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纪敏听见梅先生的感叹,也跟着变了脸色,压着嗓门急声问道:“宋徽宗《大观茶论》里提到的七汤点茶法?可是那不是早就失传了吗?”
坐在另一边的段先生,听后微笑一下插言道:“徐家是什么怪物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许多我们认为已经失传的技艺,他们家不都还保存着吗?你们忘了初春那一手五音联弹了?本来就是大家闲着无聊凑趣的玩意儿,可他们家就硬生生能把这玩意儿给玩出花来。希夷阁在这天津卫几十年不倒,自是有他的原因的。”
听段先生说得玄乎,一旁那老板看看正在点茶的徐希,又看看止不住叹息的众人,攒了满脑门的问号终于是忍不住开口了:“段先生,这七汤点茶法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前怎么都没听过?”
段先生撇了眼那老板,摇了摇头:“这个啊,让镜诚跟你说吧,他可比我清楚得多。”
发现那老板和武藤都看向了自己,而永田理则是低下了头,梅先生知道在他心中已是知道比试的结果,伸手捋了下颔下胡须才不紧不慢朗声说道:“七汤点茶法出自宋徽宗的《大观茶论》,其中记载经过手法特殊的七次点茶之后,茶汤可以呈现出一定的胶质,汤花甚至能立起来。所以宋徽宗在《大观茶论》中写道‘茶能发立’,指的就是汤花。等着吧,若是光庆不失手,很快你们就能尝到据说是早已失传的南宋点茶了。”
就在大家聊天的过程中,徐希的茶已冲泡到了最后阶段。
当一碗充满了洁白泡沫的茶出现在大家眼前时,徐希这才收起了茶筅,用分茶勺将茶碗中的茶一一分到面前六只茶盏中。
“这七汤点茶法点出来的茶,喝的方法也有讲究。”看到大家接过茶盏小心翼翼端起来就直接要喝,梅先生赶紧叫住了他们:“先观茶汤,再大口将茶饮至嘴里,小口咽下,方能感受到此法点茶之妙。”
得了他的提醒,大家这才静下心来看自己手中的茶盏:黑色的茶盏中只见绵密洁白的汤花,根本见不到被藏于下方茶汤,但那股淡淡的茶香却又偏偏从汤花下渗出来,钻进人的鼻腔里,宛如一只看不见的小手在悄悄撩拨着,勾引着人想要把它一饮而尽。
最后还是那老板先受不住这引诱,直接一大口将茶汤吸进了嘴里。
入口一瞬间他脸色一下凝注,口中只觉得像将天空的云朵一并含了进来,片刻后随着茶汤的味道在口腔里爆开,那云朵一般的感觉开始慢慢融化成另一种滋味,但其中蕴着的茶味并不浓郁,而是出奇得清淡却让人无法忽视。
不管平日里喜欢喝的是什么茶,在座的人大多数平日里喝的茶档次都不差。虽说眼前这茶入口非常清淡,但哪怕指不出具体原因,那老板也清楚知道这茶是顶好的好茶。
但在这之后他又为眼前人隐隐担忧:徐希今天不管是茶还是茶艺,都明显要胜过永田理许多,可是这样的话,不会让永田理下不来台吗?
倒是一旁的纪敏喝完茶之后,发现端坐其上的徐希,将茶碗中最后剩下的茶汤盛入了另一个黑盏之中,然后又从旁取了一些茶粉至一小碟。他怔了一下,连忙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走了过去问道:“光庆兄,你这是要做什么?”
“许久不曾点茶了,正好今日还剩些茶,我分个茶当是凑趣吧?”看也不看纪敏,心思都放在眼前条案上,一句话的功夫过去,徐希已拿着小银勺沾着小碟子里的茶膏,在茶汤上做起画来。
看到徐希在茶汤上做画,大家一时好奇都围了上来,探身前去的梅先生看着那一副漂着的荷塘图快要成型,心下激荡间忍不住一跺脚叫道:“茶百戏?!光庆,你竟是连这个也学会了?”
徐希笑着应了一声,手上动作不停:“当初看店里的李师傅玩过一次,我觉得好玩,自己试过几次,成功的次数不多,权当是玩了。”
纪敏在一旁看了,打心底觉得好玩,直接坐到徐希身边:“好像很简单,我也来试试!”说完,竟是直接抢过徐希手中的小银勺想要来试试,这一抢倒是没注意,不小心将整个茶盏打翻,徐希面前的茶席顿时不成模样。
看着眼前这一片狼狈,纪敏知道自己犯了错,有些不好意思的把银勺放回了桌面,期期艾艾地说道:“那个……我不是故意的。”
看到他这模样,本来就没生气的徐希更加不可能责备他,只是笑着开起了玩笑来:“不就是没告诉你我会七汤点茶法吗?明日起过来,我教你便是,至于把我茶席弄成这模样嘛?”
打趣话说完他站起身,满脸不好意思神情对着大家拱手致歉:“将茶席弄成这模样,是我失仪了,今次的斗茶,合该是我输了。”
端坐未动的永田理看向满脸歉意的徐希,又看着自己手中的黑色茶盏,最后叹了口气缓缓摇了摇头:“论茶,我不如光庆你。论点茶技艺,我也不如你。今日这茶席……”说完他看向纪敏,最后无奈地笑了笑:“算我们平手吧。”
永田理自己心里明镜似的:今天这场斗茶,若不是纪敏出手搞乱了徐希的茶席,只怕就算那老板和武藤两个人昧着良心判他赢,或者说最后大家全判他赢,他其实也是输了的。
想到这里,他看向纪敏的目光都带上了点感激神色。
见永田理的目光看向自己,纪敏连连摆手道:“永田先生,您可别再这样看着我了,不然我以后都没脸到希夷阁来蹭饭了。”
“得了吧,说得好像我平时少了你的吃食一样。”斗茶已经结束,徐希也恢复平时那淡如君子让人观之便有如沐春风般之感的模样,对众人相邀道:“有请诸位移驾水榭,那里已经准备好了吃食,还请诸位在这里些便饭。”
知道徐希不想再让大家讨论这次的斗茶,段先生先伸手请过武藤,由徐云良带着大家一起往水榭走去,而徐希则是留下来略为收拾一下再过去。
故意留到最后的永田理看到大家都离开了,这才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对徐希问道:“最后那一下是故意的吧?”
徐希微笑着摇摇头看向永田理:“即便没有嘉泽最后那一下,我也打算自己毁了茶席。有你上司在场,总不能真的落了你面子。”
永田理闻言怔了一下。
他千算万算,终是没想到徐希给他的是这样的答案。
沉默良久,永田理才对着徐希微微一鞠躬:“多谢了,我的朋友。”
“既是朋友,又何须谢?”徐希笑着扶起他,指了指水榭方向:“去吧,那里备上了一些不错的点心,在夏日里品尝最是合适,我换一身衣服就过来了。”说完,转身将桌上装着蜜丸的瓷罐拿起递了过来:“答应了送你的,闻起来还不错吧?”
听徐希提到这个香,永田理连忙接了过来捧在胸前,略微打开罐盖眯着眼睛深深嗅了一口,然后才眉开眼笑地看向徐希:“与那日的香粉终是有些不同,不过这个更方便一些。”日本也有空薰的品香方法,这制成了蜜丸的香,倒是比要打篆的香要方便上许多。
送走了永田理,徐希这才到凉亭隔壁的小屋子换过一身衣服,走向了水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