢复,一切如常。”
“是么。”我笑了笑,又有点头晕脑涨起来,估计撑不了多久,抓紧机会把心底的问题说出来,“这里医生胸口的牌子上都印了什么花纹?我想了很久都没弄明白。”
宋城迟疑了片刻:“我没注意到有花纹,胸牌上写的应该是医生的身份。”
原来如此,那些意义不明的方块是名字。
我又笑了下,心里有了预感,即使有幸能恢复,也不再会是原来的我。
“这是完全的意外,你别自责,我不怪你。”我认真道,“很少有人对我像你一样好。”
所以每一点好我都要一直记得,再尽自己全力偿还干净。
人要没有亏欠,才能安心闭眼。
“俊彦……”
我还有话要说,他骤然出言打断,低声叫我的名字。
这声呼唤里饱含着复杂的感情,尾音不自觉拖得很长,既缠绵,又悲伤,仿佛颤抖般在房间里回荡。我所能抓到的只是一点酸楚的尾巴,和淡到如同错觉的悔意。
折断翅膀的蝴蝶才能更好的捏在掌中把玩。于他而言,伸手是本能,放手是选择。
宋城,我终于不欠你什么了。
那次和宋城谈话过后,他像是默默从我的世界消失。
我能理解,他有太多事情要去谋划,反正我也逃不出去,不必天天过来查看。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被迫整天仰躺在床上,不是睡觉就是发呆,极少和人说话。即使失去一段记忆,也没人发现我的异常。
仿佛有一只奇妙的手,能偷偷拿走我不想度过的时间。
新来的护工是个眼神温和的哑巴男人,动作熟练仔细,不知道宋城从哪找来这样的人物。彼此之间不必交流,加上我有意识的时间短暂,着实避免了很多尴尬。
每次我清醒,多半能看到他在尽心尽力的替我擦拭身体。想到之前的女护工说按摩防止压疮,我随口问:“我不能动,你替我按摩是不是很麻烦?”
他连连摇头,打了一长串手语,看得我眼花缭乱,茫然的推测大概是说不麻烦,职责所在之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