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长昱若有所思,轻轻地抿着茶水,须臾之后,才轻声说:“经过河安一案与太后一案,你已经在朝堂的注视之下,我只是想,让你暂缓接触案子,淡出朝堂的视线。”
君瑶很少深刻地揣摩明长昱话中的意思,因为他对她,向来是直白明炽的,而此刻,她却有些犹疑,只是一瞬后,她就下定决心,说道:“我要查这案子。”
明长昱轻捻着杯盏的手指微微一顿,温声道:“若是我不同意呢?”
君瑶执拗劲儿突然上来了,平静地说:“那我也要查。”她不是说笑,她虽品级低,但在刑部和大理寺还是有些浅薄的人脉和方法的,如果真要查案,也不是蛛丝马迹都查不到。
明长昱深深地凝着她。院内琉璃灯火摇曳,在她身上拢着一层柔光,也在她身后投下一片摇曳的暗影。那影子,就像是自她体内迸发出的双翼,振振欲飞,看似柔软,却暗藏强韧。
他心底一叹,有些无奈。他一直知道她聪明自主,却因她与自己越来约数而忽视了她的固执与韧劲。她可以为兄长隐瞒身份,在危险的地方蛰伏等待,等待着一丝线索和机会。如今这机会或许就在前言,她怎么会甘心错过?
与此同时,他心念一转,柔软地凝睇着她。与其让她我行我素地去查,不如让她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查。
不管这于慎一案,是巧合也好,还是暗伏在背后的阴谋也好,只要他在,就能护她周全。
他漠然看着清亮的茶水,缜密地思索着。
君瑶也不慌忙,而是挪开桌前的杯盘,将明长昱拿回来的木匣子放在桌上。这匣子里的东西相当敏感且危险,他没有交给任何人保管,而是亲手将其带了回来。
匣子被君瑶打开,略带尘灰的匣子内,那锭泛着淡淡银光的银子紧捉住人的眼,君瑶轻轻地在其“天顺”二字上敲了敲,“天顺年间的兵饷银子,怎么会出现在于慎的匣子里?”
在凌云书院时,没有仔细看清这银子,现在君瑶将这沉甸甸的银子拿出来看,发现上头除刻“天顺”二字之外,还刻有“靖王府,兵饷,足银”等字样。这说明这锭银子是前朝天顺年间由靖王负责铸造的兵饷银子。莫说君瑶,就算这天下的人,也没几个敢论前朝之事,敢说前朝之事。在坊间里,也只流传着些风流野史,还有令人津津乐道的雪月故事、传奇话本。所以君瑶只知道“天顺”是前朝的年号,却并不了解那个年间的事情。
明长昱将银子拿去,在石桌上敲了敲。他曾带兵千万,见过各式各样的兵饷银,也知道铸造兵饷银的方法与要求,对前朝的兵饷银也有所了解。
敲过银子后,他说道:“这锭银子,成色很新。”见君瑶聚精会神地凝听,他继续说道:“本朝至今,历经三代,粗略算计,也有近四十年的历史。若这银子当真是天顺年间造的,那也有五六十年了,来来往往的经手流通,加上年岁的磨蚀,不可能还这么新。”他又将银子掂了掂,说道:“而且,纯度比较高。我翻阅过前朝的史料,天顺最后那几年,货币银钱铸造相当混乱,为造出更多的钱,许多铸银子的官府所出的银子纯度与重量都不符合基本标准。这直接导致百姓手中有银钱,却用不出去,或者能用,但需得出比平常高数十倍的价格购买。这也是那时□□四起的原因之一。”
君瑶隐约懂了:“那侯爷的意思是,这锭银子……”
她心底暗惊。若这锭银子,不是前朝铸造,而是最近几年才铸造的,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前朝的人,在暗中掌握了本朝的银矿,开始暗中铸造银两。若是这些银两投入坊间,岂不造成天下大乱?若不是投放坊间,而是留着自己使用,那么用途是什么?
君瑶暗暗梗住一口气,心底早就百转千回。自古改朝换代,都是流血漂橹,血流成河。可以说,相当多的皇权,是用无数的性命换来的。如今各大世家,与皇城内住的人,是踩着前朝皇室的尸骸,一步步走上去的。但假如那些尸骸之中,有漏网之鱼呢?
她盯着银子上的“靖王府”三个字,问道:“靖王是什么人?”
明长昱说:“天顺末年的皇帝,在登基之前,被封为靖王。皇帝登基后,其弟被封靖王,善于兵法,用兵如神。”
“既然他用兵如神,为何……”君瑶将剩下的话吞入腹中。
明长昱也不避讳,说:“有人离间了他和兄弟的关系,致仕他不仅要面对叛乱,还要面对兄弟的残杀与篡夺。”
三言两语,就将那段刀光剑影人心诡谲的历史道尽了。君瑶压低声音,略带紧张地问:“那天顺皇上……”顿了顿,又改问:“靖王是否还活着?”
她心底最直接的疑惑,便是这银子是不是靖王铸造的。既然如此,要么前朝的靖王还活着,要么,就是他的后人还活着。且明长昱告诉过她,前朝皇帝有一支暗卫,或许助前朝的血脉留了下来,暗中蛰伏壮大。既然如此,这支暗卫,是否暗中被靖王所用?
明长昱不做声,而是将匣子内的画卷打开。
这幅画,看着也有些年岁了,纸张略泛黄,画中江山万里,青山巍峨,城邑繁华,田野悠然。青蓝色调的画卷壮阔华丽,却不失临江独钓的恬然安乐。
君瑶这个外行,也不禁为这样的画卷惊叹。然后明长昱指着画卷上的十来个印章说道:“这是靖王的画。”
“靖王?”君瑶侧首。
“他擅长丹青,技艺出神入化,名扬四野。他本就不轻易画画,生平画作也不多。而且本朝初建时,许多人为免惹祸上身,都将画作焚毁了。这普天之下,恐怕没剩几幅真迹。”
“那这幅是真是假?”君瑶问。
明长昱说道:“难辨真假。”
君瑶默了一瞬:“即便如此,也不能完全撇清于慎与前朝的关系。”
明长昱沉吟片刻。这事细想之下,便能发现最大的端倪——于慎为何会将匣子放在凌云书院?
据他所知,于慎祖籍在岭南,门楣不算高贵,但也小有家业。如果于慎与前朝的人有联系,那他的家人大约也脱不了干系。如前朝遗物这种铁定会被株连九族的罪证,于慎怎么会随身带进书院里?而且竟会在搬离书院时将其落下,并在前日晚上趁雨前来取回。
他将银锭子与画卷都收好,沉声说道:“所有学生,在入凌云书院之前,都受了层层盘查。除非于慎这人洗得太干净,否则不可能查不出破绽。”
君瑶一怔:“这么说,于慎……”
明长昱眯了眯眼,“如此,就需得将凌云书院上下再盘查一遍。”
君瑶抿了抿唇,也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前朝的人或许渗入了世家之中,或许还会改头换面,以学子的身份进入凌云书院从而入朝。这些隐患,就如堤坝上的蚁穴,毫不起眼,却破坏力惊人。
她与明长昱相坐许久,半盏茶已凉了,也没再让人换新的。
君瑶说道:“明日,我去看看于慎的尸体。”
明长昱说道:“先让大理寺的仵作来回禀吧。”
君瑶颔首,看了看天色,说道:“我得回去了。”
明长昱已经不放心让她一个人住在那宅子里,说道:“漱玉阁一直为你留着,今晚就在这里歇息。”
君瑶下意识回绝。却听他说道:“你回去之后要生火烧水,要叠被铺床,还要做杂七杂八的事,不累吗?先这里歇着,明天再说。”
“可是小黄……”
明长昱就想起那只越长越肥的猫,说道:“它已经那么胖了,还会自己抓鸟雀鼠虫吃,不会饿着的。”
君瑶觉着也对。于是由红砚引着进了卧房,在漱玉阁睡下了。
好在君瑶品级低,刑部的重大事物大多落不到她身上。次日正午时分,刑部暂且散了班,君瑶趁机去了大理寺。
于慎的尸体,已让仵作检验过,确认为是被绳索之物勒脖而死,身上也有诸多伤痕。从脖子上勒痕的形状看,可断定为他杀。
除在尸身上发现的痕迹外,在其衣物上也发现了痕迹。于慎当日身着锦衣直,袖口略宽大,绣有青竹花纹,也正是在这走线普通的花纹上,发现一星青蓝色粉末。经查验后,确认这粉末为石青粉。其次,衣服领口处颜色较淡,似乎被重力反复清洗过。
君瑶看了尸体,发现诚如验尸单上所说,于慎脖颈上的勒痕略深,勒痕处皮肉粗烂,几乎看不出是被何物勒过的。但于慎死亡的库房内,只有一条绳索,绳索上还带着血肉。
明长昱说道:“有人用这条绳索,反复磨损勒痕,致使勒伤处皮肉磨烂。”
君瑶问:“难道勒死于慎的凶器其实不是绳索,而是另有他物?凶手之所以用绳索磨烂勒痕处的皮肉,是掩盖原本的勒痕。”
明长昱颔首。
因此,赵世祺大有可能是被人陷害的。既然如此,能杀害于慎,并以此陷害赵世祺的人,会是谁?
赵世祺自负为赵家嫡子,平日做事张扬狂妄,仗着背后有权势,得罪过不少人。单说工部,他之下的几个主事郎中,就对他颇有不满。
君瑶定了定神,整理思绪后,缓缓说道:“凶手能轻易杀害于慎,并将他的尸体带到凌云书院库房,一来,他或许熟悉于慎,二来,也熟悉凌云书院。能满足这两个条件的人,大致可成为目前调查的对象。”
对凌云书院熟悉的人,自然是书院中的管事人和学生,其次是工部的人。而于慎尚未去工部任职,能与他相熟的人,当然是凌云书院的人。他前往凌云书院当晚,书院中还有祝守恩、陆卓远与罗文华,与宋夫子。但也不能完全确定,除了这些人之外,书院中没有其他人。
君瑶将以上几个人名在腹中滚了一遍,就听明长昱说道:“我查看了吏部近几月空缺官职的候补名单。其中工部司主事一职,有几个人是作为候补的。其中有举人功名的祝守恩,以及于慎,还有一人,是陆卓远。”
君瑶顿时愣了愣。祝守恩与于慎,是过乡试中举之后才到凌云书院入学的,身为寒门学子,他们能读到这个程度已经不容易了。到凌云书院来,也是为了提升,若再继续考,争取考个进士也是行的。
但问题就在于,历年来评卷的官员,大多出自世家,寒门中人想继续往上考,成功的几率较小。所以有功名在身的人,都会先去吏部报道,一旦有空缺的职位下来,立刻就去任职。
祝守恩与于慎,在凌云书院已有三年,已是学有所成,遇到空缺职位,当然会优先选择入职。
而陆卓远,在工部任计史已有两年多,从考绩各方面来看,都有擢升的可能。计史为七品,书令史为六品,如果不出多大的意外,他也有可能升职为主事。
几个候补的人选出来的,但最终裁定是谁来做,还需吏部与工部这方共同决定。
而吏部选任的最终结果,是让于慎来替补这主事的空缺。这样的结果,的确有些出人意料。
以常理来看主事空缺之位,首选的人应是陆卓远,其次才是于慎或祝守恩。可这种低品级的小官,在选任时的情况也是难以掌握的。考官不选你,会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如长得不好,名字不好,声音难听,字难看等等。
所以为何最终会选了于慎,只怕吏部的官员自有一套说法。
明长昱将候补名单放在桌案上,轻轻在陆卓远的名字上一点,说道:“于慎衣袖上的石青粉,是一种绘画常用的石青颜料。而陆卓远,则是以绘画著称于凌云书院的。在流杯亭时,他为你我绘了画像,就用到了石青颜料。”
君瑶蹙眉:“难道于慎衣袖上的石青颜料,是在陆卓远处沾上的?”
明长昱不置可否。
衣袖上有石青颜料,也不能说明就是在陆卓远处沾上的。
但假如陆卓远憎恨于慎抢了本属于自己的职位呢?更何况,于慎曾与陆卓远同在书院滞留过。
于是,明长昱立即着人,前去传陆卓远、罗文华与祝守恩三人。
大约半个时辰后,陆卓远与罗文华两人都到了。祝守恩因家在京城外,要晚些来。
君瑶在屏风后,听明长昱询问陆卓远。
屏风上,有细密的花纹雕镂,君瑶透过花纹间隙,看着站在明长昱下方的陆卓远。他应是从工部直接赶来的,身上还穿着官服。面对明长昱,他只有恭敬,没有其他多余的情绪。
见礼之后,他恭声询问道:“不知侯爷让下官来,是为何事?”
明长昱平静地看着他,说道:“那日流杯亭一别,你与祝守恩罗文华两人,去了凌云书院避雨,在那里歇了一晚。”
陆卓远回道:“是。”
明长昱说:“那时与你们同在书院的人,还有于慎。”
陆卓远坦然地说:“是,他比我们三人先到书院。”
“这么说来,你们三人都见过于慎?”明长昱问道。
陆卓远顿了顿,才说道:“我们三人到达书院之后,先去问候了宋夫子。于慎也到了书院一事,是宋夫子告诉我们的。”他回忆道:“我们的住处并不在一个房内,所以之后各自回房,没有与于慎打照面。”
君瑶蹙眉,于慎与陆卓远不打照面便罢了,但他与祝守恩以及罗文华是同窗,明知同窗就在院内,也不相互见面问好?
第199章 抚琴君子
明长昱淡然地看着陆卓远,漆黑的眼眸如尖锐的针刺,细密得让人逃不开去。
陆卓远抬手行礼,低头说道:“是。”
明长昱点了点头,又说道:“于慎的衣袖上,染了石青颜料。石青颜料难得,需工匠在深山中开采,再加工研磨。每个工匠的手艺不一样,采出的石青也有好坏,我想,若让京城的工匠来辨认,大可能辨得出那石青颜料,是出自哪座山,哪个工匠之手。”
陆卓远从容地说道:“或许是书院采购的石青。侯爷也知道,书院是在相熟的作坊买颜料的,所以会便宜许多。我与其他的同窗一样,绘画都用的是书院采购的石青。大约于慎衣袖上的也是。”
“如此,”明长昱倒是知道凌云书院的采买,学生绘画所用的颜料,还真如陆卓远所说。如此说来,于慎衣袖上的石青,也有可能是他自己不慎沾染上的。
“既如此,你可曾听到什么动静?”明长昱追问。
陆卓远不假思索地摇头:“那一晚我睡得很好,并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明长昱不置可否,继而问了一个敏感地问题:“若凶手出自凌云书院,你认为谁最有可能是凶手?”
陆卓远面色豁然一变,而后又似强行按捺下去,轻声道:“我已离开书院很久了,对书院中的人和事,都不甚了解。”
“既如此,又为何与罗文华以及祝守恩为伍?”明长昱微微眯着双眸。
陆卓远坦然道:“既是同窗,又兴趣相投,志趣相似,可称得上知己,自然就能同行。”
他紧绷的神色似有了缓解,说及交好的同窗,好似有道不尽的言语:“也许是他人谬赞,将我与祝兄、罗兄并称为画、琴、棋三君子,便就有了与他人不同的惺惺相惜之情。”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