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是三堂会审,在现代社会弄这种封建气息浓厚的家庭会议,只有许老爷子做得出。
“可妍不在。”老爷子忽然开口,“俊彦,你替她坐。”
我瞬间成了目光聚焦点,条件反射般看向许育城求助。他也有几分疑惑神色,显然不明白一直讨厌我的老爷子为何突出此举。
“这……不合适。”我勉强笑道,“我是晚辈。”
“爷爷让你坐便坐了。”许育衷话是对我说的,视线却投向许育城,似乎暗含警告,“小姑临时回不了国,你的态度就是她的态度。”
我的手心冒出一层黏腻的汗,见场上无人反驳,勤务员搬来一把座椅摆在三姨下首。我一步步走过去坐下,安德烈离开自己本来的位置,绕到我身后,手轻轻搭上我的肩。
这个动作无疑是在表明他和我站在一边,令我安心许多。手机放在口袋里,隔着薄薄的布料仿佛有些发烫。我知道真正如烫手山芋的不是手机,而是进来前许育城给我发的那条短信:
“爷爷问你的问题都回答是。”
我不禁抬头看向他。许育城神色不变,依旧是儒雅可亲的模样,甚至对我温柔的笑了笑。
第148章
“大人们说话,让孩子玩他们的,都过来做什么。”
没想到是三姨开口打破了凝固的空气,我压下心头惊讶,克制着自己不要太明显的转头。
老爷子把小辈们叫来,大概存了几分杀鸡儆猴的心思。他想打压下心思不安分的年轻人,省得有人再生是非,也不管这样的举措是否有些苛刻。
三姨应该知道这点,何必出言反驳?
她唇边带着一点淡淡笑意,招手抚摩女儿的肩膀,抬眼看向许老爷子:“爸,小雨带了卷子过来,今天的作业还没写完。她高二了,学业重。”
哪里就差这一会儿的功夫。我垂下眼睛,心下明了她为什么说出这番话。
李智雨的眼神轻松而纯真,带着对此刻情况的些许疑惑,脸上仍然乖甜礼貌的笑。一个被父母小心翼翼呵护的掌上明珠,大约很少接触这种压抑的家庭环境。
听说三姨和丈夫感情一直很好,能生在这样的家庭真够好运。
许老爷子和她对视,不怒自威的眼神令人胆寒。三姨竟寸步不让,最终是老爷子沉吟片刻:“终归不是什么好事,听了可能出去乱说。算了,年纪小的早点休息吧。”
在场有三四个和李智雨年龄相仿的堂弟堂妹,模样神态都比她成熟不少。他们大约是很好奇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但不敢违背老爷子的话,不情不愿的跟着一起走出去。
这样一来,剩下的晚辈都是已工作的成年人。三姨成功将小雨从这烂摊子里支出去,恢复了之前淡然的模样。
“为什么叫你们来,心里都有数。”
静了半晌,老爷子才慢吞吞的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所有人都不自觉挺直脊背,拿出洗耳恭听的做派。
“向舒,这事我帮不了你。”
许向舒是二姨的名字。老爷子直白的表态如一道响雷,坐在我对面的二姨完全不敢相信的瞪着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等消化了这句话,她苍白的脸上血色褪尽,细细的眉毛一拧,原本就哭肿的眼角流下两滴眼泪。不顾平常端着的矜持贵妇姿态,惨然喊道:“爸,连替我说说都不愿意?!我也是您的女儿,您不能不管我啊……!”
我眉心一跳,上来就这么刺激?连这种话都说出口,明里暗里带着刺,老爷子要被气狠了。
“二姐,你胡说什么。”三姨接过话头,语气诚恳,似乎带着些许不忍,“爸平常待你多好,你做出这种蠢事,也不想想是不是伤了他的心。”
我和安德烈对视一眼,从彼此神色中看出探究。三姨平常不显山不露水,今晚未免有些出头。她和二姨有什么仇,这时候戳她心窝子?
上一辈的恩怨我们不清楚,这时候缩头一声不吭就对了。
三姨不劝还好,一劝倒勾起老爷子的火。他大发雷霆,加上多年积威甚重足以令所有人畏惧:“犯下多大的错,你自己不清楚?贪得无厌,什么钱都想赚,许家短了你的吃还是短了你的穿?!”
“我不是想给孩子攒点家底吗!”二姨抽抽搭搭的哭,回答时也不见半点心虚,估计是完全没反省,“华斌在公司做事那么辛苦,又没有前途!”
安德烈搭在我肩膀的手稍微动了动。我不用想都知道这小子看热闹不嫌事大,眼看二姨抱怨姨夫在许氏没有前景,将舅舅扯进来,他肯定乐得不行。
“你觉得老大亏欠你的?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你让我怎么和人家开口求情?”
“那总不能让他们查,这样查下去可怎么得了……跑跑关系将这件事压下去,又不止我们一家参与,大不了赔点钱!”
“别吵别吵。”其他人在一边劝,“老爷子身体不好,二姐你少说几句。”
二姨却仿佛豁了出去,半点不退步,尖声道:“爸你要眼睁睁看着华斌坐牢?我也不活了——”
许家的家庭会议从来没有吵吵嚷嚷成这个样子,幸亏在座的都是利益相关的亲属,不至于说出去成别家笑料。不论乐意与否,此刻不得不装模作样的劝慰一番,仿佛是发自内心的关切。
许育衷许育城都冷眼看着一动不动,在我犹豫是否要起身时,一个低沉沙哑的男声问:“向舒,你的钱是哪儿来的?”
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向说话的舅舅。
他高大的身材瘦得几乎只剩骨头,尽管坐得端正眼神锐利,原本中气十足的声音里免不了透出些许后继无力,可以窥见大病初愈的虚弱。
二姨也没料到他突然发难,当下也不苦闹了,支支吾吾说:“当然是我自己存的。”
“你出嫁之后就没有工作,华斌一年赚多少钱我心里有数。”舅舅撑着额头并不看她,脸色阴沉,语气严厉得可怕,“投资企业不是小数额,谁给你的资金入股?!”
空气里的吵闹沉淀下去,化为可怖的寂静。我克制自己不要看向许育城,不要给他带来半点嫌疑。
“我、我……问几个朋友借了点。”
三姨凉凉的开口:“那真是大手笔,一般人拿不出来,也不敢借。”
“你周围能有什么人?”
估计如果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许老爷子的拐杖就要挥起来给二姨两下。他一掌重重拍在身旁桌上,怒斥道:“向舒,老大问你话,你老实回答!”
我不禁攥紧双手,生怕这女人为了自己,不管不顾的将许育城的名头抛出来。要是她真的如此,我要怎么做才好?
二姨低着头,不正常的安静了许久。她今日多有惊人之举,二姨夫不敢强劝,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尴尬的赔着笑。
我尤在思维发散,想到许育城之前发给我的那条意味不明的短信,隐隐约约预感到了什么,却始终不敢往那个方向考虑。
不,我完全是胡思乱想,许育城他说过只要他在就会护我周全,他怎么会、怎么能这样对我?
直到二姨转身猛地向我扑了过来,撕心裂肺的哭叫在我耳边炸起,我还不能从猜想中抽身,去适应荒诞不经的现实。
“小彦,你可害死二姨了啊——”
“别碰我哥!”
几乎同时,安德烈挡在我身前,伸手毫不留情的推开她。
二姨被狠狠摔到地上,不可思议的神色比起刚才更甚:“你……你……我是你二姨!”
“抱歉,这个家里我只认我哥、我妈。”安德烈勾起一抹淡笑,瞥到主位又补了一句,“和外公。”
他在许家待得少,一贯沉默寡言,十足十娇气冷漠的花瓶,却很受老爷子喜欢。
兴许是多年见不到在国外的小女儿,因此爱屋及乌,对这个漂亮的混血外孙格外宽容。见他这样无礼,居然没说什么,算是默许了。
三姨道:“说话就好好说,拉拉扯扯不怕人笑话。”
二姨被这么一打岔,怔了半天才说:“小彦是我侄子……”
三姨真情实感的流露出些厌恶:“二姐,小彦确实是你侄子,但也是个小伙子。你四十多岁的人,多少避着点,往他身上扑像什么?”
“好了,说事。”舅舅轻咳一声,“向舒,你扯上孩子是什么意思?”
她之前还气势汹汹,现在倒犹豫起来,眼神到处乱瞟唯独不和我对视:“我是说,钱、钱是小彦借给我的。”
“他才工作多久,哪来的钱给你?”三姨轻笑一声,“卖血吗?”
“他没有,他身边的人有的是。”二姨铁了心要拉扯上我,竟口不择言,“爸你不知道,杨家那个独生子迷他迷得要命,为他这个兔子,什么钱拿不出来?和他爸一路的货色,就会哄人——”
“许、向、舒!”三姨站起来喝道,“你疯了,闭嘴!”
我如遭雷劈,肩膀止不住的颤抖。
我不知道从前作壁上观的三姨为什么屡次出言帮我,想不通许育城为什么这么快就抛弃我这枚棋子,更不明白我和二姨无冤无仇,她何必当着这么多长辈的面贬低我到这种地步。
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搭上我的肩膀,十指用力收紧。我感受到安德烈掌心的热度,忽然记起他的保证,不自觉放松了些。
我抬眼看向上面,舅舅脸色阴晴不定,许老爷子反而一派平静。他和我的视线撞个正着,那充满威压的目光令我呼吸困难。
“小彦。”他破天荒头一次近乎和颜悦色的问,“是你出的主意,借钱给二姨的吗?”
他没有质疑二姨,显然相信杨沉有实力为我出资。确实,杨沉当初在他面前摆出何等深情姿态,甘愿为我向家长出柜。在他眼里,大约只要我说一句,杨沉便会去做的吧?
许育城是料定了这一点,猜到只要指使二姨搅浑水,老爷子会直接向我发问,然后盖棺定论这件事由谁主谋。
毕竟二姨再不受喜爱,也是他的亲生女儿,而我只是个把许家人引入歧途还妄图全身而退的杂种罢了。
我我知道这个问题答应下来与死刑无异,干脆别开眼睛,环视四周血浓于水的亲人,记住他们脸上露出的不同表情。
许育城依旧是清隽俊雅的模样,长身玉立,谦谦君子。
我突然很想冲到他面前质问他,你怎么敢赌我不会因为失望而供出你的名字?你怎么敢确信我会放弃前程听你的话?你怎么敢肯定我不是你环环相扣计划里的那个不安分因素?!
注意到我的眼神,他对我微微笑了下,温柔又安静,令人如沐春风。
我想起很多事。
在打雷的晚上他哄我睡觉,许诺哥哥会一直保护我。
面对遥不可及的荣誉,他摸着我的头,让我开心单纯的做自己。
他接我放学回家,永远替我提着书包。
他在许老爷子要改我志愿表时沉默的侧脸。
他带我出席各种场合任由我被人轻浮打量。
他说我重情重义,是个好孩子。
他很矛盾。他是文雅谦卑的许家次孙,也是雄心壮志满怀抱负的许育城。
他会下意识为我敲响警钟,一遍遍告诉我人一定有所图谋才会施舍爱意,可他同样不舍得放弃我的利用价值。
小时候他说我们是兄弟,理应互相扶持。我问许育衷和我也是兄弟,为什么对我不好?他解释不上来,想了半天只好耍赖,说看我乖巧可爱,所以他特别喜欢。
因为是在心里偷偷喜欢,所以对我的好要藏起来。
许育城。我许诺过,为了你,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如果你想要,我愿意成为你的一枚垫脚石,即使你要争夺的船舵属于一艘即将沉没的大船。
“……是我。”我抬起头,露出一个坦然的笑,“是我做的。”
有些事藏得太久太深,当事人都已经忘记。我也该学着和他一样。
这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