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两人之间早已存在深厚感情,这份感情又岂是父母家族包办婚姻那般肤浅势利。”安晟嗤之以鼻。
太后好整以暇地打量他:“听你之意,好像很懂?”
“想必柳公酌也是知道这件事情,遂让煦儿来找我报当年的恩情。”安晟清了清嗓子:“不过这柳公酌如今为皇帝所用,也不知其背后究竟安的什么心,属实不可不防。”
见他转移话题,太后似笑非笑:“哦?只防一个柳公酌?”
面上薄红再次闪现,安晟局促地静坐片晌,缓缓说起:“我不是随意将人留在身边。皇祖母既然见过她了,您觉得煦儿如何?”
知他这是尊重自己才会主动询问她的意思,太后松眉:“看上去像是没什么心事的孩子。”
安晟刚露喜色,就听太后接着又说:“但很多时候乍看人的表面是看不准的。”
“那是因为皇祖母与她相处的不够多还不足以了解她。”安晟为柳煦儿辩护,这话让他没由来想起之前偶遇文潮之时他带给自己的不痛快:“煦儿秉性耿直,温善纯良,从不是个会藏事的人。”
太后侧目:“你都把话说满了,还问哀家做什么?”
安晟讪讪摸脸:“我就是希望皇祖母也能喜欢她。”
太后仔仔细细盯着安晟:“梅儿说你有了喜欢的人,哀家起初也不信。”
安晟难得露出羞怯之色,太后将他的神态细微尽收眼底:“你若真心喜欢她,可曾考虑你们的将来?”
“她看起来尚且一无所知。”
安晟慢慢收敛心中那份儿女情长:“我不希望我所真心相待之人遇险受屈。”
太后眉宇微动:“你想一直隐瞒她?”
安晟哂然一笑:“难道我会这般模样一辈子?”
“安晟,哀家说过只要你想,哀家必会倾尽所有助你脱离囚困在你身上的半生枷锁。”太后面色复杂,摁在扶柄上的力量微重,“如此一来你也可能活得更轻松些,你可以带着煦儿远离一切——”
安晟缄然,他别开脸:“我也说过我不乐意。”
“每个从梦魇中惊醒的夜晚都在提醒着我一件事,倘若无法实现抑制在我内心的那个夙愿,我将永远无法为真正的自我而活。”
这番对话与过去每一次祖孙二人的对峙一般无二,太后松开紧握的双手,无力地倚靠在背垫上:“哀家终究还是劝不动你。”
“皇祖母,您明知道即便我肯退让一步,有些人却绝不会松开紧箍的手。”安晟自嘲,“否则您就不必苦苦周旋依然一无斩获,而今他又一次伸出了手。”
太后静默良久,叹声:“哀家始终觉得不该如此。”
“皇祖母无须多虑,孙儿不想与你为难。”安晟长出一口气,阖眸复抬光芒烁亮:“此番入京,我便是做了背水一战的准备,非生即死,我命由我不由天。”
“哀家老了,已经管不着你们什么。”话虽如此,可太后心中仍然百般不是滋味,不死心说:“你如今也有人了,难道就不能为了她稍稍掐点狠劲么?”
便是提及那人,安晟面上的决然不由自主地化开,没忍住流露一丝柔情:“我为我自己,也是为了她。”
话已至此,太后知道聊不下去了:“行罢,哀家说不过你。”
安晟容色一缓,笑着与她捏肩捶背大献殷勤:“您老也别这般灰心,当年你让释音老尼给我批命,那老尼不是扬言孙儿前程似锦,他朝必能衣锦还乡,你不是最信释心庵的佛信,你得对孙儿有信心。”
太后被他气得斜眼:“她还说你将来能嫁好夫郎,谁家娶你必定三年抱两呢,你看你行吗!”
“谁说我不行,你就不让我那口子行吗?”安晟一脸横气地说完,意会过来反而有点臊,双眼不住往外飘。
太后噙着冷笑:“还别说,方才皇帝就在哀家面前提了,让你没事收敛些,免得败坏名声,你也知道他这次招你回宫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安晟一撇嘴,低头瞥过身上的繁绸锦缎,眸色深深。
柳煦儿出来的时候耳朵一动,左顾右盼,她又听见什么人在耳边说话了。可是院子里只有梅侍官与太后的随行女官,耳畔的声音怎么听也不像是她们的声音。
柳煦儿捂住耳朵,有点困扰,还有些茫然。
“煦儿、煦儿?”
柳煦儿赫然醒神,才发现自己捂住双耳蹲在地上没动静,引起梅侍官和另一人的注意。梅侍官见她一脸怏然,关切问:“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柳煦儿抹了把冷汗:“没事,缓缓就好。”
梅侍官见她确实不舒服,问她要不要先去找兰侍儿瞧一瞧,可柳煦儿惦记着公主吩咐在外头等她,摇头婉拒了她的好意。
旁边的女官笑说:“难怪咱们殿下宝贝着她,煦儿姑娘可真是听话得招人疼呀。”
这名女官叫瑶铃,较梅兰菊竹都年长,据说侍奉太后许多年,从前梅兰菊竹还没来时便是她侍奉公主生活起居:“公主说过她喜欢我温顺乖巧懂事听话的。”
瑶铃忍俊不禁:“那约莫是身边几个丫头自小跟着长大,又糙又气人,难得觅得像你这般可心的姑娘,便忍不住喜欢上了。”
梅侍官眼观鼻鼻观心,她们四个确实不太符合自家主子的喜好。
“那碧雪姑娘呢?”柳煦儿喜欢听关于公主的事,她对公主的一切都感兴趣,尤其令她在意的还有一位久闻大名的碧雪姑娘。
“碧雪?”瑶铃与梅侍官面面相觑:“谁跟你说碧雪是姑娘?”
柳煦儿娇躯一震:“碧雪是公子?”
那两人没忍住笑开了花:“你要说公子也可以,总之不是姑娘。”
柳煦儿听得云里雾里,难道这位传说中的‘碧雪’其实根本不是她所以为的公主亲信,而极可能是公主摆在心尖尖的意中人??
有所顿悟的柳煦儿如临大敌,直觉告诉她这位‘碧雪公子’若还生还,说不准会是她与公主终生不嫁携手共老的绊脚石!
没由来的,柳煦儿有点心碎还有点想哭,酸溜溜得她浑身上下不自在。瑶铃和梅侍官却不知道她们一句话又将柳煦儿带入云雾缭绕的怪圈,并把安晟狠狠坑了一把。
瑶铃温声说:“我们殿下内敛自重,极少把事摆在脸上,可我看得出来他对你是有心的,那你呢?”
柳煦儿立马自白:“我对公主也是真心的。”
“只有真心还不够。”瑶铃摇头,“你能为他鞍前马后也能予以你的衷心,但这一切都是虚的。”
柳煦儿不解:“怎么个虚法?”
瑶铃询问:“听说你对殿下许诺相伴一生,你可知晓一生包括生死相随?”
柳煦儿懵懂:“公主会死吗?可她明明还很年轻……”
梅侍官侧目看向瑶铃,她面带淡笑:“我只是想说,倘若公主将远去他方,无论艰难困苦,你可还会一生追随?”
柳煦儿心中没有第二个答案:“那是必然。”
第55章 大礼 太后贺寿,一份大礼。
“好极了。”
门从里边打开, 太后在安晟的搀扶之下徐徐行出,显然刚才一番对话已经落入她们耳里,柳煦儿瞅见自家公主, 脸轰地一下红了,窘迫交加。
好在公主脸上没有丝毫取笑之意, 反是蒙着一片平静的暖意,令柳煦儿的心稍稍一放。
“你这丫头倒是有心, 果不愧是安晟相中的人。”太后笑意深深:“你的心意无论哀家还是安晟都瞧出来了,只不过话是谁都能说,却未必谁人都能做得到, 但愿你能贯彻到底。”
柳煦儿提起一口气:“煦儿说到做到。”
太后一笑而过, 招招手示意瑶铃随她回去了。柳煦儿没来由生出被轻视的不甘, 目送太后走后, 仰起愁苦的小脸:“公主, 我是不是被轻瞧了?”
安晟摇头:“皇祖母心中对你有所期许。”
柳煦儿默念‘期许’二字,旋即又问:“刚才瑶铃姑姑说公主将会远去他方,公主您要走了么?”
安晟摸摸她的发旋:“她只是假设, 如果我回贵安了, 你会跟我一起走吗?”
“我不想一个人留在没有公主的缀华宫。”柳煦儿哑着嗓,紧紧攥住她的衣袂:“如果公主要走,无论去哪我都跟你走。”
安晟舒然:“好。”
*
祝寿的主人翁太后娘娘终于抵达佛台山, 眼见着便是万事俱齐,只等生辰之日的到来。太后在佛台寺休养两日, 除了不时拉着安晟上主寺听方丈说经,并未与谁多接触,就连曾经熟识的老大臣们有意求见也被摆手拒绝了。
倒是那日上山被安晟公主从车队里边揪出来的俊僧乘风,据说入我佛台醍醐灌顶, 闭关静修几不见人。太后娘娘深表尊重,整日揪着安晟不给她去打扰大师,故此达成她对皇帝的许诺。
除了安晟的陪同之外,皇后带着昭燕时常也会上太后房里来问安,陪她禅房一坐便是几个时辰。但昭燕毕竟孩子心性,让她久坐受不得,这日便借口拉着长姐姐结伴出去透透风解解闷。安晟听了两天木鱼实在有些遭不住,跑得比昭燕还利索。
太后通情达理,倒没拘着两个孩子,只有皇后沉静温婉,坚持留下来陪伴太后。
彼时禅房的檀香袅袅飘开,没了两个年轻孩子的闹腾显得犹为清冷。皇后为太后掀过又一页妙法莲华经,听她语气平缓地念完最后一遍,这才将早已备在案头的清茶送至她面前:“母后念了这么久的佛经想必一定渴了吧?这茶臣妾命人算着点儿送来的,茶温应该刚刚好。”
太后看了一眼案上的茶盏:“你这性子还是一如既往,凡事总是设想周到,心细如尘。”
“臣妾唯恐设想不周,心里搁得慌,倒不如未雨绸缪,有备无患。”皇后应答如常,端得神色婉约恭顺。
“这天底下的事若每件都能算无遗策,也就没有那么多的意外发生。”太后盯着茶盏却没有动,宛若欺负媳妇的恶婆婆:“好比哀家现在不想喝茶,你又待如何?”
皇后低眉垂首,便好似是真的逆来顺受:“母后若是不爱这茶,臣妾便去再换一盏,总能换到你合意的。”
“若是此时安晟和昭燕还在这,哀家不喝便也喝了。”太后却不为所动,“可对着你,哀家是真不爱喝这茶了。”
这话放在任何时候都是伤人的,皇后眉心微颤:“母后是在埋怨臣妾么?”
“没有什么怨不怨的说法,哀家也是为人父母,你为子女抱存私心无可指摘。”此处只得她们二人,太后说话全不客气,“但你不该动安晟的心思,你这么做便是犯了哀家的忌讳,难道还要哀家假惺惺地附和于你不成?!”
皇后容色戚戚,泫然欲泣的模样已经没有了往日一国之母的雍容:“母后也知道臣妾为人母亲护犊心切,安晟是您的忌讳难道昭燕便不是臣妾的么?昭燕也是您的嫡亲孙儿。”
说到心伤之处,皇后掩面落下泪珠:“昭燕自幼体弱多病,臣妾千方百计为她续命,却还是落得老太医一句至多再活不过十年,臣妾岂能容忍让她余下不多的时间再遭苦难?”
“母后又不是不知道臣妾子女缘薄,早年已经没了一个,若是现在再没了一个,臣妾真是受不住啊……”
太后看她痛苦啜泣,心中恻隐,又极不是滋味:“这话你不该对哀家说,说了便成哀家与安晟的不是,可到头来这事本也不是我们应该受着的。”
“可没有办法,你我没有办法、就是陛下也没有办法呀!”
皇后鲜少表现激动,她这一生看得极淡,无论姻亲名誉还是生老病死,唯有在孩子方面看得重了些,为什么仅仅是她的孩子一个个都不能善始善终?!
“您不知道每日看着昭燕生病、看她喝药,臣妾心里有多难受。您更不知道当年失去桓儿的时候臣妾简直生不如死!”皇后恨声攥住腹前的腰系,仿佛下一刻就要将肚子撕烂:“要是早知道这两孩子生于世上便是来受苦受难,臣妾宁可让他们胎死腹中,也莫生下来遭罪遭贱!”
“够了、够了!”太后紧紧扣住她的双腕,对上她哭红的眼珠:“你便是糟贱自己,桓儿也回不来的。”
“可臣妾能让昭燕回来。”皇后反握住她的手,哭声急颤:“母后,臣妾别无所求,求您让昭燕留下!”
昭燕似有所感,她回首眺看已经被抛得极远的那间禅房,只觉心口发闷,说不出的窒痛感。
“你要是累了,我们停下来歇会。”
昭燕是跟着安晟出来的,两人溜出禅房在寺里溜达。
主持方丈将整个客舍与主寺隔离开来,省得影响出家人的清静,也是为了照顾皇帝的后宫女眷。不过整座佛台山都被归属在寺院当中,山院地皮也是相当可观。从禅房出来走到这里,也已经有一段不短的路程。昭燕平日身子就不好,安晟自己无所谓,和昭燕出来就得处处多考虑着她。
昭燕早就走累了,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这片山头也不错,我们可以停下来看看风景。”
安晟知她不想示弱,便也没有戳穿。
昭燕与她走了一路却不如从前两人独处依然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盖因上回因为那名宫女的事与长姐姐闹不快,虽然事后消气了,心里却实在怪忸得很,不知应该如何拉下面子求和而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