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匠曾迟疑地点点头:“奴婢听二公子说过,但小人怎敢多过问这些事情,所以并不是很清楚。”
花坊因打烊,门窗都关闭着,光线十分暗淡。隔着几步之遥的距离,君瑶看不清花匠曾模糊的表情。她继续问:“唐延遇害当日,与周府大公子周齐越一起赴宴,自那日之后,周齐越便没有回过周府?”
“是,不过大公子常常如此,也没什么奇怪的。”花匠曾稍稍垂首。
“连特意为二公子办的赏花宴,他也不回来参加?”君瑶表示疑惑。
花匠曾欲言又止,弯下腰有些惶恐地说:“奴婢只是周府的一个下人,不敢揣测主子的心思,也不敢过问主子们的去向。”
君瑶稍微沉默了,一时间也察觉不到什么破绽。
见她默然,明长昱沉声问:“周齐越的侍从既然与他一同外出,为何他的尸体,会被埋藏在莲花池的淤泥中?”
花匠曾欲言又止:“奴婢也不知情,但奴婢的确没见到他回来过。”
经明长昱暗中提醒,君瑶换了询问的思路,说道:“唐延死亡那晚,你在什么地方?”
花匠曾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谨慎地说:“那晚奴婢一直留在周府。为准备赏花宴,奴婢负责府内上上下下的花卉,从白天忙到晚上,不敢有任何懈怠。尤其是到了晚上,雾气重,又寒冷,奴婢怕新种上的花草被冻坏,所以始终在忙碌着。当晚奴婢还特意在偏院里开了个暖房,点了炉火,将喜暖的花草搬进去,之后便每隔一段时间到院中看看。赏花宴前几晚,奴婢都是这样度过的。”
“夜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吗?”君瑶问。
“没有,”花匠曾摇头。
“你打理莲花池,也没发现异样?没有察觉有人下过水?埋过尸体?”
花匠曾斩钉截铁地否认:“奴婢绝对没有!就算莲花池是由奴婢打理,可能够接近池子的人也不止奴婢一人。”他蓦地想起什么,连忙说道:“在莲花放进池子之前,有人在上面搭戏台子,尸体说不定是那时埋进去的。”
搭建戏台比栽种莲花更费时些,可从戏台竣工的时间看,与侍从死亡的大致时间不符。君瑶先排除了搭建戏台时埋藏尸体的可能。
君瑶不置可否,又问:“你在阮家也有些年头了吧?”
花匠曾似没料到她会问起阮家,有些意外,只谨慎地回答:“大约有十五年了吧。”
“看来,阮家于你们父子,当真有莫大的恩德。”君瑶淡淡地说。
花匠曾满脸纵横的细纹似舒展了些,他缓缓地说:“是,若非老夫人收留,奴婢与儿子早就饿死街头。”
君瑶问:“你为何没留在俞洲,反而随阮氏到了周府?”
花匠曾沉声说:“小姐出嫁前,阮老夫人已病重,她不放心小姐入京,便想着奴婢对阮家也算衷心,若随小姐入了京,好歹能照看一二。其次奴婢也是有私心的,小姐的父亲宠爱妾室,阮老夫人活着尚且不能得到他的尊敬袒护,何况她死后?奴婢是老夫人收留的人,若是老夫人一走,奴婢就会失去倚仗,处境肯定大不如前。所以奴婢深思熟虑之后,便与小姐一同到了京城。”
听起来没有任何问题。君瑶轻轻蹙眉,轻声问:“听闻阮氏嫁给周齐越,也是一桩美谈。他们应该很恩爱吧。”
花匠曾脸色一沉,冷声道:“少年夫妻,情深意浓是自然的。只是再浓再深的感情,时间长了也就淡了。”
“所以周齐越也就不经常回家了吗?”君瑶说。
花匠曾陡然皱紧眉头:“他不回府还好些,也省得小姐受罪!”
起初他还规矩地叫阮芷兰为夫人,现在只称“小姐”了。可见在他心底,对周家的看法并不好。
君瑶露出疑惑:“为何?”
花匠曾冷哼一声,略微鄙夷地说:“自从大公子落榜从商不顺之后,便开始怨天尤人。看书看得不好,会责怪小姐没有为他安排妥当。没考好,又会怨怪小姐没有为他打点,从商不顺差钱用,又埋怨小姐不给他钱周转。甚至疑心小姐看不起他,怀疑小姐与他人有私情。他的脾气更是阴晴不定,动不动就会冲小姐发火,说话更是伤人,甚至会对小姐动手……”
花匠曾狠狠地闭眼,唇角微微抽搐着,“小姐……小姐也曾经有孕,可因与大公子争吵之后,心绪激动急怒攻心就小产了。小姐痛失孩子,大公子不但没关心一句,还好几天没回来。小姐在周府,更是受尽了气,看尽了各种眼色。”
阮芷兰在周府的状况可想而知。与周齐越感情冷淡,与继母关系尴尬,嫁入多年不曾有子,自然也会被周平看轻……
如此说来,周齐越不回府,或许还能让阮芷兰有片刻的安宁。
君瑶仔细思索着,凝神审视着他,又问:“周齐越可向你家小姐要过钱?”
花匠曾十分惊讶:“官爷是如何知道的?”他有些意外,立刻又愤怒起来,“大公子曾经……”他顿了顿,说:“奴婢听说,大公子曾想要钱贿赂人,就开口问小姐要过一笔不小的钱。这些年,小姐也贴了不少嫁妆进去,林林总总的,也算不清了。这次赏花宴,小姐也贴补了不少呢。”他沉沉一叹,“若非老夫人为小姐准备了丰厚的嫁妆,小姐在周府的日子只怕会更加艰难。”
据明长昱所查,这两年周齐越做生意亏空了不少,但也不至于亏成无底洞。
她看了眼花匠曾头上的伤,说道:“听闻你的儿子曾登发,近来手头也紧得很。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花匠曾脸色一白,原本有些光芒的眼睛瞬间暗浊起来,他抬手蹭了蹭脸上干涸的血,无奈地说:“奴婢教子无方,没让他学好,反而学会赌博借贷……他欠了别人不少钱,却还想着靠赌来还债,谁知越赌债台越高。奴婢劝阻过,可是没办法。”
“他这样对你,你可以向官府……”
“万万不可!”花匠曾瞬间老泪纵横,双膝跪地重重向明长昱磕头,“侯爷,奴婢老了,也就这么一个儿子,虽不成器,可好歹是奴婢的血脉,是曾家唯一的种啊。更何况奴婢这么多年含辛茹苦将他养大,怎么舍得他进官府挨官司受罪?”
“他若是再打你?”君瑶皱眉。
“他下手也不重,何况奴婢就这把老骨头了,本就说不定哪天就入土了。他到底是奴婢的儿子,就算一时冲动失手,但他心里头肯定清楚奴婢是他父亲的!”花匠曾惶恐万分,又连连磕头,“请侯爷开恩,不要怪罪他,他还小,总有一天会明白懂事的。”
明长昱冷淡地睨着他,不置一词。
花匠曾蜷缩着枯瘦的身体,跪伏在地。他额上纱布的血迹还未完全干涸,因他用力磕头,血再次顺着他花白的头发晕开。
君瑶心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突然到清脆的破碎声传来,她循声看去,问:“花坊的后院也种着花木吗?”
“是,”花匠曾垂首回答,“许是小学徒不慎打破了花瓶。”
君瑶说:“侯爷种了一株芙蓉,看起来有些枯萎了,不如去后院选一株新的?”
明长昱问:“后院中可有芙蓉?”
花匠曾回答:“有的。”
明长昱:“正好,你起身带路吧。”
花匠曾抬头看了明长昱一眼,见他面色平静,这才颤巍巍地起身。
第75章 草木繁盛
花坊后院别有洞天。面积虽小,却种植摆放时新花卉,院内花团锦簇,暖香宜人。
花匠曾恭敬地在前头带路,穿过几台花架,瞧见正在打扫的小学徒。
小学徒打碎了花盆,正惶恐不安,拿着扫帚清理,抬头看见君瑶等人进了门,面色一白,连忙行礼。
花匠曾只吩咐他打扫干净,便熟门熟路地继续往前走几步,在几株芙蓉花之前停了下来。
此时已将过芙蓉花期,即便有花盛开,风采姿色也大不如从前。可这花坊中的芙蓉,却是娇艳清嫩,花若柔云,叶若碧玉,可怜动人。
“侯爷,这是奴婢坊中最后几株芙蓉了。”花匠曾亲自选了一株,端着花盆递给明长昱。
“这是何种芙蓉?”明长昱淡淡看了眼。
花匠曾说:“这是地芙蓉,也是醉酒芙蓉,是京城中最受喜爱的花种之一。若是照看得好,花可开七日不败。”
“若是移植呢?”明长昱问。
花匠曾说:“若是移植,也需看土壤雨水和冷暖。这种生于江南的芙蓉,到京城之后,也不过作为盆栽观赏。”
明长昱兴致不高,回首凝着君瑶手中的芙蓉,示意花匠曾上前,问:“你看看这株芙蓉,可是生了疾病?”
花匠曾闻言,放下手中花盆,上前查看君瑶手中的芙蓉,谨慎观察片刻后,说:“这是木芙蓉,也可在京城养活。这株许是刚入新土,有些不适。奴婢可为侯爷备些肥料,待芙蓉适应之后,再铺少许于土面即可。”
君瑶立即道:“那就劳烦曾老板,为侯爷取些肥料来。”
花匠曾连忙应是:“奴婢需谨慎调配,还请侯爷稍后。”
得了应允后,花匠曾才离开。
君瑶环视这重重花架,一时没有发现端倪。花架上的花,多为时下京城常见的花卉,虽也名贵,却不是太过珍稀。扫视一遍,见小学徒将地上的泥土清理了,团在一起扔到一片空地上。
花坊之中处处养花,唯有那片空地,看起来有些突兀。
君瑶上前,将手中的花盆递出去,对小学徒说:“这些泥能送我吗?正好给侯爷养些花。”
小学徒郑重地摇头:“官爷,不是小的小气,只是这些泥土是种植观音杉的,不宜种植芙蓉。”
“观音杉?”君瑶状似好奇,“既是种观音杉的,为何空着?”
小学徒说:“观音杉难得,花坊之中统共两株,一株卖了,另一株……另一株不知为何不见了。”
“不见了?”君瑶疑惑。
“是啊,”小学徒十分惋惜,“就是突然不见的……这观音杉,本是长在深山老林里,难得一见,十分珍贵,通常有市无价。若是在家中种上一株观音杉,还可驱蚊虫呢。”
君瑶若有所思:“观音杉既如此珍贵,为何丢失之后,没有报官呢?”
小学徒怔住,嗫嚅着:“小的也不知。”他挠挠头,又往店内瞧了瞧,压低嗓子说:“许是……被师傅的公子拿去卖了也未可知。”说完,他便埋头认真清理,不再与君瑶交谈了。
君瑶仔细思索,转身见明长昱立于花影横斜之间,卓尔清贵,如青树临风。
两人目光交汇,似是心照不宣。君瑶慢慢走回去,轻声问:“侯爷见过观音杉吗?”
明长昱蹙眉:“不曾见过活株,但见过观音杉制的家具。”
活株观音杉已价值不菲,竟没想到有人还用观音杉木做家具。君瑶无声轻叹,这便是世家与平民的差距吗?
“若没记错,几年前清点国库时,在其中清出一副百花朝春屏风,是前朝的古物。”明长昱说道。
“前朝的?”君瑶若有所思,“那也有百年了吧?”
“观音杉木防腐防虫,所以那副屏风如今还是完好无缺的。只是雕镂绘制的白花春景不复往昔了而已。”
如果说来,观音杉的确名贵。曾登发欠债无数,将观音杉拿去卖了也有可能。
半盏茶光景后,花匠曾便带着一包肥料出来,恭恭敬敬地交到君瑶手上。
出了花坊,君瑶与明长昱未曾在西市久留,两人回了大理寺。
“侯爷,若是有人买了观音杉,可否能查到?”君瑶问。
明长昱微微一笑:“自然能。能出价购买此物的人,自然非富即贵,我会让大理寺的人去查。”
君瑶将那盆芙蓉放置在桌案上,奔走了半晌,这花枝干依旧笔挺柔韧,只是叶子有些发软,看似没有精神。明长昱往盆中倒了些薄薄的肥料,又洒了些水。
清澈的水珠挂在叶子上,浸出碧绿之色,鲜活而明丽。隐约映着君瑶的身影,有些虚幻,有些飘渺。
“这株芙蓉,你带回去养着。”明长昱说。
君瑶摇头,“还是算了,我不会养。”
雪地里那株被兄长随手插下的芙蓉,恐怕已枯萎了吧?她有些黯然,移开眼不再看这株芙蓉。
明长昱静静看着她,她侧着脸,背影清瘦。他缓缓伸手,正欲抚上她的肩膀,忽而有人在外行礼。
“侯爷,许奕山求见。”
明长昱放下手,君瑶转身,看他一眼,随后回避。
许奕山这才入了华堂,行礼道:“侯爷,今日唐仕雍来了大理寺,请求到府上收拾唐延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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