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不期而遇。
四目对视,久久难分。
大概是坐在窗边的缘故,阳光斜斜投进晏凌的眼底,宛如宁静湖泊泛着的潋滟水光,闪闪发亮。
萧凤卿在晏凌清澈见底的眼睛中无比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他透过那抹影像,似乎能窥探到自己的灵魂有多阴暗残破。
自卑突如其来,让他挺拔如松的身姿稍佝偻。
莫名的,他感觉自己在光风霁月的晏凌跟前,矮了一截。
“七弟,七弟妹,你们意下如何?”
萧宜修的问话响在耳畔,惊醒了两个人。
萧凤卿轻咳一声,略微局促地错开眼。
晏凌不明所以,对萧凤卿的异常很是奇怪,可萧凤卿没点头,她也不能擅自做主。
萧宜修警惕地盯着萧凤卿,暗忖萧凤卿莫非要狮子大开口?
正想打退堂鼓走人,萧凤卿突然端起了茶碗,他慢条斯理地抿一口,怅然道:“皇兄,臣弟如今的窘境你也看到了,晏云裳母子千方百计逼迫我们夫妻,包括宋婉婉的事,想必皇兄也瞧出其中端倪了。幸亏臣弟装疯卖傻了这么多年,否则早已投胎转生,臣弟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自保,活着,实在是太难了。”
萧宜修亦是心有戚戚:“晏云裳母子深得父皇偏爱,再加上还有朱桓那条阉狗煽阴风点鬼火,我们能生存至今,实属不易。”
这倒是萧宜修的真心话,他六七岁就没了自己的生母,也多亏建文帝有诺在先,只要孟氏生下嫡长子就立储,加上文武百官对大楚祖训的拥立,所以他才能活到现在。
萧凤卿垂下眼眸,右手无意识地摩挲上了左手腕的手串,一颗一颗缓慢地捻过,他终于道:“晏云裳这些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皇兄的提议正中臣弟下怀,咱们与其被晏云裳逐一击破莫不如抱团对敌,臣弟也无所求,只是希望能在晏云裳的毒手下保全家小。”
萧宜修目光一闪,眸子不经意地在晏凌沉静的脸上掠过,诚恳保证道:“七弟放心,你我只要能把晏云裳母子拉下来,作为他们的帮凶,朱桓届时必定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自然也会变得不足为惧,他们若是倒台了,父皇还能指望谁?五皇弟一只纸人罢了,能当什么大用?父皇的依仗只剩下你我了。”
萧凤卿扬唇笑笑,心悦诚服地说:“太子皇兄运筹帷幄智谋百出,臣弟佩服,不过此事我们还需从长计议,晏云裳一党自政多年为虎作伥,想要撼动他们并非一日之功。”
“这是当然,要么不做,既然决定做,就必须一击毙命!”萧宜修踌躇满志,他抬眸看向晏凌:“查清孤母后真正死因的事,就劳烦七弟妹费心了。”
晏凌淡淡一笑:“皇兄不必客气。”
说完,晏凌话锋一转:“不知那两位证人目前在何处?皇兄可把人安置好了?会不会有走漏风声的危险?”
萧宜修忙道:“她们就在骊京外的庄子上,是孤的幕僚安顿好的,弟妹宽心,孤已经把她们的行踪抹去了,任何人都查不到。”
“如果弟妹想要见她们问当年情况,孤随时都可以安排你们见面。”
晏凌点头:“既然是这样,等我们回到骊京,我就抽空去见见她们,虽然已经过去二十年,但是总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只要我们循序渐进徐徐图之,真相早晚会水落石出。”
萧宜修抿抿唇,眸中倏然闪过一丝深刻的恨意,牙关紧咬:“晏云裳害死了敏莲母子,这笔血债,孤一定要向他们讨回来!”
闻言,晏凌倏地扫了萧凤卿一眼,瞥到他眼睫低垂,也不知在想什么。
“皇兄不要再难过了,逝者已矣,皇嫂在天有灵,也不希望你整日为他们伤神。”晏凌缓声道:“淳儿还小,皇兄得打起精神振作起来,他还需要仰仗你这个父亲呢。”
提起章敏莲,晏凌也觉得颇为可惜。
她还记得她入宫敬茶那日,章敏莲当众刁难她,后来也时常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对她明褒暗贬,虽有点小心思,但不是多讨厌的人。
活生生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还死得那么惨,莫提太子,即便是她都难免伤怀。
萧宜修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多谢弟妹的关心,淳儿是皇长孙,孤害怕晏皇后他们会对他下手,所以一直都带在身边,防范得紧。”
晏凌又看了一眼萧凤卿,发现他依然在走神。
她不禁蹙眉,用手肘撞了他一下,萧凤卿猝然回神,先睨向冲他使眼色的晏凌,然后笑睇着萧宜修:“皇兄,晏云裳的事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以后大家有商有量,共同进退。”
萧宜修点了点头,撩袍站起来:“七弟,弟妹,晏云裳耳目众多,孤就不在你们这儿多待了,免得徒增麻烦,你们也要多加小心。眼下朱桓回来了,他是晏云裳最大的帮手,又手攥东厂和锦衣卫,权倾朝野只手遮天,你们不可不防,万事务必多留个心眼。”
萧凤卿颔首:“臣弟记住了。”
等萧宜修走了,晏凌扭头望向萧凤卿:“你刚才在想什么?你明明早就想借着孟氏的事对付晏云裳,为什么方才萧宜修提出来的时候,你却犹豫了?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萧凤卿漫不经心地笑笑:“我哪儿犹豫了?”
“你就有啊。”晏凌翻了个白眼,突然凑近萧凤卿,眼神锐利得宛如钩子:“你犹豫之时还抚着我的手串,怎么,你该不会心里有鬼吧?难道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萧凤卿面色如常,一瞬不瞬地凝着晏凌,他歪着头,流光盈动的桃花眼充满了暧昧的情愫。
“我心里的确是藏着鬼,要来看看吗?”
说着,萧凤卿捉住晏凌的手按住自己的胸膛。
晏凌被迫被他压在胸前,掌心处依稀传来了他强有力的心跳,怦怦的律动宛如一首浑厚的古曲,就好像她握住了这人的心脏一般。
她愣愣地仰视着萧凤卿,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潮瞬间淹没了她,令她无法思考。
“我这心里面呀,藏着一只女鬼,”萧凤卿懒散开口:“这世间的鬼皆是青面獠牙,唯独我心中的女鬼最是可爱,不仅可爱还特别貌美。”
他垂眸注视着晏凌,神情慵懒,语气却温柔。
晏凌的眸光忽然变得飘忽,不太敢和他对视。
萧凤卿的双臂徐徐下移,曲起了手指,在晏凌敏感的腰窝上若有似无地转着圈圈。
晏凌被逗得身形一僵,纤腰一缩,偏偏萧凤卿又故意揽住她不准她逃,于是她只好蜷进了萧凤卿的怀抱躲避,萧凤卿得逞一笑。
晏凌憋着腰侧的痒回嘴:“王爷果真是不走寻常路,旁人心里装着的是功名利禄美人江山,你的心中却装了一只鬼,不怕反噬吗?”
女子柔曼的曲线贴伏在身上,萧凤卿的心尖一颤,他抬手掐住晏凌的下巴,温热气息喷洒在她面上,眉梢眼角俱是融融春意:“阿凌,你说的这么直白,难不成想采阳补阴吗?”
晏凌羞耻得厉害,挥拳朝萧凤卿打去。
萧凤卿眼疾手快地握住她的拳头,他的手大而暖,把她的手牢牢地包着。
触及到萧凤卿双眸中燎亮的两簇火焰,晏凌无端失去了全身的力气,感受到晏凌的软化,萧凤卿勾唇一笑,倏地低头朝晏凌唇上吻来。
凝视着那张越来越近的俊脸,晏凌顿时紧张地手足无措,下意识就闭紧了自己的眼。
她能够泰然自若地在晏衡面前表达对萧凤卿的好感,但要她若无其事地接受萧凤卿的亲近,她终究是羞窘的。
见状,萧凤卿停在距离她唇珠半寸的位置,猛然朗声大笑起来:“阿凌,你真好玩!”
晏凌立刻意识到自己又被耍了,恼羞成怒地一掌冲萧凤卿腹部拍去。
萧凤卿反应神速地接住了晏凌的招,随后,仿佛一条滑不溜秋的泥鳅从晏凌手下逃脱了。
晏凌扑了个空,气得跺脚:“萧凤卿!你简直是太可恶了!”
萧凤卿修长的身形犹如一片轻飘飘的树叶掠到大门前,笑眯眯地往晏凌挥了挥手:“下次我一定会亲你的,这次就不了,我中午吃了一盘大蒜,怕熏着你。”
晏凌啼笑皆非,她大步流星地跑上前想逮住萧凤卿狠命揍一顿,熟料一出门,萧凤卿早就脚底抹油溜了,连影子都找不见。
晏凌冷冷一哼:“没皮没脸的家伙,我要真是那只女鬼,早晚吸干你的血。”
想到刚刚被萧凤卿耍弄的画面,晏凌挠了挠发烧的面颊,转身朝韶年苑的方向去了。
晏凌离开不久,萧凤卿的身影又重新出现在了廊柱一侧,他抱臂斜倚着柱子,深邃的眸色如同浓黑月潭,所有翻涌的波涛都尽数吞没。
……
碧空如洗,夏风徐徐。
澎德堂庭院中的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四周声息全无,三两内侍在树下用丝网将蝉黏走。
气氛本该一片安好,然而就在这时,一声愤怒恐慌的吼声骤然划破了空气里流荡的安宁。
“滚!萧胤,你给朕滚!滚!”
守在卧房门外的邢公公和单公公对视一眼,同时一叹,尔后面色晦暗地入屋服侍。
打开房门,赫然映入眼帘的便是一脸惶恐的建文帝,他似乎是从龙榻上滚下来了,身上的寝衣衣带松散,瓷枕在脚踏边跌了粉碎,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皇上,您这是怎么了?”邢公公快步走过去搀扶起浑浑噩噩的建文帝:“皇上,您有没有哪儿磕着?”
建文帝对邢公公的话恍若未闻,只是抖着手拉住邢公公,高声道:“去,去把朱厂臣给朕叫来,马上!”
邢公公忙不迭应声而退。
单公公适时地沏来一杯安神茶递给建文帝:“皇上,皇后嘱咐过奴才,让奴才给你随时备着。”
建文帝魂不守舍地接过安神茶,一双手仍旧颤动不止,往日犀利的眸子此刻仿若覆上了一层死灰,脸色白得像被石墨压过。
“小全子。”建文帝叫了声单公公旧时的名字,他看着屋外摇晃的树叶,不知想起什么,眸色闪烁不定:“你相信人死后真有鬼魂吗?”
单公公目光一闪,笑了笑:“奴才是不信的,这人死如灯灭,驱壳都不在了,魂魄又往哪儿安放?依奴才看,所谓的鬼魂一说,那就是坊间人云亦云的迷信罢了。百姓们有的或许是真受鬼魂困扰,但皇上是真命天子,那些腌臜东西岂敢靠近皇上?”
建文帝微微凝眸,那双黑沉沉的眼眸仿佛是风暴过境后的大海,翻卷着汹涌海波。
他又梦见了萧胤,那个阴魂不散的萧胤已经在梦中纠缠了他十多年!
为什么事情都过去二十年了,他还不肯消停?
就算萧胤心有不甘迟迟不肯去投胎又如何,如今的天下之主是他萧鹤笙,而萧胤不过是史书上的乱臣贼子,遗臭万年受万人唾骂!
建文帝暴躁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捧着茶碗的双手也慢慢变得镇定,他面沉如水,冷声道:“你说的是,世上哪儿来的鬼魂,全是一些别有祸心的鼠辈在浑水摸鱼。”
单公公不疾不徐地拾起建文帝摔碎的瓷枕,脸上挂着一抹恭敬的笑:“皇上,朱督主既然已经回来了,那些烦心事便交给他处理吧,黄真人新炼的丹药又要送来了。”
“你说得对,朱厂臣是朕的左膀右臂,除了裳儿,就数他最合朕的心意,只要是交给朱厂臣的事,没他办不到的。”建文帝眼睛一亮:“黄真人可愿来山庄?朕还有长生之道要请他指点迷津。”
“回皇上,黄真人说他在外自在惯了,更何况,他最近又新研究了一种炼丹的方子,只等成品出炉就给您送来。”
建文帝感慨道:“还是你们几个对朕忠心。”
话落,邢公公就领着朱桓进来了。
单公公垂眸,静静恭立到一侧。
朱桓恭谨行礼:“微臣见过皇上。”
建文帝一看到朱桓便立时落下了心头大石,主动走下脚踏迎过去扶起他:“厂臣,有件事困扰了朕很久,朕想交由你去做。”
朱桓淡声道:“可是卧佛寺的事?”
建文帝点点头:“还是厂臣最了解朕的心意。”
“月余前,骊京天降惊雷,当夜就劈裂了卧佛寺的金佛像,在那佛像倒塌的地方居然出现了一把红缨三叉戟!”
建文帝话音一顿,锐目中迸发一丝森然寒意:“朕怀疑此事是有人故意装神弄鬼,说不定萧胤还有同党藏匿在骊京等着兴风作浪,朕希望你能尽快查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他一门心思惦记的都是萧胤鬼魂作祟的事,从头到尾都没提过章敏莲母子的死。
朱桓垂头,隐去了唇角的嘲讽:“请皇上放心,微臣已着手调查这件事,相信罪魁祸首很快就能抓到。”
建文帝面色稍霁,转念想到梦境所见,他眼底浮现了一团团化不开的阴霾:“朕这些年时常梦到萧胤,都说时间能叫人忘却很多事,可不管过去多少年,你把萧胤的头颅送来给朕过目的那个场景,朕始终记忆犹新。”
“萧胤毕竟是跟在朕身边长大的,当年下旨伐北的时候,朕亦是于心不忍,有过诸多犹疑,还叮嘱你尽量留活口。谁知道萧胤毫不感激朕的留情,反而试图起兵造反,朕杀他满门,也是迫于无奈,祖宗打下来的江山不能在朕的手上分崩离析。”
朱桓面上故作动容,心中却在无声冷笑。
当初建文帝早就想除掉萧胤,可是始终找不到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的理由。
若非他和晏云裳以兵权设局,又在北境埋下眼线里应外合,萧胤也不会中计从而把屠刀递给建文帝。
“皇上太仁慈了。”朱桓目露唏嘘,作势轻叹道:“倘若镇北王当年没有拥兵自重,皇上也不会忍痛大义灭亲。这天下本就属于皇上,镇北王虽然是您的弟弟,可他也不能什么东西都觊觎,凡事总该有限度。皇上,时过境迁,您就不必自责了,您为镇北王一家做的已然够多,镇北王屡次入梦侵扰皇上,许是仍不甘您当年的决定。”
“他还能有什么不知足的?”建文帝冷哼,眸光冰凉如雪:“朕把他们一家三口的灵位都放进了太庙,真要计较,镇北王妃死前失节,她根本没资格冠上萧姓。这种不干不净的女人,朕忍着弄脏太庙的恶心大发慈悲地迁进去,她做鬼都得对朕三拜九叩!”
单公公缩肩佝腰地站着,存在感极小。
听着建文帝滔滔不绝的怨愤,他微垂的眼眸底下有寒光倏忽而逝。
朱桓温声安抚建文帝:“皇上别为那些琐事操心了,既然是出来避暑的,那就好生享受,一切事宜都有微臣替皇上分忧。”
建文帝怒意略平,再次望向窗外。
不知何时起,几朵阴云在万里晴空飘然而至。
随着天边闷雷声声,预示着又有一场雷阵雨即将来临。
……
韶年苑内,晏凌端坐在正厅,姿态雍容大气。
大概是等的久了,她缓缓靠在太师椅上,顺手端起手边的茶碗,也不喝,纤细的手指夹起盖碗,一下一下拨着茶汤表面的茶叶。
绿萝与紫苎分别立于两侧,神色复杂。
绿荞疾步跨进门槛,她瞥一眼跪在厅中央的白芷,俯身在晏凌耳边轻声道:“王妃,衣柜里少了一件主腰,奴婢在白芷屋内找到了。”
闻言,晏凌轻轻一笑,挑起眼稍扫向面如金纸的白芷:“何为白眼狼,我今儿算见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