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商恭恭敬敬地俯身行礼:“卑职见过皇上。”
空气中弥散隐隐约约的药汤清苦之气,建文帝慢慢睁开眼,循着药味望去,触目是晋商年轻沉稳的脸庞,他微微一笑:“是皇后让你过来给朕送安神汤的?她可是就寝了?”
晋商恭声道:“督主在与皇后娘娘对弈,所以娘娘还未安歇,她说皇上整日案牍劳形,身体怕是会吃不消,所以吩咐卑职将安神汤送来给皇上服用。”
“这个时辰……还在对弈?”
建文帝面上的笑意淡了一点,他本来还想着晏云裳能亲自前来,不过转念一想,晏云裳时刻都记挂着他,这也算是体贴入微了,他近来身体不太熨帖,就算晏云裳来了,他也不能同寝。
“把药汤呈上来吧。”建文帝冲晋商扬了扬下颌。
晋商低声应是,神态恭谨地上了台阶,他始终半垂着头,令人无法透过他的眼神看清他心中所想。
单公公原本想亲手接过托盘的,听到建文帝的示意,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默然跟在了晋商后头。
御案上的奏折堆积如山,邢公公正在替建文帝捏肩膀,见状,单公公紧忙上前两步将奏折都整理成一摞摞的,晋商把托盘放在奏折空出来的地方,轻声道:“皇上,请用汤药。”
建文帝闲适地坐直身子,瞥一眼眼帘微垂的晋商,他执起调羹轻轻搅动着安神汤,漫不经心道:“朕交代朱桓调查卧佛寺的事,朱桓可有什么新的发现?”
晋商眼睫微动:“暂时还没有,督主说了,他会尽力而为的,皇上不必忧心,请喝汤吧。”
“唔,朱桓既然在查探那便好,有他在,朕很放心。”建文帝拈着调羹凑近唇边,吹了吹,药汤在调羹内浮起了些微涟漪,冒着几不可见的气泡。
晋商密切注意着建文帝的一举一动,眼见他就要喝下药汤,垂在身侧的拳头不禁握了握。
建文帝搅冷了药汤,单手托起玉碗,晋商眼底有诡光一闪而逝,拳头握得更紧,鬓角微湿。
单公公不经意地扫了晋商一眼,恰好目睹晋商古怪的神情,他眉头蹙了蹙。
建文帝已经准备喝汤了,舀起一勺汤药缓缓送至唇畔,晋商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眼瞳透过睫毛一瞬不瞬地盯着建文帝,唇角抿紧,整个人都犹如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
单公公一直都暗暗留神着晋商的表情,眼见晋商的呼吸随着建文帝喝药的举止而明显急促,眸色亦是飘忽不定,电光火石间,一道灵光骤然划过单公公的脑海,他脸色大变,夺步近前打翻了建文帝的药碗:“皇上小心!”
药碗应声落地,瓷片飞溅,褐色的汤汁浸湿了书案下的波斯地毯。
建文帝不解其意,狐疑地看向单公公。
邢公公同样一头雾水,晋商脸上却有懊恼的情绪闪现。
单公公指着被灼烧出小洞的地毯,扬声道:“皇上,这药汤有毒!”
话音甫出,方才还毕恭毕敬的晋商突然使出一招黑虎掏心,纵身朝建文帝飞身扑来,大喝:“狗贼萧鹤笙,拿你的命来!”
晋商狰狞的面目清晰倒映在建文帝大张的瞳孔,他下意识想起身躲避,可身体却根本不听自己的使唤,邢公公亦是被吓得魂飞魄散,只是依仗多年习惯,大喊道:“救驾!来人啊!”
这惊变发生得令人措手不及,正厅虽然有侍卫防守,但怎奈鞭长莫及,他们的速度根本比不上就在建文帝跟前的晋商,眼见晋商即将得手,一旁的单公公咬咬牙,奋不顾身地往建文帝胸前一挡,胸腔传来骨裂的声音,单公公忍着剧痛死死扣住晋商的手腕。
“有我在……你别想伤皇上一根、一根毫毛!”
建文帝借着晋商被拖住的间隙趁机躲到了屏风后,邢公公尖细的嗓音像被扼住喉咙的鸭子彻底打破了夜晚的静谧:“来人啊,有刺客行刺!快救驾!”
大股鲜血从单公公嘴里涌出来,单公公的面色瞬间苍白如纸,他拼命攥着晋商的手不让他空出当子对付建文帝,俨然是要以性命为建文帝尽忠。
“助纣为虐的阉狗!”晋商冷笑一声,劲袖一扬,居然凭空甩出了一把短匕,寒光乍现,只听单公公陡然爆发出一声惨呼,下一瞬,他便如同破烂的稻草人重重飞了出去。
一只血淋淋的断手从单公公的身上跌落,断口皮肉齐整截面利落,在灯火下发出瘆人的惨白。
建文帝大骇,指着晋商怒声斥道:“胆大包天的奴才,你竟然敢行刺朕?”
晋商仰天哈哈大笑:“做了这么多年的奴才,穿了这么多年狗皮,我等的就是这一刻!”
言罢,晋商扯掉身上的黄褐番衣,腾身跃向东逃西窜的建文帝,邢公公方才亲眼看到单公公是如何舍命护驾的,如今只剩他在建文帝身边。
见势不妙,邢公公干脆也学单公公舍身救驾,晋商不欲延战,径自飞刀掷向跑得发髻蓬散形容狼狈的建文帝,邢公公则义无反顾地挡在了建文帝身前。
利器破空的金戈之声仿佛凌于耳畔,邢公公胆寒心惊地闭上了眼,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迎接死亡的时候,及时赶到的侍卫提刀打偏了那把匕首,紧跟着,手执兵器的御林军蜂拥而入。
大批御林军从门口一拥而上,团团围住了行凶未遂的晋商,晋商仍旧不打算放弃,赤手空拳跟一众人等缠斗了半柱香的时间。
他心心念念都是要杀掉建文帝,但凡寻到空当便将私藏的暗器齐齐朝建文帝发射,可惜建文帝已经被手掌坚硬盾牌的御林军护到了身后,晋商所有的暗器俱派不上用场。
建文帝高声指示:“留活口,朕要知道是谁指使他来行刺朕!”
晋商闻言朗声大笑:“是镇北王派我来的!”
“什么?”建文帝震惊之下连声音都变了调,他定定神,面色越发冰寒:“留活口!”
任凭晋商武义再高超,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又过了小半盏茶工夫,晋商浑身是伤地被侍卫们的长剑组成的圆环牢牢束缚跪地。
“居心叵测的混账东西!”建文帝排众而出,他披头散发,苍老的脸孔满是勃然怒意,双目冰冷地审视着遍体鳞伤的晋商:“是谁派你潜伏在东厂?又是谁派你来刺杀朕的?你速速如实交代,朕还能考虑留你个全尸,不然朕叫你一家老小九族三代全给你陪葬!”
晋商气喘吁吁地瞅着暴跳如雷的建文帝,嗤笑:“我原就是北境遗族,一家老小九族三代早就被你这个狗皇帝杀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了,昏君,我没能杀你是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别在那儿摆出一副假仁假义的恶心嘴脸,看着就倒胃口!”
建文帝脸色冷白可怖,他用锐利眼眸目不转睛地剜着晋商,几欲将他饮血啖肉:“朕再问你一遍,究竟是谁派你来的?是谁命你刺杀朕?你在东厂隐藏了这么多年,是如何混进来的?”
晋商好整以暇地看着建文帝,无所谓地笑笑:“我刚才说了,是镇北王派我来杀你这个狗皇帝的,他老人家被你害得家破人亡断子绝孙,上苍有好生之德,因为镇北王死得含冤莫白,所以免了他轮回之苦,镇北王正在天上当神仙看着你呢!萧鹤笙,这二十一年你睡得不安稳吧,是不是总觉得有那么几双眼睛在黑暗里盯着你?你的好日子就快到头了。至于我是怎么混进东厂的,那得问问你座下最忠诚的那条狗朱桓,哦,不对……”
斜睨着建文帝越来越铁青森冷的脸容,晋商故作惋惜地轻叹,用半是同情半是嘲讽的眼神睇着他:“朱桓效忠的可不是你,朱桓是晏云裳那贱人裙子底下最忠心的舔狗,他为晏云裳铲除无数抗争她的忠臣良将,为晏云裳将北境夷为平地,现下还为晏云裳把回雁峰唾手可得的宝藏让给她,你算个什么东西?也就只是个被太监绿了头顶那片草原的可怜虫罢了!”
建文帝怒不可遏,面上的肌肉都可怕地纠结到一起,四肢百骸犹如泡在了烈火中,火舌疯狂舔舐着他的心肺,他气得全身发抖,不敢置信地指着晋商高声怒骂:“不知死活的狗东西,死到临头你居然还敢诋毁朕的皇后和左膀右臂,朕要杀了你!朕要杀了你!”
晋商不屑地哼了哼,睨着建文帝的眼神满是嘲弄:“真是个有眼无珠喜欢自欺欺人的老货,全世界的人都晓得朱桓钻了晏云裳的裙裾,就你还蒙在鼓里掩耳盗铃,怪不得当年先帝要改立镇北王为太子,瞧瞧你这丢人现眼的德行,你有哪一点配做大楚的君王?若非你弑亲在前,戕害手足在后,这把龙椅根本就轮不到你来坐!”
建文帝怒然驳斥:“你还敢在这里妖言惑众?朕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萧胤不过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他哪里配与朕相提并论?!”
“镇北王是被你这昏君陷害的,他一生俯仰不愧于天地,是你这个忘恩负义道貌岸然的老狗不配和镇北王相比!”晋商气运丹田,尖利又浑厚的声音在澎德堂飘出老远:“萧鹤笙,你因垂涎皇位弑杀自己的父皇,是为不孝;你坐视天下百姓生于水深火热而无动于衷,是为不仁;你纵容妖后奸宦迫害残杀自己的手足,是为不义;十年前,外族侵入嘉峪关,你不顾满朝文武的劝诫执意求和割让领土,是为不忠;晏云裳主六宫多年,在前朝后宫兴风作浪,你默许她残害大楚皇嗣,是为不慈!你如此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不慈,怎配以大楚国君自居?我大楚有你这样贪生怕死阴险卑鄙的小人做皇帝,是大楚之耻!是萧氏皇朝的百年不幸!”
一席慷慨激昂的痛骂铿锵落殿,许是晋商的表情太过悲愤沉痛,在场人都不由得面露动容。
“闭嘴!你快给朕闭嘴!”建文帝暴怒,一张脸涨红得比猪肝还难看,他只觉得晋商的骂声刺耳至极,无可抑制的怒气犹如数条毒蛇在他的体内翻滚叫嚣,他理智全无,拔出身侧侍卫的剑便大步冲上前一剑洞穿了晋商的心窝。
“皇上不可!”疾步踏进正堂的朱桓提声制止,然而,终究是晚了。
晋商气若游丝地躺倒在地上,健硕的身子抽搐不息,心口冰凉剧痛,他冷笑着看向建文帝,满口鲜血箔箔流溢:“狗皇帝,杀了我你以为就高枕无忧了吗?欠下的债,终究是要还的,没了我,还有别人会来取你项上狗头,你记住,你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向老天求来的,我会在地府等着你,哈哈哈!”
建文帝双眸猩红如血,再次拔剑狠戾地横切向晋商的腹部,断肠瞬间从破碎的肚腹挤出。
晋商的笑声戛然而止,他依旧双目圆瞪讥嘲地斜乜着建文帝,血泊中的身体却是纹丝不动了。
建文帝形色疯癫,举起手中的剑继续朝晋商的尸体砍去:“不准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朕!朕是皇帝,唯吾独尊!只有朕才是皇帝,你们全是逆贼!”
浓烈的血腥味充斥澎德堂之内,建文帝却像不知疲倦一般,机械地抬起手臂,一剑又一剑,动作不肯停歇地劈削着晋商的尸身,适才还身形魁梧的男人,如今已是血泥一滩。
注视着那团辨不清面目形体的血肉,厅中的侍卫都不适地转过了眼。
朱桓淡然凝视着疯疯癫癫的建文帝,眸色变幻莫测,蔡仁轻声在他耳边禀告了晋商行刺的经过,当他听到晋商提及他与晏云裳关系还有回雁峰宝藏的惊人之语,波澜不兴的面容终于有了丝丝裂缝,嘴角浮起一抹料峭寒意。
思索片刻,朱桓稳步走近建文帝,恭声道:“皇上,贼子已然伏诛,他不会再伤害到您了。”
建文帝恍若未闻,心无旁骛地凌虐着那具四分五裂的死尸。
朱桓皱眉,再次沉声提醒:“皇上,晋商已经死了,您可以住手了。”
建文帝依旧我行我素。
朱桓眉目微冷,伸手搭上了建文帝的肩头,建文帝虽然全副心神都沉浸在报复晋商的快感中,可他毕竟刚死里逃生,本来就格外敏感,所以对旁人的肢体接触本能排斥,几乎是朱桓的手刚碰到他,建文帝就骤然调转剑锋刺向了朱桓。
“你们都是乱臣贼子,朕要杀了你们!”
蔡仁大惊失色:“督主!”
面对毫无章法挥来的剑尖,朱桓面不改色心不跳,他伸出两指不费吹灰之力地夹住了染血的剑刃,略略用力,清脆的刚石之声陡然惊响,锋利的剑便在他指下随随断成了两截。
见此情景,疯魔的建文帝骇然不已:“大胆!你敢对朕不敬?来人,给朕拖出去斩!”
满厅落针可闻,建文帝的喝令回荡在空旷的大厅,无人应答。
偶有侍卫蠢蠢欲动,朱桓轻飘飘的一眼斜过去,那些人顿时噤若寒蝉。
邢公公面露惊恐:“督主……”
朱桓浅浅一笑:“皇上受了刺激,心绪难免不稳,微臣只有得罪了。”
话落,朱桓突然一记手刀砍落,建文帝始料未及,闷哼着倒下。
蔡仁眼疾手快地扶住建文帝。
邢公公连忙上前伺候,间或忐忑地偷瞄一眼朱桓。
朱桓察觉到邢公公的打量,微微笑道:“公公是皇上在潜邸时就相伴左右的老人,晋商这贼人包藏祸心,本座一时不查给了他见缝插针的机会,这是本座失职,然则本座对皇上的忠心日月可鉴,容不得半分诋毁,还请公公在皇上面前替本座多多美言几句,本座感激不尽。”
邢公公立刻领会了朱桓的话外音,他敛眸,冲朱桓低声道:“督主言重了,督主对皇上忠心不二,皇上岂会不知督主的忠肝义胆?倒是晋商这贼人,他不但混进东厂伺机而动,还在皇上跟前诽谤督主的侍君苦心,可见是早有图谋用心不良,督主,晋商的事,您得多费神。”
晋商行刺,绝非偶然。
他是北境人,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净身潜入东厂,蛰伏多年都未露破绽,偏生在今夜一朝暴起,其中关窍令人不得不多想。
北境一脉当年几乎被残杀殆尽,是何人在利用残子布局,这些都需要好好思量。
朱桓眸露了然:“多谢邢公公提醒,等皇上醒来,本座自会给他一个交代。”
……
韶年苑的书房。
萧凤卿临窗而立,眸光若有似无地投向澎德堂。
白枫快步入内:“王爷,晋商牺牲了,咱们已经事成。”
萧凤卿淡淡道:“给晋商的娘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安度晚年。”
花腰叹息:“晋商这枚棋子,是淑妃娘娘备下的,他做朱桓亲信的这几年也没少给我们提供有用的情报,如今说没就没了,还真是可惜。”
萧凤卿淡声开口:“也算是凄惨开头,悲壮结尾了,他的父亲当年被朱桓所杀,他的母亲之所以能带着他活下来,也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从他心甘情愿被我们驱策的那天起,就该预料到自己的下场。”
花腰怅然地点点头,转向白枫:“单公公呢?”
“如少主所安排的,”白枫道:“单公公断了一只手掌,估计萧鹤笙以后会对单公公更加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