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仁一行人直奔皇城,进了正阳门,他没有下马,只是向守卫出示了东厂的御赐腰牌,守卫恭敬放行,蔡仁便畅通无阻地抵达了盛乾宫。
建文帝还在用御膳,听闻蔡仁求见,双眼一亮:“快宣!”
蔡仁领着两名番子大步而来,单膝下跪:“微臣见过皇上。”
建文帝叫起,他往蔡仁身后看了一眼:“朱桓呢?”
蔡仁笑道:“督主至多还有半月便可抵京,他嘱咐微臣送一样东西先给皇上过目。”
建文帝一下子便来了兴趣:“是什么?朱桓每次都会派你们送些奇趣的玩意儿给朕,这次肯定也能让朕爱不释手。”
这么说着,他的注意力其实已经放到了那两个番子捧着的一块巨大牌匾上。
牌匾长约十尺,用锦缎包裹着,瞧那两个番子小心翼翼的模样,显见极为贵重。
蔡仁但笑不语,他缓步走到牌匾面前,扬手扯落那块锦缎。
建文帝凝眸细看,面庞顿时染上了取悦的笑意:“这是万寿书?”
只见那牌匾内镶嵌着一面宣纸,宣纸上大大小小写满了无数“寿”,字迹或笔走龙蛇或歪歪扭扭,显然是由不同的人所书写。
“督主说了,皇上的寿辰将近,正巧江州的百姓对皇上前些日子下旨送发赈灾粮款的仁爱之举感怀于心,所以他们就自发组织了老老少少给皇上写‘寿’字,祝贺皇上寿与天齐。”
蔡仁毕恭毕敬:“督主猜到皇上一定很喜欢这份寿礼,所以吩咐微臣日夜赶路将它送来骊京,好让皇上乐呵乐呵。”
建文帝朗声大笑:“好一个朱桓,这老小子简直就是朕肚子里头的蛔虫。”
江州的知府贪墨,修建的堤坝偷工减料,导致今岁夏初发大水的时候不但冲垮了堤坝,甚至就连住在沿河的十多户百姓都被卷进河流喂了鱼,那条河流供养着江州百姓的日常用水,因为有死尸的污染,那些喝过河水的百姓都爆发了瘟疫,一时间闹得民怨沸腾。
建文帝也曾派其他的钦差大臣去江州,奈何官官相护,钦差大臣甫一到江州就被知府用金银美妾收买,故意欺上瞒下,致使江州的水灾和疫情越来越严重,百姓们求告无门,万般悲愤下只能聚众冲进知府衙门,将钦差和知府拖出来乱棍击毙。
建文帝闻讯后大怒,他痛斥刁民挑衅皇权,可毕竟民为基业之本,建文帝岂能在天下人面前抹黑他爱民如子的伟岸形象?
就在建文帝伤脑筋之际,朱桓挺身而出,主动请旨前往江州赈灾救民,解决了建文帝的燃眉之急。
建文帝这段时间过得并不顺心,先是自己的胞弟觊觎晏云裳,之后又是卧佛寺那把在雷雨之夜横空出世的红缨三叉戟,建文帝隔三差五就会梦到萧胤那个瘟神向他讨命,眼下看到这副牌匾,建文帝心头笼罩多日的阴霾一挥而散。
“能够有朱桓这么个忠臣良将,实在是朕之幸也。”建文帝含笑喟叹:“冯怀远之于前朝太祖是明镜,朱桓之于朕何尝不是如此?”
邢公公连忙点头附和:“依奴才看,这都是皇上您知人善任,才能谱写这么一出君臣相得的佳话。”
单公公亦是满脸赞同,嘴角却若有若无地挑起一抹讥诮。
蔡仁低垂着头,眼底也藏着几不可见的鄙夷,他谦卑拱手:“皇上言重了,督主常说士为知己者死,您不计较他的身份,反而给了他在朝堂上施展拳脚的机会,您就是他的再生父母,他愿意以自己的半残之躯为您肝脑涂地、赴汤蹈火!”
建文帝的心情更加畅快了,他看一眼风尘仆仆的蔡仁:“蔡仁,你马不停蹄为朕带回了这么一件大礼,朕必须记你一功,行了,你先去休息,等朱桓回来,你再去东厂当值。”
蔡仁喜形于色:“微臣谢过皇上!”
他缓步退出盛乾宫,走到门口,耳边依稀还能听见建文帝的开怀笑声。
他扯扯唇,目光里的鄙薄不加掩饰,转而睨向台阶一侧。
台阶下一个褐衣番子冲蔡仁缓缓点了点头。
……
“娘娘,这是蔡公公方才使人送来的。”
未央宫内,晏云裳身披胭脂红的轻纱趴在贵妃榻上,两名娇美的宫婢在替她的脖颈擦拭尚宫局精心调配的雪肌膏,欺霜赛雪的肌肤在红纱下白腻如玉,透着诱人的妩媚。
美人玉体横陈,堪称国色天香。
可惜,无人敢抬头多欣赏片霎。
卉珍跪在地上,恭谨地将一只华贵的锦盒双手捧到晏云裳面前。
晏云裳依旧慵懒地闭着眼,比云缎还浓密柔软的青丝自榻边流泻,闪烁着黑珍珠一般的光泽。
“你替本宫打开。”她刚刚晨起,声音含着些许沙哑。
卉珍动作谨慎地将锦盒打开,饶是她素来沉稳,眸光触到锦盒内的粉色华彩,她的秀目仍旧微微一瞠:“娘娘,是异形珠。”
江州靠近南海,异形珠则是南海的奇珍,每一颗都价值万金,经常有渔船为了打捞结有异形珠的蚌而沉海,一百枚海蚌才能找到一小颗异形珠。
异形珠与珍珠不同,它们的形状不规则,可以随意打磨成任一样式的饰物。
朱桓送晏云裳的这盒异形珠,颗颗莹润无暇,粉光熠熠,成色也是绝无仅有,粗略估算,这一盒子起码得有百来颗,也不知朱桓花了多大的人力去搜集。
面对眼前的稀世珍珠,晏云裳的表情却格外冷淡,甚而夹杂着淡淡的厌恶。
“拿走。”
卉珍垂眸将盒盖重新合上,犹豫片刻,轻声道:“娘娘,督主还有半个月就要回京了。”
闻悉,晏云裳的神情更冷漠了,眉宇间发散出隐隐约约的戾气。
适逢罗嬷嬷进来,见状,她无声地叹了叹。
她是晏云裳身边伺候的老人,自然知晓晏云裳跟朱桓不为人知的关系。
当初晏云裳之所以能走出永巷,借的无非就是朱桓的势,为此,不惜向朱桓委身,两人甚至还珠胎暗结……
朱桓算什么玩意儿?
不过是一个净身没弄干净的假太监,仗着位高权重,竟然敢肖想一国之母,还逼迫凤主为他生儿育女,若非那晏国忠一事无成,晏云裳也不至于失去娘家的依仗,向自己曾经看不起的阉人摇尾乞怜。
罗嬷嬷叹息,怪不得晏云裳对镇北王一族恨之入骨,本该是目下无尘的贵女,只因镇北王一句话就沦落到在太监的身下承欢,换做是她,早就疯了。
“娘娘,皇上刚才派邢公公过来传旨,他传了宁王夫妻入宫,稍后睿王和王妃也会到,他想让他们一起陪着去扶苏斋用午膳,希望您到时能早些过去。”
晏皇后凤眸微扬:“睿王洗脱嫌疑了?”
罗嬷嬷笑笑:“王爷本就没杀玉华公主,禁足令解除是早晚的事,宁王妃昨夜揪出真凶,皇上今儿一大早就差人去了睿王府传令。”
“原来是晏凌在推波助澜。”晏皇后意味不明地勾勾唇:“本宫那位堂兄还真养了个好女儿,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晏凌的确是个有福的,不然十七年前在晏家的庄子早就随她娘死了。”
罗嬷嬷眼眸一闪,轻笑:“依老奴说啊,是有福之人庇佑了她才对。”
晏皇后不知想起何事,恼恨地蹙了蹙眉,冷声道:“该死的不死,活成了本宫心底的一根刺!”
她这话说得语焉不详,卉珍不解其意,罗嬷嬷却是心领神会。
十七年前,晏皇后为了生下那个见不得光的孩子,以为大楚祈福为由去了道观修行。
熟料,临盆那日竟遇到刺客刺杀,晏皇后乔装成农妇,躲进了道观下卫国公家的庄子,途中生下一女,而同样身怀六甲的慕容妤和卫国公的贵妾苏眠也因刺客追杀同时产女。
最终,晏皇后跟苏眠的女儿都安然无恙,慕容妤的女儿与苏眠却横死刀下。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罗嬷嬷没再接腔,免得又戳了晏云裳的痛处。
……
扶苏斋。
晏凌与萧凤卿刚到没一会儿,睿王夫妇便来了,见到萧凤卿,睿王下意识皱起眉头。
他这个七皇弟自出生起就跟在他屁股后头转悠,他指东,萧凤卿从不敢往西,再加上声名狼藉,所以他一直都没拿正眼瞧过萧凤卿。
但今日……
睿王定睛打量锦衣玉冠的萧凤卿,总觉他有什么地方悄无声息发生了改变。
“二皇兄!”萧凤卿仍是那副心无城府的模样,热络地迎上来:“我就知道二皇兄吉人自有天相,你看,昨儿我和阿凌还去王府问话,今天你就好好地站在了这里。”
睿王淡笑:“多亏有你跟七弟妹为本王奔波,这份情,为兄承下了。”
吴湘儿亦握着晏凌的手,柔声道:“多谢七弟妹查明真相,还了王爷的清白。”
晏凌笑了笑:“清者自清,二皇兄没做过的事,旁人自然不可能滴水不漏地栽赃。”
吴湘儿随眼一扫,瞥见晏凌穿了领子很高的内裳,困惑道:“七弟妹,这还是七月伏天呢,你怎么穿这么厚?”
话音落下,晏凌与萧凤卿的面色不约而同一僵,两个人的眼底都掠过某种莫名的情绪。
晏凌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昨晚下了雨,我有点着凉。”
她嘴角的伤口已经用东西掩饰过了,一般人看不出来。
吴湘儿也没怀疑晏凌所言,看在她帮睿王脱身的情面上,于是轻声叮嘱:“骊京的天气不比杭州,说变就变,平时你得注意些,可别一不小心就生病了。”
晏凌抿唇一笑:“谢二嫂关心。”
不料,那边厢的睿王又吃惊道:“七弟,你这腕子怎的这么多红点?”
晏凌唇边的笑意骤然一滞。
她记得自己昨夜用指甲挠了萧凤卿的脖子还有手腕。
萧凤卿面不改色心不跳:“哦,被蚊子咬的,皇兄也晓得这天儿太热了,什么绿蝇蚊虫都数不胜数,不过你弟弟我不是好欺负的,一巴掌就把那只母蚊子拍死了。”
睿王愕然:“你怎知那蚊子是公是母?”
萧凤卿笑得荡漾:“她叮着臣弟的手不肯走。”
晏凌:“……”
某条疯狗昨晚滚出马车的速度千万不要太快。
两对夫妻正言不由衷地寒暄着,小黄门忽然高声唱喏:“皇上、皇后驾到!”
四人停了交谈,齐齐行礼:“儿臣拜见父皇、母后。”
建文帝情绪高涨,洪亮的声调带着笑:“平身,都是一家人,咱们今日用的是家宴,不拘礼数。”
晏凌随萧凤卿落座,略一抬眼,她眼底有讶色一闪而逝,贺兰徵居然也在。
似是察觉到晏凌惊诧的眸光,居于左下首第一位的贺兰徵也不经意瞥了过来。
四目相撞,一人探究,一人坦然。
吴湘儿恰好捕捉到这一幕,眸色微深,打趣:“七弟妹好像和质子挺熟的。”
贺兰徵洒然一笑,冲晏凌举起了酒杯:“本殿的皇妹年少无知做错了事,殃及睿王也受了无妄之灾,幸亏宁王妃兰心蕙质,这才能及时止损,不仅帮了睿王,也让皇妹悬崖勒马。”
说着,他一仰脖,饮下了那杯酒。
晏凌也不矫情,大大方方应承了贺兰徵的示好,同样是姿态坦荡地把酒樽举到嘴边抿了一小口。
敬完晏凌,贺兰徵又转向睿王,满脸歉意道:“这杯是向睿王赔罪的,玉华不懂事,自己闯祸还连累了睿王,本殿真是过意不去。”
“八皇子言重了。”睿王表现得很大度:“如今真相大白,那些事就不必再提了,本王也并未放在心上。”
贺兰徵的笑容更加真诚:“天下人都在传睿王心胸宽广、德才兼备,如今看来,睿王的确是不负美誉,本殿心服口服。”
建文帝见状便对晏皇后欣然赞道:“质子不愧是秦皇的儿子,行事的尺度皆是情理无瑕,既大气又妥善。”
晏皇后浅浅一笑:“可惜臣妾没有女儿,宫中也没适龄的公主,不然,质子也可以给大楚的皇亲做女婿,这般好的郎君,放在骊京,不知能令多少女儿家芳心萌动。”
听晏皇后这么一感慨,建文帝还真的就动了用大楚皇亲再与西秦皇室联姻的心思,他目光在贺兰徵俊朗的面上划过:“皇后说的对,质子这般品貌,如若能做大楚的女婿,那又是一桩众人交口称赞的美事了。”
眼见晋王跟贺兰悠的联姻是胎死腹中了,建文帝还在苦思冥想用哪种法子才能重新搭上西秦的船,晏皇后的无心之言令他猝然茅塞顿开,没了贺兰悠,拿贺兰徵顶上是一样的。
贺兰徵面色如常,琥珀色的眸底却闪过冷芒。
建文帝越想越觉得晏皇后的提议正中下怀,遂笑道:“皇后,改明儿在宫内举办一次桂花宴,瞧瞧宗室和百官家有哪些出色的宗女闺秀,帮着掌掌眼,”
晏皇后软声应下。
晏凌挑挑眉,她虽然不明白为何贺兰谌没来,但从建文帝对贺兰徵的态度分析,贺兰徵的“大义灭亲”想必是取得了他意料中的成效,而且短短一夜,恐怕都压制了贺兰谌。
这位西秦质子,果然不可小觑!
不消片刻,满殿都是觥筹交错、笑语喧阗。
看着和乐融融,实则暗流汹涌。
晏凌收拢思绪,低头,安安分分地吃菜。
上座的晏皇后隔着垂珠帘远远瞥了晏凌一眼,忽道:“皇上,宸儿这次能脱险,阿凌同样功不可没,臣妾那儿还收着一匹芙蓉缎,不如拿来赏了她?阿凌相貌气度都不凡,穿上芙蓉缎做的衣裳一定极美。”
建文帝眯眸看了晏凌一眼,点点头:“给小七媳妇的赏赐,就由你拿主意吧。”
听到这话,晏皇后的美眸微微一沉。
建文帝不觉晏皇后的异样,沉吟几息,扬声道:“小七!”
晏凌无声冷笑,红唇不着痕迹地挑起了弧度。
萧凤卿却是放下银筷,故作疑惑:“父皇,您唤儿臣有何事?”
对着萧凤卿,建文帝难得和颜悦色,他上上下下地检视了一遍萧凤卿的装束,脸色终于又缓和了一些,他招招手:“你过来,朕有旨意要宣。”
萧凤卿一呆,显得手足无措:“父皇……”
“让你过来就过来!”建文帝不悦地提高音调:“你这样子如何担大任?几个兄弟,就你,一把年纪连媳妇儿都娶了,直到现在还一事无成!朕再不给你找点事历练历练,你是打算一直吃皇粮当饭桶?”
闻言,睿王眉头不禁一皱。
他想到上回在夜宴之时,建文帝就说过要给萧凤卿一件差事。
他并不担心萧凤卿能危及他的地位,可建文帝只需要他一个能干的儿子就够了!
睿王若有所思地望向晏皇后。
晏皇后面色淡淡。
睿王的双眼又投向萧凤卿。
萧凤卿纹丝不动,只是垂眸睨向晏凌。
晏凌调整了一会儿心绪,忍着想锤爆他狗头的冲动,抬头仰视着萧凤卿,冲他甜甜一笑。
萧凤卿立刻做出受了极大鼓舞的样子,身上那股扭扭捏捏的做派立马化作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
他垂头理了理衣襟,稳步走到殿下,端端正正跪地,语声清亮:“父皇!”
建文帝审视萧凤卿几眼,对他突然抖擞的气韵更感满意,大手在龙头扶手上轻点两下:“本来没有皇家子弟去五城兵马司的规矩,可是老七啊,你混了小半辈子,朕不能让你再这么肆意妄为,你明天就去五城兵马司接任指挥使,好好给朕磨练磨练。”
“父皇,您真叫我去五城兵马司?”萧凤卿喜不自胜:“行,五城兵马司管骊京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累,儿臣愿意去!儿臣肯定好好表现,给父皇的脸上增光!”
建文帝笑骂:“没出息,朕有你这么个软蛋儿子,真是倒了大霉!”
萧凤卿对建文帝的嫌弃不以为意,反倒是嬉皮笑脸:“儿臣能有您这样的父皇,却是上辈子积德!”
“哼,别以为拍马屁,就能叫朕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建文帝笑着笑着,倏然就冷了脸:“你要是敢在五城兵马司闯祸,朕就给你点颜色瞧!”
萧凤卿亦是正色:“父皇,为了阿凌,儿臣也会努力的,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儿臣也希望给阿凌长脸!”
恰此时,一名小內侍神色慌张地奔进来:“皇上,太子殿下晕了!”
建文帝怔住:“发生了何事?”
“太子妃在卧佛寺失足跌下台阶,没、没救了!”
惊闻噩耗,殿内所有人都狠狠一愣。
晏凌震惊之余,第一反应是扫了眼风去看萧凤卿。
而萧凤卿在听到“卧佛寺”之后,瞳眸骤然深晦似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