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长昱也闻了闻,指尖沿着符咒慢慢抚到银轴之上,轻轻敲了敲。
“银轴的下端,是中空的。”他说道。
果然,两人又在银轴下端,靠近血符咒处,发现一个小孔。君瑶使劲晃了晃,有细细的透明水渍从孔中滴溅出。她用手指轻轻沾了,舔了舔,笃定地说道:“白醋。”
明长昱在绣品背面,发现一根银白色丝线,这丝线极不起眼,甚至会被误认为绣品上的线头。但这样精美的绣品,一个蛛丝纤细的线头,也是瑕疵,格格不入。而在这线头的一端,有一个死结,这死结或许栓过某样与鱼眼相当大小的东西。
“塞子,”明长昱轻轻按住银轴的小孔,说道:“有人事先将白醋灌入银轴内,用塞子塞住,塞子用丝线拴着,一端连在绣品中央,当绣品被展开时,丝线被拉扯,塞子就被拔下,银轴内的白醋就会浸到绣品左下角。”
他轻轻捻了捻真丝绣布上的血符咒,沉声道:“一定有人事先在绣品上动了手脚,当绣品被当众展开,白醋浸入之后,血符咒就出现了。”
君瑶心念一动:“白清荷与徐坤案子里的血符咒,也是这样显现的?”她有些激动,快速整理线索,寻找前两起案件相似的地方,又克制地握紧手,缓缓地说:“白清荷的衣服,被人弄上了污渍,之后侍女腊梅又用清水擦拭过。徐坤……徐坤死亡的现场就有白醋!那白醋……是小玉?”
小玉受人之托,为徐坤送饭,那饭菜里,就夹带着一瓶白醋。而案发后,君瑶发现小玉的依旧上有水渍,小玉并未隐瞒,直言那时不慎洒到衣袖上的白醋。
换一个角度想,倘若小玉衣袖上的白醋并非不慎洒浸的,而是用于让血符咒现形呢?
可这样的推测,只有在徐坤一案中说得通。白清荷衣服上的血符咒,是在公主府之中现形的。然而小玉并不能进入公主府。昨夜神女拜月绣出现血符咒时,小玉也不在公主府内,且以小玉的身份,是无法接触进献太后的绣品的。
更何况,据君瑶所知,在永宁公主举办拜月聚会的前一日,冯雪桥就带着几个绣娘进入公主府了。在绣品进献给太后之前,难道冯雪桥会容许他人私自动绣品?她难道不会反复查看?
再者,君瑶暂且无法确定,小玉与徐坤以及公主之间的关系,更无法明白她制造血符咒的原因,且小玉更不会知道前驸马温云鹤的生辰八字。
一层层分析下来,案情依旧扑朔迷离。
出现血符咒的案子,除以上三起之外,还有永宁公主被害一案。最后一案与前三次不同,血符咒直接出现在永宁公主的尸体之下,并没有如前三次那般魔幻惊悚。
难道凶手觉得最后一次并不需要制造恐慌惊悚,亦或者,永宁公主的死,与前三案根本无关。
明长昱见她眉头紧锁,不由轻轻揉了揉她随意绾起的头发,说道:“虽然我不想催促你,但案情紧急,必须速战速决。有需要的地方,直接告诉我。”
君瑶深吸一口气:“你难道不需要避嫌?”
明长昱露出惯常漫不经心的笑意:“我关心案情进展,跟着你多多关注案情进展,又不是查案,难道不行?”
虽说君瑶来京不久,身家清白,几乎让赵家人找不到可动手脚的破绽,但就怕赵家人不择手段。所以最安全的办法,也是有些无赖的做法。明长昱决定在君瑶查案时,随时跟随。
正如他所料,当日下午,皇上的旨意便下达到了刑部。
君瑶领了旨,便可以没有太多顾忌地查案了。
隋程早听闻了朝堂上的风波,凑热闹般拉着君瑶询问:“你今日上午去哪儿了?我还担心你赶不回来接旨。”
有这样一个顶头上司,还是有好处的。君瑶说道:“昨夜受了风寒,今日起晚了。”
隋程明了:“原来如此。”又将手伸到她额头上探她的体温,“好像是有些烫……不如我让外面医馆里的大夫给你开几服药?”
君瑶私以为自己额头热纯碎是因为分析案情导致的,她避开隋程的手,说道:“多谢,我不用吃药,挨两天就好了。”
“你可不要学刑部里那些莽夫壮汉。”隋程很坚持,“那些男人身强体壮,你瘦得跟竹竿儿似的能和他们比吗?”
他煞有介事地叨叨着:“我一旦受了些风寒,祖母与姑姑们就会熬药给我喝,虽然很苦,但喝了惯用,绝对不会再生病。不如我让人回府去帮你熬一盅?”
“真的不用,”君瑶啼笑皆非,“我还要抓紧时间查案,否则圣上会怪罪。”
隋程忽而有些伤春悲秋:“阿楚,永宁公主也是与我一同玩到大的,我虽不是特别喜欢她,可她突然被害……我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他四处张望观察了片刻,压低声音道:“现如今,坊间都在流传,是侯爷的未婚妻杀害了公主。你说此事当真吗?”他蹙眉,轻声道:“昨夜我见了侯爷的未婚妻,看行止也绝对不是歹人,何况长霖也喜欢她,长霖喜欢的人,怎么会是恶人?”
没想到坊间已经流传开了,看来侯府已经被推到了舆论的浪潮之上。
君瑶熨帖而欣慰,默了默,问道:“坊间都传了些什么?”
隋程将她拉到无人的角落,咬着气声儿说:“说侯府未婚妻刘小姐,与永宁公主争风吃醋,嫉妒之下残杀永宁公主。又说侯门以功勋要挟,给当今圣上施压,圣上不得不暂时放过侯府未婚妻。又说太后可怜,孤苦伶仃一人,却无法为爱女伸冤,赵家人迫于侯府威势,不敢为公主的死喊冤……”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若案情一直拖延,真相无法大白,世人难免会相信流言,届时侯府当真会陷于不义,成为众矢之的。
君瑶的心突突跳了几下,缓缓吐出一口气,问:“隋大人呢?你相信坊间的流言吗?”
隋程欲言又止,终究真诚地交代道:“我相信侯爷,也肯定相信他看上的人。但若是你要查案,也可先查她。”
君瑶心生感激温暖,她思索片刻,说道:“我想去看看公主……的尸身。等时机到了再去会侯爷的未婚妻吧。”
隋程颔首:“正好,我随你一起去。毕竟我和公主自幼一起长大的情谊,总不能不闻不问。”
永宁公主的尸身尚且停在公主府,皇帝派礼部的人操办公主丧礼,太后日夜守着棺椁,依旧不能接受公主去世的现实。她痛失爱女,认准女儿被害,除了一心想严办凶手之外,更是不愿任何人随意接触女儿的尸身。
君瑶早有所料,此去定然会被太后阻拦,得罪太后不说,反而无法检查永宁公主的尸体。她与隋程说道:“再等半个时辰。”
第180章 年轻帝王
半个时辰后,君瑶与隋程入了公主府。这闾阎流丹的富贵之地,如今披挂素缟,气氛沉肃悲静。眼下正式的丧仪开始了,满府的人都在哭灵,哭声哀嚎悲痛。君瑶与隋程这一路而来,通往灵堂的途中更是没见到一个外人,偶遇一两个侍女,也是纷纷回避,不敢接近。
即将接近公主府正厅时,君瑶与隋程远远被人拦下,不得接近。拦下她的人气宇面容十分陌生,似不像公主府的人。
好在隋程与这人是相识,便问候道:“原来是黎公子啊。”他乐呵呵地将黎公子的手臂推开,对君瑶说道:“他可是皇上亲选的翊卫中郎将,年纪轻轻、武功高强,曾经的武状元。”
黎公子面容刚正俊朗,是正宗的贵族子弟,父亲是吏部侍郎。他能被皇帝亲选为皇家侍卫,那是光宗耀祖的事。
如此一提醒,君瑶恍然,朝院内看了看。皇帝的亲卫在外守着,难道皇帝就在院中?
她正思索着如何入内,隋程却轻轻杵了杵她的手臂,“阿楚,你可知堂堂武状元最怕什么?”
“怕什么?”君瑶下意识问。
隋程说:“怕猫。”他正了脸色,再一次问黎公子同样的问题:“若是你杀敌时,有人投给你一只猫,你该怎么办啊?”
黎公子熟悉隋程性情,也不恼怒,只干顿地说:“一刀斩掉猫头就好。”他见隋程又要追问,高大的身躯往门口一堵,说道:“隋公子,请到别处稍候。”
隋程老老实实地带着君瑶离去,刚转身,便听到一声女子的怒喝:“谁在那里?”
话音一落,所有人纷纷跪地行礼。君瑶也跪身行礼,眼角余光瞥见太后由侍女搀扶着缓缓靠近。
隋程太后自然认识,她冰冷哀怨的目光落在君瑶身上,冷声问:“你是谁?”
君瑶拘着礼,回道:“微臣是刑部的胥吏。”
太后脸色一沉:“你就是负责调查公主被害一案的人?”她有些咬牙切齿,“哀家劝你快点离开!否则你知道后果!”
君瑶无言,似默应了太后的话。她现在若是与太后争辩,只怕会适得其反。她既然早就想到太后不会让她接触公主的尸体,就没想过对太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太后虽然想查出真相,但出于对女儿的爱护,决然不会同意有人染指公主的玉体。
偏偏隋程没想透其中的原因,闻言立即跪直身,真诚地解释道:“太后,阿楚是来查案的,有皇上的圣旨。若想早日找出真凶,就需要仔细检查,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太后细眉紧皱,凤眼如刀凝视着君瑶:“你尽管去别处查,可若想触碰公主玉体决然不行!公主金枝玉叶,怎能受你这样卑贱之人的亵渎?这世上命案千千万万,难道每一桩都必须验尸不成?”她的声音愤怒颤抖,又克制咬牙地说:“若你非验尸不能查案,那哀家可认为你无能,并非如他人说的那般断案如神,定要治你欺君之罪!”
君瑶心底有些不忿,身旁的隋程正欲说话,君瑶立即给他递了眼神,制止了他。
太后睥睨着君瑶,吩咐身后的宦官将君瑶带到别处。君瑶有些无奈地暗叹,少不得要想去听月阁查看。那里虽然是公主被害的地方,但能直接查探的线索比不上公主尸体上的。
她缓慢地起身,就在此时,院内忽而有内侍小跑着出了门,朝太后行礼后,说道:“太后,皇上召楚先生入内。”
太后脸色一僵,豁然转身几乎就要冲进院内,随即脚步却生生停住。她回头冷眼盯着君瑶,随即拂袖而去。
君瑶起身,与皇帝的贴身内侍一道入了院内正厅。
被内侍领进正厅,见厅内或坐或站,侧上方坐着明长昱,正中端坐着一位锦衣常服的青年男人,年纪比明长昱稍小,面相青涩,可气宇沉稳内敛,自有一股尊贵之气。君瑶谨慎上前,下跪行礼:“微臣参见陛下,拜见侯爷。”
须臾后,皇帝抬手,清朗地说:“免礼。”他说话稍慢,吐字清晰,像是刻意显出的几分老成。
君瑶谢恩,起身站立,脸色和眼神依旧平稳,但她内心却掀起不小的涟漪。眼前这位锦衣华服的青年,正是将他兄长判罪流放的人,也是让她一家破碎流离的人,她过往大多不幸,似乎都源自于这个九五之尊却少年老成的皇帝。她内心复杂而矛盾,既恨不得质问他曾经的所作所为,又想对他视而不见。
皇帝却也在打量着她。他平和沉静的眼底,似有着比君瑶更复杂的情绪,但他擅长克制,喜怒无形于色,于是将一切神色掩盖而去。
当下最紧急的事,是永宁公主被害一案。朝廷上言官的折子都快将他的书案压断,他甚至不得不下惋惜与苦涩,抽点时间来过问案子的细枝末节。
说实在,他与永宁公主的感情难以言说。既没有亲姊弟那般亲密有爱,又不是完全没有姊弟之情。当初他答应永宁公主的婚事,多半也是看在两人的情谊之上。他在皇宫孤苦无依之时,永宁公主的确给过他陪伴和安慰。哪怕他怀疑这些陪伴和安慰并不单纯,可毕竟那是实实在在存在过的。如今她去世了,为她查明真相,或许能稍微弥补他内心的遗憾和伤感。
他端详君瑶片刻,问道:“你来公主府,是为了查案?”
“是,”君瑶稍稍垂首,将眼底的心绪尽数掩去,同时让人看似惶恐不敢冒犯圣上天颜。
皇帝见她这副模样,似乎有些失望。他轻轻捻着衣袖,无声看了眼明长昱。
明长昱淡淡地看了君瑶一眼,问道:“你想如何查?不妨说来听听。”
君瑶缓缓抬头,只斟酌了一瞬,就坦诚地说道:“微臣想验看永宁公主的尸体。”
这话说出来是大不敬,但此时不说开,以后想深入查案就不太容易。
皇帝怔了怔,倒是没有太过意外愤怒,却沉了声说道:“公主的千金之躯,不容冒犯。”
君瑶拱手行礼,正色道:“微臣并非要亲自查看公主千金之躯。公主遇难,尸身尚且需要人打理,微臣只需让为公主清洗的人告诉我具体的细节就可。”
皇帝面色稍霁。
不管是平民百姓也好,还是皇室王族也好,死后都是一副皮囊,都需要人来收殓。永宁公主是尸身自然是由太后亲自督看着收殓了,但是皇帝有办法让人再收殓一次。
侯府长公主之女明长霖,有验看尸体的经验,恰好也在公主府中。于是皇帝命人在公主的棺椁前立起屏风,让明长霖在屏风内验尸。而君瑶与明长昱等人,则在门外,还隔了一道屏风等候结果。
君瑶大致记得永宁公主尸身的状况,尸身虽身着公主大衫华服,可身躯却清瘦纤细,只有头脸肿胀,黑红交加,辨不清面目。尸体面目不清的情况,君瑶曾遇过多次。这一次,她依旧心怀疑虑,怀疑过永宁公主尸身的真实身份。在明长霖进入查看尸体之前,她特意说清状况,让明长霖有目的的一一检查。
约莫两三刻光景之后,明长霖才从内走出。她摘去手套,将一份详细的验尸单交给君瑶。
尸单上写:“死者永宁公主,身长五尺,体态纤细清瘦,乃中蛇毒而死。中毒处有一深黑斑点,似痣。其手心有茧,起皮微皱,拇指与食指有纤细茧痕,食指第三指节有环形浅痕。腿部、背部有伤,新陈不一。足底有茧,足心有伤痕。”
君瑶眉,低声道:“按理说,公主的身上不该有这些茧和伤痕。”
明长霖颔首:“永宁公主极其注重皮肤保养,她连握笔都担心会磨出茧,每日用的各种乳霜更是千金上等。”她压低了声音,凑近君瑶说道:“这具尸身很瘦,又矮小些,从体态看也有些年幼。”
她轻咳一声,让君瑶将验尸单翻倒第二页,指尖往上轻轻一点,说道:“我还发现,这具公主的尸体,还是处子之身。”
君瑶的手猛地一抖,惊愕不已。既惊于明长霖的敢做,又惊于公主或许还是处子。
明长霖见她脸色泛红,本想出言再逗弄,谁知君瑶比她想象得更镇定些,她已经很快消化完毕,凝神继续查看验尸单。
最后的发现也是更重要的,明长霖在尸体的口中,发现一枚针尖带小孔的针。
自与天香绣坊的人相识之后,君瑶见识了以往见所未见的针。而针尖带孔的,却是连天香绣坊也没有的。
她从明长霖手中拿了针来仔细看了看,这枚针乍看之下与普通的针没有区别,唯一不同之处,便是接近针尖处,有一个小孔,比针孔更小些。
“这枚针被压在舌头底下,或许是怕被吞下去,才用舌头压住的。”明长霖说道。
君瑶将针收好,:也不知这针是她自己放进嘴里的,还是别人放的。”
明长霖一时被她问住,欲言又止。
“不管如何,这是一条线索,”明长昱意味深长地看着君瑶。
一个人的形体,不仅取决于自己的父母,还取决于环境。长期的生活习惯,在身体上留下的痕迹,是难以消除的。君瑶收好验尸单,沉吟着问:“尸体身上的衣裳合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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