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程也是有意为难,十分豁达地说:“也不打紧,总归这几日我先不穿这衣裳便是了。只是衣裳破了难看,穿出去让人看见了为难惹了笑话。且先不管绣得如何,随意绣几针不让人容易看出来就好了。”
冯雪桥面色稍霁,只好去辨认隋程衣绣上的丝线种类。这看似简单朴素的常服上,绣纹质朴却繁复华实,色彩浑然却层次有别,仔细辨认下来,竟需不下二十种不同颜色不同品质的丝线,且这些丝线,都不是普通的凡品。
冯雪桥本想让小珂去取丝线来,却心知她虽有天赋,可心性急躁马虎,这么多丝线给她拿,少不得会认错或少拿。
“怎么?”隋程见她有些犹豫,轻声问:“难道还是不能修补吗?”
冯雪桥轻笑着摇头:“不是,只是所需用的丝线太复杂,得让人去拿,我一时不知该让谁去取比较好。”
隋程本想让她随便喊个人去拿就好了,可放眼一看,绣坊里的人都在忙着手边的事,他从来不是强人所难的人,一时也不好意思开口命人去取。
倒是小珂深知师父的心思,她瞥了眼一直默然不语的小玉,说道:“让小玉去。”
自君瑶与隋程入内起,小玉就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了,她仿佛透明人一般,沉默地分拣着一筐筐丝线布匹。那些凌乱打结,色彩不一、材质不一的丝线,在她手中仿佛有了意识,灵活不乱地分门别类,变得井井有条。
恍然间,君瑶甚至以为,小玉那双手,能化腐朽的丝线为神奇。
小珂解释道:“小玉认识许多丝线,且对颜色很敏感,让她去拿准不会出错。”
小玉木讷地抬头看过来,瘦弱的身躯微微一颤。
“那还等什么,就让她去拿吧。”隋程起身说道。
小玉一言不发,起了身便径直出门而去。君瑶瞥了隋程一眼,快速说:“大人也一同去吧,丝线太多,怕小玉记不住。”说罢,已先一步随小玉而去。
隋程后知后觉,也一同跟上去。
有几种名贵的丝线需到库房拿取,库房离后院,倒是有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
正当中午,阳光明炽地映照而来,触目所及之处,不见半分斑驳阴影。
小玉悄没生息地走在前方,脚步落地无声,就像一道伶仃的影子。
片刻光景后,便到了库房。看守库房的人将门打开,小玉走了进去,君瑶与隋程紧随其后跟着她。
天香绣坊的库房果然非同凡响,轩阔宽敞,存放在库房中的丝线与布匹之物应有尽有,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这些琳琅满目的丝绸绫罗、银丝软系,君瑶认不出名字,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小玉在货架之间穿走,不假思索地从线团里截取丝线,每种该取多少,在何处取,十分熟悉。这样弯弯绕绕的地方,初次进来的人只怕会迷路,而小玉却是熟门熟路。
见她在认真地选择丝线,君瑶上前攀谈道:“听闻你来绣坊之前,曾在枯井巷的破庙里住过。”
小玉本生得瘦弱,面色苍白泛黄,此刻却似白了几分,她的手一顿,气若游丝地对君瑶说道:“我是城外的人,被家人赶出来无路可走,才不得不躲进破庙里的。”
“被家人赶出来的?”君瑶既疑惑也同情,“你家住哪里?家里都有什么人?”
小玉眼底瞬间噙了泪,潸然欲泣,静然一瞬后,才说:“我已经离开了,不想再提那个家。”
君瑶想到,在小玉的契约里,也不曾将户籍之类的信息交代清楚。
“你来绣坊的时间不长,何以对这些丝线布匹这样熟悉?”君瑶问。
这里的纱绸罗绮,大多是名贵的珍品,且不少是域外之物,寻常百姓根本难得一见。难道小玉出身不凡,所以能认得?可即便如隋程这样绫罗的人,也不见得认识自身所穿衣物的材质。
小玉说:“入绣坊后特意学的。若是学不会,掌柜和绣娘们也不会收留我。”
君瑶半信半疑,若是丝毫没有这方面的基础,就算是天资聪颖,也不一定能快速记住上百成千种丝线吧?
奈何小玉行动利落快速,不过须臾就将所有的丝线都拿好了。她转身就出了库房,埋头如一道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往回走。
君瑶和隋程也不再多问,慢悠悠地回了后院冯雪桥所在的绣房。
有了小玉带回的丝线,冯雪桥让隋程将外衣脱下,立刻穿针引线,只见她手指纤纤若兰,捻针如拈花,穿针走线,行云流水,顷刻之间,起伏弯曲的针线,在她的手中,一时似流云轻飘,一时似大江蜿蜒,又似花叶相依,似飞龙回旋。眨眼间,那些色泽缤纷的线条,便如四季变幻、斑斓璀璨……
君瑶看得痴迷,她从前竟不知原来刺绣也如欣赏酣畅的歌舞般淋漓痛快,甚至令人无限回味。
一时宛若万籁俱寂,房中的人纷纷注目而来,同君瑶一样观赏着冯雪桥刺绣,众人翘首而观,落针可闻。
约莫两刻钟后,冯雪桥低声一叹,落下最后一针,收了尾,说道:“时间紧迫,我也只能暂且潦草绣几针,勉强让人看不出来而已。”她似乎对方才自己所绣的东西尤其不满意,面上露出浓烈的遗憾和懊恼,她捏着隋程的衣角,诚挚地看向隋程,说道:“大人,请您务必在中秋之后,将此衣交于我,我一定再绣一次。”
其实这件衣服隋程也不是很喜欢,破了就破了,即使不用缝补也不在意。是以他没将冯雪桥的话放在心上,只说道:“冯绣娘的技艺果然令人叹为观止。这件衣服能绣补成这样已经很好了,不必再麻烦了。”
“不,”冯雪桥十分坚决,“我怎能绣出这样随意敷衍的东西来?若隋大人不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只怕此生难安!”
她态度坚决无比,隋程决绝的话都不好说出口。
小珂立即上前帮冯雪桥说道:“大人,您答应吧。我师父对刺绣痴迷如狂,若不能绣出满意之作,她……她恐怕到死都不会安心。”
徒弟说出这样的话,对师父来说是大不敬了。可冯雪桥听了竟十分欣慰,微笑着说:“小珂果然懂我。”
隋程有些目瞪口呆,不过一件衣服而已,再给冯雪桥绣几针也无妨,他也不再推辞,爽快地应下了。
冯雪桥这才心满意足,仿佛犯罪之人得到了宽恕,沉重阴暗的脸色瞬间云销雨霁,身体似也被卸了枷锁般轻松起来。
第175章 真品赝品
离开天香绣坊后,君瑶与隋程分别。估摸着时辰,君瑶带着和鸾牡丹绣去见明长昱。
她骑着马沿街慢慢悠走,到了大理寺,看守的人认得她,帮她将马拴好。君瑶在正堂门外见了明昭,心知明长昱已经下朝了,这才加快脚步入了门。
其实在大理寺相见,比在侯府相见要好。毕竟君瑶是刑部的人,到底要避嫌。
入门后,君瑶见明长昱还在与大理寺的几名官员商议事情,便退了出来。她在廊下倚栏而坐,吹着风乘凉。不久后,正堂内的人陆续离开,君瑶才起身。
谁知还没迈步,便见明长昱走了出来。他还未换下公服,端然威严的气宇让人不可直视。君瑶暗自多看了一会儿,才若无其事地将和鸾牡丹绣拿出来。
这绣品用严丝合缝的描金雕漆盒子装着,明长昱轻松随意地便将其拿了出来,看了看,微微蹙眉。
“怎么?”君瑶隐约有些不安。
明长昱将绣品装好,说:“我对刺绣不太了解,得找个懂行的人来瞧瞧。”
君瑶自然也是赞同的,可下意识里认为,这幅绣品并不是案情的关键,关键在于谁更有动机向徐坤痛下杀手。
明长昱知道她心中所想,带着她入内休息,说道:“别急,先抽空见见裴氏绣坊的人。”
裴氏绣坊的人,果然还没有离开京城。但以往在绣坊中做工的人,大多都已离散或改行,好在绣坊的传人还在京城,靠着为其他绣坊采办货物谋生。
且说这裴氏一家人专卖了绣坊之后,便各自分散居住,只有当初真正经营绣坊的人还留在京中。这人名唤裴荣,与妻子住在京城南方的永安坊,帮一些绣坊采办绣线和绣布,虽不能如裴氏风光时那般富足,却也能在京中糊口安家。
明长昱早让人调查过裴氏夫妻的生平,将两人安排到大理寺,分开问话。
最先见的人是裴荣,他独坐在室内,有些坐立不安,见入门的人是一个身量纤细稚嫩的少年,才勉强安定下来。
君瑶在裴荣对面坐下,裴荣早已起身行礼,恭敬拘束地站着。
与君瑶一同进来的,还有一位大理寺主簿,见他准备好笔墨之后,君瑶才开始问话。
“你是裴氏绣坊的传人?”
裴荣一怔,略微迟钝地点点头,“是。”
君瑶见他垂于身侧的手缓缓握紧,又问道:“裴氏绣坊的镇店之宝和鸾牡丹绣,是你卖给天香绣坊的徐管事的?”
话音方落,裴荣的神色变得古怪起来,他呼吸有些急促,惭愧且羞愤地说道:“不是……”面对着大理寺的官吏,他即便难以启齿,却也不敢有所欺瞒,只好咬牙艰困地说道:“实则是我家小妹趁人不备,漏液偷走了和鸾牡丹绣,至于她是否卖给了他人,小民就不知道了。”
裴荣有一个胞妹,年纪十四芳龄,名唤裴玉枝。君瑶在卷宗内初见这个名字时,隐约生出莫名的猜测,只是没有证据,做不得准。
君瑶不解:“你家小妹为何要偷走裴氏的祖传镇店之宝?”
裴荣双眼渗出水光,微微泛红,说道:“她与我起了争执,一时气不过,便将绣品偷走来气我。”他微微一顿,唇轻颤着说:“我……早知如此,就该让着她,否则也不至于让她一个人流落在外。这两三个月,我在京城找遍了,都没见到小妹。”
君瑶神色一凜:“她何时离家的?”
裴荣不假思索地说:“五月初六,也便是三个多月前。我记得很清楚!她走那天,穿的是藕荷色绣花外衣,还有青白缎撒花群。”
这些日子,他心底难安,时时刻刻挂念着小妹,一旦出门,逢人就将小妹的样貌与穿着说一遍,希望有人能为他提供小妹的行踪。
君瑶将和鸾牡丹绣拿出来,放置桌面上,问:“这是和鸾牡丹绣,你应当认得。”
裴荣双眼一亮,高大的身躯几乎有些踉跄,不由上前一步,死死地盯着那绣品,他睁大双眼看了半晌,起初欣喜的模样渐渐淡下来,只是犹豫着问:“这……这大人是从何处得来的?”
君瑶说:“从一位富商手中。”
煞那间,裴荣似受到了天大的打击,整张脸变得青灰惨淡,他狠狠地摇头,说道:“这不是裴氏祖传的和鸾牡丹绣,是一幅赝品。”
君瑶轻轻抚了抚绣品上纹理清晰流畅的绣线,面上没有多大的意外。明长昱初见到她带回的绣品时,就怀疑过绣品的真假。最直接的原因,是绣品所用的绣线,有部分是时下才流行起来的。而真正的和鸾牡丹绣,实则由裴氏流传了不下百年,不管是质地还是成色,都不该如她带回来的这般簇新。
裴荣更是其中的行家,不需仔细鉴别,一眼就看出来了。
震惊意外过后,他很快平静下来,哀求地看着君瑶,问道:“不知是哪位富商仿制的,大人可否告诉我?”
君瑶眯了眯眼,淡淡地说:“这与你无关,你无需知道。”
裴荣面色一暗,欲言又止。沉默须臾后,惶恐地问:“那……大人唤我来,可是因为我小妹出了事?”
君瑶若有所思,最终只是说道:“没有。”
裴荣说不清是大失所望还是如释重负。
君瑶将绣品收起来,问:“你家小妹,会不会将绣品卖给徐坤?”
“绝无可能!”裴荣立刻否认,几乎不假思索地说:“自从将绣坊专卖之后,小妹便一直责怪我,说我丢掉了祖辈的训诫和荣光。甚至连带卖走绣坊的徐管事也怪上了。她……”说到此处,他陡然想到什么,立刻噤声。
“所以你的小妹认为徐管事是抢走裴氏绣坊的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将祖传之物卖给徐管事的,对吗?”君瑶说道。
裴荣僵硬地点头:“是,她还因此与我争吵过多次。”
问话到此处,君瑶心里依旧似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薄雾。徐坤的死,隐隐与和鸾牡丹绣有关,而如今和鸾牡丹绣牵连到的人,似乎也越发复杂起来,让她摸不着头绪。
见君瑶不再相问后,裴荣就沉默如一抹幽魂影子般立着。
君瑶出了房门,便去见候在另一间房中的裴荣之妻吴氏。
吴氏生得还算貌美,身着半旧绫罗,颜色相宜,身段纤窕。她看人时,眼尾不由自主地微挑,有些勾人,又透着精明。见了君瑶,立刻迎出小心谨慎的笑意来,唇角斜扬,面容如花。
君瑶将和鸾牡丹绣亮了出来,吴氏的笑容一滞,连忙不安地问:“大人……大人从何处得来的?”
君瑶说道:“我也很诧异,原本这绣品,应该是裴氏绣坊的才对,何以会落到他人手中?”
吴氏凝滞的表情缓缓松懈,说道:“定然是小妹卖的。”她落寞又委屈,轻声道:“我丈夫的小妹,自小古怪任性,不久前与夫君吵了一架,便将绣品偷走。大人这绣品,难道是从小妹手中得来的?她……她是不是惹了什么祸?”
君瑶摇头,无数念头在心中辗转盘桓。她指了指和鸾牡丹绣,轻声问:“你看这幅绣品,有何问题?”
吴氏不解,往前挪了一小步,却只是勉强扯出些笑容来,蚊蝇般低声道:“这幅绣品没有问题。”
想来这吴氏才嫁入裴家不久,不太懂得刺绣之类,所以认不出绣品的真假。
心中微微一个闪念,君瑶问:“裴家小妹,应该会刺绣吧。”
“会的,”吴氏面上依旧含笑,眼底却露出些许不屑,“裴氏绣法世代相传,每一代都会培养出优秀的传人。可到了我夫君这代,公婆着实偏心了些,他们专心尽力地培养小妹,却只让夫君打理绣坊的杂事,整个裴家祖传的绣法针法,夫君学到手里的,还不如小妹一半。若非公婆偏心,裴氏绣坊如何经营不善,硬生生被他人看上了呢?若是公婆早些觉悟,也不至于到了绣坊专卖时遗憾而终。”
“听你这么说,裴家小妹得了裴氏绣法真传,刺绣技艺高人一筹?”君瑶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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