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痒,”君瑶说。
他撑起身,作势要掀开她的被褥,说道:“那我睡你的床褥。”
君瑶惊坐而起,一声“自重”还未出口,驿站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第118章 风雨驿站
无声润雨不知何时而下,泛黄的窗纸染上薄雾,窗外雨打芭蕉,轻缓细腻。
敲门声很急,已化掌为拳,几乎要将驿站那扇有些陈旧的门拍碎了。
风声雨声里,许久没人开门,急迫的敲门声早已惊动明长昱的人,君瑶无声看向门外,已有几个侍卫将门窗守住。
“侯爷,要不要在下去门外看看?”明昭压低声音问。
明长昱移到床尾,透过窗纸破洞往外查看,驿站内外一片漆黑,半晌之后才有光微微亮起,驿长披着蓑衣,飞快地走到门边,只将门开了一道缝,说道:“驿站没房间了,去别处看看吧。”
说罢,他就要阖上门。
一股巨大的力量瞬间将门抵住,凄风冷雨瞬间从门缝中灌进来。驿长惊住,连忙扶住门朝外看。门外站着两个男人,似是主仆,又非主仆。年轻的男子一身草青长衫,浑身已被雨水湿透,面色苍白气息微弱,被年长些的仆人扶着,脚步虚浮,用手轻掩着唇咳嗽。
“驿长,请通融通融,眼下城门已关,能住的地方只有这驿站了。”仆人透过门缝直直看着他,一双眼冷厉森寒。
驿长心头暗暗叫苦,他这驿站太小,能住人的地方都满了,剩下的只有马棚与厨房。他只是一个无品无级的驿长,得罪不起人。方才入住的那位富商,虽只是商人,但看起来也比门外狼狈的两位尊贵些。
他一咬牙,用力阖上门,说道:“抱歉,离此处两里之外,有一处村落,二位不妨去那里看看。”
“我们就是从两里外的地方来的!”仆人微怒,“风雨交加,怎么赶回去!”
“你,你这人怎么说不通呢!”驿长裹紧蓑衣,浑身已冻得发寒,他无奈地说道:“驿站已经没有房间了,除非你们愿意睡马棚或者厨房。”
“三叔,”仆人身旁的年轻人缓缓开口了,他轻轻掩唇咳嗽,对仆人摇摇头,又对驿长说道:“既然如此,打扰了。”
他撑起一柄青竹伞,伞柄衬得他浸了冷雨的手惨白无比。
还未转身,三叔已将门撞开,驿长猛然被撞到在地,这一下惊动正在观望的驿卒,几个驿卒纷纷抄起家伙冲出来,将大门重重围住。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传入君瑶耳中。她挪到窗边与明长昱一同向风雨之中看去。
雨落瓦当,芭蕉淅沥,院中的气氛剑拔弩张,几个驿卒围住冲进来的男人,不过几番交手,就被那人推搡开,那人手持一截竹竿,挥劈横扫,将驿卒打到之后,朝这边走了过来。
守在门外的侍卫见状,立即暗中准备拿出武器,明长昱眉头一蹙,下床开了门,示意几人不要轻举妄动。
驿站也算是官府管辖,他并不想节外生枝。
见一扇客房的门打开,那人立即扶着年轻人走上前,左右环视片刻,朝明长昱行礼拱手说道:“这位公子,我家公子病重,可否通融一下,让出一间房来?”他抬眼端详着明长昱,再次躬身弯下腰,“在下必定重谢。”
明长昱不置可否,暗暗给明昭递了个眼神,明昭得了吩咐之后,立即让人腾挪房间。
仆人欣喜往外,连忙将仍旧站在屋檐外的男人扶上前,让他靠在门边休息。风雨侵寒,男人咳嗽声越发嘶哑,气息紊乱细弱。微微一阵风过,草青色长衫空荡荡的轻摇,他慢慢收起伞,站直身体,正欲朝明长昱行礼道谢。
门内摇曳的灯火摇映而来,轻落在男人苍白温润的脸上,他漆黑的目光迎上明长昱,霎时顿住。
君瑶听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愣了愣,拎着灯盏走到门前。
通透明亮起来的灯火照清了咳嗽的人,那人侧首,看清她的模样,毫无血色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似久违,似欣喜。
“阿楚?”他忍住咳嗽,向君瑶走了两步,又克制着停下。
君瑶方才就觉得这咳嗽声有几分耳熟,没想到真是才与她分别不久的李青林。
“阿楚?”明长昱面色微沉,声音似也与风雨一般冷下去,他亭然而立,平静地看着李青林,缓缓道:“这位曾是工部司郎中,五年前高中探花留京任职。后自请离京,到晋州豫县任职,短短三年治理,豫县便从一个中等小县成为年度上税达二十万的上等县。”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陈述清晰简明。
君瑶有些意外,眼前这位临江凭栏而钓的李青林,似乎有些陌生。但这感觉不过转瞬即逝,与她而言,李青林是何身份,并无多大关系。她上前拱手行礼:“没想到青林兄是朝廷官员,久仰。”
她这一声久仰不作假。从前在京城时,就曾多次听过豫县的事迹,没想到那样一个贫困小县,是由李青林一手治理起来的。
李青林闻言一笑,苍白的唇轻轻一抿,目光依旧明和,却隐约黯淡下去。
“青林兄?”明长昱眯了眯眼,审视着李青林,轻缓地说:“若是我没记错,这位力压万千考生,脱颖而出的探花郎,似乎姓赵,名世立。”
李青林长身玉立,从容地说道:“能入侯爷青眼,是青林之幸。我与人相交,并不在乎身份,但求平淡如水,真心相知。”
明长昱默了默:“赵大人见解果然不凡。”
两人一言一语,君瑶插不上话,但她却能感觉到微微紧张的气息,就像这夜半的风雨,虽不凌冽严寒,却也能沁人肌骨。她沉默地站在门内,也避不开微风细雨。思及明长昱所言,君瑶恍然想起,若李青林曾是工部的人,那此番他出现在河安,是否与隋程南下纠察有关?河安的堤坝是全县的重大工程之一,单靠一个御史很难查清其中的门道,自然是还需工部的人携力。
李青林掩唇咳嗽之声打断她,他气息细弱沙哑,他虽站得笔直,但却看起来随时都会倒下。
就在这时,房间安排出来,何三叔匆忙出门将李青林带回房间,李青林侧首看向君瑶,似想说什么,可话音未出,人就昏倒下去。
李青林身体有疾,且药石难以医治,此事不少人都知。在京城时,圣上还曾让太医为其诊脉,太医诊治之后,都暗示李青林并不是长寿之相,有生之前务必精心养护,否则就会病痛缠身,危及性命。
偏偏李青林有手段有谋略,奈何上天给他一个破败有疾的身躯。他的政敌与对手,在智谋与手段上对他无可奈何,都只能盼着他早点病死。
明长昱却不能让他死在自己眼前,见李青林昏倒,立刻让人将他抬进屋内,让何三叔给他换上干净的衣裳。李青林身体本就虚弱,又遭受风雨,病势来得突然。
明长昱出门时,也未曾带上周大夫,给李青林诊脉之后,他问道:“他平日会带药石在身上吧?”
何三叔从袖中拿出一枚药瓶,说道:“这是公子平时吃的药丸,但一天只能吃两粒,方才在来的路上,公子已经服下两粒了。”
君瑶皱眉:“他身上还有其他药吗?”
何三叔摇头:“公子出门时只带了这一种。我们本打算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去,谁知公子……公子一时兴起,就逗留得久了些,不想还遇上风雨。”
君瑶看着李青林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胸口有些滞闷。她虽然与李青林相识的时日短,可他毕竟救过自己。若是如他这样清风润玉般的男人就这样重病而死,当真有些可惜。
她思索着说:“现在就回城吧,若是带上重病之人进城,守卫不会阻拦的。”
“此处离县城有半个时辰的路程,就算入了城,能找到开门的医馆也不容易。”明长昱拿过何三叔手中的药瓶,放到鼻尖闻了闻,然后还了回去。
他转身对明昭说道:“将我常备的药盒拿过来。”
明昭应声而去,片刻之后将药盒子交给明长昱。那方小小的药盒雕镂精致,拉开后分出几层,每一层放置不同的药物,药盒密封性好,容易保存。
明长昱从盒中选了几粒药丸,让何三叔就水与李青林服下。何三叔迟疑着,警惕地看着明长昱。
这药物是侯府的军医特制的药物,专治咳疾,清火提气。在外行军打仗,难免会受伤生病,军中的大夫有限,不能照看每一位将士,所以明长昱特意吩咐,让军医配好药物,一旦受伤生病就能立刻有药物可用,虽不能完全对症,但能有效延缓病情。
明长昱睨着何三叔,收好药盒,起身带着君瑶离开。
将至凌晨,风雨未收,雨水琮琮之声落于青瓦,似珠落玉盘。
君瑶合衣躺下,睁着眼盯着房梁,梁上几只蛛网又大了些,在昏黄的灯光里摇曳着,泛起淡淡微光。
明长昱在她身侧躺下,伸手将立于一旁的灯盏推近,让光亮照在君瑶脸上。
“你再与我说说你与赵世立的事吧,”他说道。
君瑶双眼困涩,思维也有些迟钝,半晌才想起赵世立就是李青林。她眨了眨眼:“我都与侯爷说过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他救过你,今日我用良药救了他,你以后跟他两清了。”明长昱淡淡地说。
君瑶蹙了蹙眉:“他身边的何三叔好像很防备,万一不肯给他吃药呢?”
“那与我何干?”明长昱面色不悦。
君瑶不解:“他是工部的人,若他病重了,你在河安就少了一个助力。”
明长昱神色稍霁,微不可见地笑了笑:“你是在关心他,还是在关心我?”
他注视着君瑶,柔润的火光如雾,柔和地泄落晕染,她容颜素净纯澈,又隐着少女少有的英气舒朗。安静的眉宇舒展开来,清润悠远,淡眉细长,若黛如雾,偏眉微锋利,看起来有些倔强。
谁也想不到,平日那身普通的男人衣服下,是这样一种含蓄而刚柔相济的美。这样的美色,寻常人无法察觉,唯有他可用心细致地端详体会。这大约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许久得不到回应,明长昱轻轻俯身查看,听见她均匀的呼吸,知道她已入睡了。
这样也好。他安稳地躺下,正欲吹灭灯火,突然伸手将她的发带解开,任由她一头青丝洒落而下。她依旧无知无觉,因紧绷的头皮得到松缓,睡得似乎更香甜了些。
润物无声,细雨随风潜入夜色,直至东方渐白,迎来次日的晨曦。
第119章 晨光熹微
一夜风雨交加,次日清晨,却是熹光浩荡,风和日丽。
晴空如洗,风烟俱净,从驿站高处远眺,能见蜿蜒的河流闪着金芒,如满江散碎的银河星屑,也能看见河安县城起伏的轮廓,如群林立的屋宇。
君瑶醒来时,天光大亮,身旁的明长昱已经起身穿戴好,一身清爽。君瑶裹着被子起身,松散的头发散落而下,她有些诧异,在枕头下摸索自己的发带。
好容易找到之后,她将头发绾起束好,简单梳洗后,与明长昱一道出了门。
驿站的人都醒了,驿长与驿卒忙碌地清理着棚内需周转的物品,明昭等人在厨房生火做饭,炊烟如云笔直而上,清淡的饭菜香随风而来。
何三叔不知从何处归来,手中拎着一把野菜,还有一条鲜活的鲈鱼。入院后见到君瑶与明长昱,行礼问好后,也进了厨房。
这县城外的小小驿站,怕是许久没有这样鲜活热闹过,充满人间烟火。
饭菜很快就做好了,各自回房用过早餐之后,明长昱吩咐休息到午时起身回县城。
君瑶百无聊赖,坐在院中晒太阳,明长昱信手翻着几页书,半晌后将书挡在额前,对君瑶说:“这地方不错。”
君瑶感受与他一致,这驿站远离尘嚣,静谧恬然,的确不错。但对于身居高位的人来说,这样的地方也不过是暂时避世之处。正如她此刻也只能在此暂留,一两个时辰的光景后,她就会离开。
身后传来轻稳的脚步声,君瑶一回头,就见李青林慢慢走来。明澈的光将他的脸色照得苍白,颀长的身躯清瘦却笔挺,他迎着光,柔软的草青色长衫染着温润的光泽,见到君瑶时微微扬唇,露出温和的笑容。
他走到明长昱身前,诚挚地道谢:“多谢昨夜侯爷仗义相助。”
明长昱轻轻颔首:“赵大人客气。你救过楚遥,昨夜我赠与你药物,算是替她谢过了。”
李青林淡然一笑,在一旁矮小的竹榻上入座。他轻轻垂眼,似避开刺眼的阳光,轻声道:“昨日我去过县衙,得知御史已到达河安。不知侯爷是否是与御史同行?”
明长昱说道:“你应知道南下河安的御史是隋程,而我如今只是一介商贾。”
李青林能在朝为官,心思自然极为通透,明长昱虽未明说,但他心下已明白透彻:“侯爷是想暗查河安?”
“河安形势复杂,我想你也知晓。你三年前离京远赴豫县的确是正确之举,可如今你想回京,就差一个机会。”明长昱将书阖上,目光深远凝聚,“否则,赵大人何以费尽心力,借回京述职之机上书圣上,自请到河安配合御史纠察呢?”
被人说穿心思,李青林也不过一笑:“知我者侯爷也。”
当初他高中探花,在外人看来风光无限前途无量。可他知晓,自己势单力薄,在京城毫无根基,若想凭借自身有一番建树是不可能的。唯有急流勇退,到不起眼的地方慢慢起步,才能稳扎稳打。治理好豫县,让豫县成为京城关注的大县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借助这河安,搅出一阵风云,在乘风而上,回到京城。
明长昱不置可否,又问:“你昨晚有何发现呢?”
李青林从袖中拿出一个锦囊,递给明长昱:“这是我在堤坝之上取的土石。”
明长昱打开锦囊,取出石块查看,“这是旧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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