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有冰盆,玉华公主的尸体也开始有了异味,还没进门,就嗅到了若有若无的臭气。
大理寺到底不同于义庄,停放尸体的房间亦不如义庄宽敞。
晏凌让仵作点燃了皂角香,?看一眼皱着眉头往鼻端猛扇风的萧凤卿,抿了抿唇,从荷包内取出一颗香丸递给他:“这是我师父教我独门制作的驱晦丸,里头放了很多香料和姜片,你含着吧。”
萧凤卿接过,垂眸打量几息那香丸,没急着朝嘴里送:“那你呢?”
晏凌冲萧凤卿扬了扬手中的荷包:“多着呢。”
说完,她又转身走向?曾一鸣,慷慨地从荷包里倒出一颗圆溜溜的香丸给曾一鸣。
曾一鸣感激不尽,做这一行,他见过的尸体不比晏凌少,但尸臭这种事,能避则避。
晏凌自幼受丁鹏教导,极为崇拜丁鹏,此时听见曾一鸣赞叹香丸的妙用,比听他夸自己还骄傲,遂与他聊起了丁鹏。
萧凤卿抱臂望着曾一鸣对晏凌笑容满面的模样,薄唇撇了撇,抬手一抛?,那颗香丸就滑入了喉咙。
沁凉的滋味在胸臆间荡漾,果然祛除了之前恶心反胃的感觉,萧凤卿看也没看晏凌,当先跨进了停尸房。
那边厢,晏凌给曾一鸣传授了几点除尸臭的法子,一转头,萧凤卿先前站着的地方空无一人。
两三片薄薄的树叶打着旋儿飘飘荡荡地落在晏凌双肩,晏凌顺手拂去,嘟囔:“这家伙今日还真是积极。”
她没多想,抬步进了停尸房。
……
玉华公主的尸体仍被放置在竹榻上,因着离案发过去了三日,她的身体多处出现了尸斑。
晏凌定睛看着那具女尸,良久,轻轻一叹,进去偏房拿验尸的工具。
萧凤卿跟在晏凌后头,挑眉:“你叹气做什么?”
“只是感慨世事无常,皇亲贵胄也好,平头百姓也罢,无论生前如何,死后都是一具毫无生命力的尸体。”晏凌打开箱子,将验尸的工具一样一样重新察验:“大概最大的区别就是棺材的好坏,有的甚至连棺椁都没有,死后直接化为一坛骨灰。”
萧凤卿洒然一笑:“验个尸,你还伤春悲秋起来了,何必想那么多?”
晏凌哼了一声:“王爷将来是要进皇陵的人,自然不在意这个,我曾经在穷乡僻壤见过乱葬岗,那些死人赤身露体,死后被乌鸦啄食,那时我就在想,倘若有一天,大楚再无乱葬岗也再无那些无人收殓的尸体,就好了。”
“天真。”萧凤卿讥诮:“有的穷凶极恶之徒根本不配有往生之地,喂乌鸦也算功劳一件。”
晏凌的脑中掠过不久前亲历的某事,面色稍稍阴郁:“不能有往生之地的,也不一定全是大奸大恶之人,未央宫的彩锦姐妹……”
话语戛然而止,萧凤卿忽然竖起一指抵在晏凌的红唇中央。
萧凤卿眸色微深,缓声道:“少提未央宫。”
晏凌顿时意会,晏云裳耳目众多,或许大理寺就有她的爪牙。
视线不由自主落在自己眼前的这根手指上,晏凌突然忆起上次也是在大理寺,她撩拨萧凤卿不成反而被萧凤卿给鄙视了,再瞅瞅萧凤卿,也不知他在想何事,居然还没收手的念头。
心念忽动,晏凌沉住气,樱唇微启,舌尖猝不及防地卷住了萧凤卿的手指。
萧凤卿正在走神,因为晏凌提到晏云裳,他由晏云裳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朱桓。
根据情报,朱桓已从江州启程预备回骊京。
晏凌对上朱桓,估计没她好果子吃。
他既期待那一幕,同时,又有些难以言表的忧虑。
指尖蓦地一热,紧跟着,萧凤卿的身形猛然僵住了,一股酥酥绵绵的感觉自脊背过电一般窜起,仿佛能在他心口烫出一个别致的小洞。
萧凤卿不可思议地掀起眼皮,映入眼帘的是女子狡黠妩媚的容颜,那双漂亮的凤眼宛若一泓秋水滢滢晃荡,恁是透着柔肠百转的勾诱,一点朱唇映着他洁白的手指,香艳无比。
视觉冲击来得异常强烈,萧凤卿的喉结本能地滚了滚。
“你……”萧凤卿开口,音色喑哑。
萧凤卿的大脑空白了一瞬,一时忘了自己该说的话,而就在这空当,晏凌称心如意地退开了。
晏凌若无其事地舔舔唇,故意做出费解的表情:“撩人,也不难嘛。”
萧凤卿一愣,目光越加深沉。
晏凌挎起大木箱,轻步越过了萧凤卿。
擦肩而过的瞬间,晏凌忽地驻足,啧一声:“王爷,您不擦擦口水吗?”
萧凤卿下意识抬手,手刚擎到一半,立时恼怒地瞪向晏凌。
晏凌笑吟吟的:“王爷,是太久没流连花丛了?您这定力,越来越不济事了,唉,遇到美人计,可怎么办?千万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呐。”
一番装模作样后,晏凌步伐雀跃地离开了偏房。
萧凤卿望着晏凌的背影,好气又好笑。
他低眸凝着食指上残留的口脂印,鬼使神差的,竟有种吻上去的冲动。
这想法刚一浮现脑际,萧凤卿嘴角的笑意却倏然凝固了。
全身的血液在刹那间都情不自禁减缓了流速,甚至有种彻底停滞的错觉。
窗外明亮的阳光撞进窗格,在地面均匀铺洒光斑。
萧凤卿眯起桃花眼,周身的气息陡然变得凌厉起来,再不复方才的轻松愉快。
他与晏凌成亲大半月,一直以来都是打打闹闹的日常,从未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直至此刻,他猛然发觉,其实晏凌已经开始在无形中渐渐影响他甚至是干扰他了。
初始,他和她嬉笑是为了迷惑旁人,后来,则是晏凌真的能令他感到欢悦,每次同晏凌相处,他都觉得心情分外轻快明朗,展颜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在晏凌面前,他顶多是个有夺嫡野心的戏子王爷,而非背负无数北境子民血债的镇北王世子,所以他的情绪、生理会慢慢因晏凌发生改变,也许这些变化很细微,目前还不足以真正成为他的绊脚石,然而一旦信马由缰下去,便会如同滴水穿石,水珠终有一日能凝聚成汪洋。
到时,汪洋一泻千里,恐怕会搅得他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萧凤卿深吸一口气,心里不禁泛起寒意。
不能再这么继续了,说不定连沈淑妃都察觉到这一点,是以隔三差五都差遣胡嬷嬷送“补汤”。
萧凤卿闭上眼,脑中浮光掠影地飞逝过这二十年的忍辱负重,他是萧胤唯一的骨血,萧胤的旧部不惜放弃自己儿子的命来求得他的苟活,他活在世上唯一的意义,就是替北境一族复仇。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亦或将来,任何人都不可以阻碍他的计划。
尤其是晏凌!
半晌,萧凤卿冷冷睁开眼,眼底寻觅不到丝毫温情。
阳光微斜,仿若穿透了前世今生投在他表情寡淡的脸上,短短片刻,那个嬉笑怒骂皆成风景的男人,少了唇红齿白的少年意气,又恢复了以往冷酷淡漠的样子。
……
一盏茶后,贺兰谌两兄弟连同李哲一并来了大理寺。
殷泽昆吩咐曾一鸣领着衙差搜山,他自己则到了停尸房。
仵作已经将白醋泼洒到了门口的炭火上,停尸房内充溢着辛辣的酸味。
晏凌缓步走到女尸前,定定神,弯腰剥去了她身上的麻衣。
不过三日,这具尸体早就没了先前的丰润白皙,取而代之的是半青半黑的沉瘢,石斑比起之前要深刻鲜明许多。
晏凌用水和酒醋重新清洗了尸体,又用葱白拍打在尸身上。
每一个步骤,晏凌都做得格外认真,面容也是肃穆沉静,就好像她面对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给予了对方应有的体面。
晏凌身着一袭天青色的锦衣,眼眸清亮,在这一季盛夏中,宛若能涤荡尽所有阴暗。
阳光都不及她温暄明朗。
在场人都不由得微微侧目,诚如贺兰谌曾经所言,验尸是最肮脏的下九流行当,但凡有的选,没人会愿意和死人打交道,更何况,仵作本来就是贱籍,世人打心眼瞧不起。
然而,晏凌贵为风光无限的宁王妃,却能面不改色地触碰晦气的尸体,且神情正直凛然,毫无对死人的鄙弃,此情此景,纵使是李哲与贺兰谌都不免略有动容。
贺兰徵站在门框边,若有所思地看着晏凌。
余光里,一角月白色渐行渐近。
贺兰徵眼眸一动,偏头,是萧凤卿朝这边走来了。
“宁王殿下。”贺兰徵拱手一礼。
萧凤卿淡淡一笑:“八皇子对仵作也感兴趣了?”
贺兰徵笑笑:“任何行业都有其存在的意义,本殿曾经也对仵作不屑一顾,如今看到宁王妃的作为,倒是对仵作刮目相看。”
贺兰谌斜乜萧凤卿:“宁王的确是艳福不浅,世间美人无数,但像宁王妃这样的,怕是独一无二,你们大楚的闺阁千金娇花照水,宁王妃反倒令人眼前一亮。”
萧凤卿但笑不语,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晏凌专心专意地忙活着,大半边身体都挡住了众人视线。
就在这时,一个穿藏蓝色锦袍的男人跨进了门槛。
萧凤卿的目光随意扫过去,来者是李哲的弟弟,李谦。
和亲使团一行里,李谦负责翻译大楚的官话,相貌儒雅、文质彬彬。
李哲见到李谦,眼底暗了暗:“不是要你待在四夷馆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李谦的眸子落在晏凌手下的那具女尸上,抿抿唇:“我担心大哥,也想知道公主疑案的进展。”
殷泽昆快人快语:“李公子莫着急,宁王妃已查到了一些线索,这会儿正在提审公主的婢女,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真相大白。”
“提审婢女?”李谦目露狐疑:“不是已经审过了?”
闻言,众人奇怪地看向他,李谦敛去忧色,连忙讪讪摆手:“大理寺办案自有一套章程,是我关心则乱,僭越了,不过……”
李谦话锋一转,忧虑更重:“夏露、夏翡对公主忠心耿耿,她们应该不会谋害公主。”
李哲的面色更不悦了。
“她们是否是凶手,你我说了都不算,得靠证据,忠仆弑主也不算稀奇事。”清清淡淡的女声突兀响起,晏凌转头瞥向李谦:“李公子似乎特别关心那两个婢女?是相识的人吗?”
“有吗?没有吧。再说了,夏翡与夏露是公主的侍女,我怎么可能和她们相熟?”李谦尴尬地笑了笑:“宁王妃误解了。”
晏凌意味深长地审视了李谦片刻,轻笑:“本妃是开玩笑的,瞧李公子这反应。”
李谦攥了攥手,勉强笑道:“宁王妃挺幽默的。”
晏凌不置可否。
她重新望向尸体,朗声道:“公主的身上没有外伤。”
殷泽昆发愁:“为了查清死因,岂不是要剖尸?”
话落,李哲立刻出声反对:“不行!我们事先就说好了的,绝不损害公主的万金之躯。”
晏凌老神在在:“本妃也没说要剖尸,她是被人捂住口鼻闷死的,身上没伤,脸上有伤。”
她示意仵作取来油灯,然后拎着提手,将燃亮的烛火凑近玉华公主的脸。
“玉华公主死前就失去了知觉,被闷死的时候,她连最基本的反抗都没有,因此指甲缝找不到丝毫挣扎的痕迹,杀她的人是内力高手,很懂得把握力道,这也就是为什么首次验尸没能显出淤痕的原因,指痕太浅了。”
殷泽昆忽然提议:“宁王妃,咱们不如让西秦使团的人都挨个儿来试试这掌印,倘若大小契合,是不是就说明此人非凶手莫属?”
贺兰徵沉思,贺兰谌却不满道:“为何只让使团的人来试?首当其冲的不是睿王吗?”
萧凤卿淡淡哂笑:“放心,我们大楚自会一碗水端平。”
晏凌断然否定:“这些指痕隐隐约约,并不清晰,是以没法儿比。”
李谦忙不迭接腔:“那岂不是死无对证?”
晏凌眉眼骤亮:“非也。”
“莫非宁王妃有良策?”殷泽昆将信将疑:“如果王妃真有办法,还请明言指教。”
“指教不敢当。”晏凌神色肃然,煞有其事:“我在杭州得师父倾力教导,他是坊间奇人,知晓不少偏门秘技,其中有一项,就是恢复死尸身上不完整的伤痕淤迹。”
“哎呀,宁王妃你可真是……”殷泽昆大喜过望,看着晏凌的眼神简直像在膜拜神仙:“救星,我们的大救星啊!”
贺兰谌高声道:“宁王妃有什么绝技就请拿出来,不要再吊胃口了。”
晏凌弯唇,目光灿若星辰:“三皇子稍安勿躁,本妃确实有法子复原玉华公主脸上的指印,然则需要一点时间,最迟今晚,今晚我就能凭这指印揪出凶手。”
贺兰谌哼笑:“宁王妃不要夸夸其谈,这儿这么多双耳朵都听着,届时宁王妃失信于众人,怕是对宁王也不好。”
萧凤卿倨傲地扬起下巴:“王妃丢脸,丢的也是本王的脸,本王都不觉着有什么,三皇子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晏凌胸有成竹:“三皇子务必心安,本妃绝非夸海口。”
李谦看了一眼女尸,垂眸思索片晌,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仅凭掌印就能判断凶手吗?”
“李公子有所不知,我们每个人的手上都有掌痕与指痕。”晏凌张开自己的青葱五指,大大方方在一干人眼前徐徐晃过:“指痕,就是手的‘脸’,每人的指痕掌痕都不相同,只要用我那个法子清晰还原玉华公主面颊上的痕迹,我相信凶手必定无所遁形。”
殷泽昆抚须点头:“不错,本官也从相关的刑狱典籍上读到过指痕一说。”
贺兰徵微微低眸:“如此,便有劳宁王妃了。”
晏凌笑了笑:“质子莫客气,要说操劳辛苦,恐怕我们几人今夜都有的熬了。”
贺兰谌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晏凌从容解释:“那种秘制的药水虽能显现伤痕,可却需要耗费十来个时辰。”她转眸看了眼窗外明亮的天光:“三皇子着急替公主讨公道,难道要回四夷馆吗?”
贺兰谌毫不犹豫:“小王就在大理寺等着!”
贺兰徵也同意了贺兰谌的意见,李哲自是相随。
李谦又看了那女尸一眼,神情颇为微妙。
晏凌走到竹塌旁,似模似样地取出荨麻纸在那颗人头上拓印指痕。
李谦盯着晏凌忙碌的身影,眼底不知不觉漫上了一片幽深。
萧凤卿打了个响指:“李副使,你们的同伴中有内力高手吗?”
李哲与贺兰谌互相望望,贺兰谌眉心隆起:“能护送玉华来大楚的,都是西秦一等一的武士,宁王这不是多此一举在问废话吗?”
萧凤卿哑口无言,撇撇嘴,不做声了。
晏凌将女尸两颊上的淤痕小心地用荨麻纸拓印下来。
她熄灭油灯,不经意地又扫了玉华公主的头颅一眼,视线猛然凝住。
贺兰徵的视野恰好对准晏凌这边,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她眼中的异样。
“宁王妃可是有新的发现?”
晏凌的神情异常凝重,她低头细看那颗头颅的根部,下意识朝萧凤卿的位置伸手。
“手帕,我要干净的。”
萧凤卿愣了愣,手刚探进衣襟内,另一只同样骨节分明的手就近水楼台先得月地把帕子塞进了晏凌手中,萧凤卿眸色闪了闪,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眼。
晏凌本来以为是萧凤卿的手帕,结果拿来却嗅到了一种陌生的墨香,她微微一怔,扭头朝后望去,贺兰徵不知何时竟站到了萧凤卿前头,后者正垂眸打量案板上的瓶瓶罐罐。
晏凌不由得腹诽:猪耳。
贺兰徵浅笑,语声温雅:“这帕子不能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