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还有一些时间,柳煦儿蹬蹬赶去找晚饭。
天色已暗,山寺的灯火不如宫苑亮堂,地方环境也陌生,柳煦儿独自走了一阵,附近草丛突然响起的窸窣声把她给吓得双肩一抖。
她定睛细看,却没瞧出什么门道。
上回在宫里遇袭的事犹记在心,柳煦儿面露迟疑,不敢直接走过去。正犹豫间,那片草丛又动了,惊得柳煦儿又是一个后退。
不过很快,耸动的草堆之内缓慢钻出一个小黑影。
说小,那是真的小。一个数岁不大的女娃娃灰头土脸钻出来,乱糟糟脑袋上还沾着几片灌木绿叶,但她看起来非但不脏,量身剪裁的绫罗软绸可谓相当体面,可以看出这是个极为金贵的小主子。
她略略抬高粉雕玉琢的小脸蛋,圆润的双腮宛若水掐出来的细嫩,额眉天生一颗红心痣,像个从天而降的小菩萨。
单凭这颗红心痣,柳煦儿已经知道她是谁。
初隆宫的小菩萨,淑妃娘娘的心肝宝儿,当今圣上的第二位公主昭平。
这一眼把柳煦儿吓得就是一抖,磕磕巴巴给跪安:“公主吉祥。”
鼎鼎大名的‘小菩萨’却不是慈悲为怀的真菩萨,年仅六岁的昭平公主曾因亲近的乳母当着她的面给亲生女儿喂饭吃,就将人家女儿的舌头给生生割下,逼得乳母当场疯癫,这事阖宫上下都知道。
“起来。”
脆生生的小奶音一如许多人畜无害的娃娃那般稀疏平常,但她的名声太深入人心,柳煦儿不敢有半点轻慢。
也不知这位小公主怎会独个跑到这种地方,身边竟然无人跟随,会不会是走丢了?
柳煦儿悄悄抬眼偷瞄,不瞄还好,一瞄就与昭平对上。原来昭平一直盯着她:“你是哪个宫的?”
“回公主,奴婢是缀华宫的。”
“缀华宫?没听过。”昭平像是完全没有听说过这个缀华宫,她指着柳煦儿:“你过来。”
柳煦儿不敢不从,昭平等她靠近,张开双手。
柳煦儿看了半天没明白,昭平面色一阴:“还不快抱我起来?”
“哦、喏。”柳煦儿赶紧将这位‘小菩萨’给供起来:“奴婢这就送您回淑妃娘娘那儿……”
“谁跟你说我要回去?”昭平冷冷说:“带我去马棚,我要回宫。”
敢情这位‘小菩萨’身边没带一人独自跑出来就是为了去马棚找车回宫?柳煦儿想起刚到佛台寺时几位娘娘的马车里层层叠叠的哭浪,心里大概有了一个方向。
路上一大一小很安静,柳煦儿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昭平则是压根不理睬她。如此一来柳煦儿反而乐得轻松,只时不时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偶尔忘神的时候她还会不自觉地配合哼出几声。
昭平搂住她的肩颈侧庞看她,没有作声。
直到路面环境逐渐变得眼熟起来,隐隐约约还能听见焦急寻人的呼唤,昭平透着寒气的声音从她耳边响起:“你带我去哪?”
柳煦儿四处张望,她记得东边是诸妃与公主住的地方:“我没找着马棚,不如还是回来问一问别人吧。”
柳煦儿本想把人放下,可昭平没有松手。寻人的声音越来越响,终于有人发现她们的存在,很快淑妃娘娘带人赶来,那精致的妆容险些哭花:“我的乖囡囡你这是跑哪去了?母妃差点被你吓坏了!”
昭平这才松开手,被淑妃急切地拥进不敢怀里。
好不容易等到昭平公主主动放手,柳煦儿正想悄悄溜走,谁知昭平指了过来:“不许让她跑了,这个贱奴绑架我!”
柳煦儿表情一呆,顷刻就被周遭宫人包围起来。淑妃娘娘不由分说,竟是直接下令:“哪来的贱奴竟敢绑架公主,来人给本宫打死她!”
柳煦儿傻了:“不是的!是昭平公主要去马棚找马车回宫,我只是想把她送回来……”
“胡说八道!昭平还没见到她最敬爱的皇祖母,怎么可能想回宫!”淑妃听完更怒,命人将她强行按押在地上。柳煦儿百口莫辩,情急之下只能自报宫闱:“我是缀华宫的人,我要见公主!”
听见‘缀华宫’三个字,淑妃暗暗一惊,及时喊停手下宫人:“你是安晟公主的人?”
柳煦儿灰头土脸趴在地上:“你们不能乱用私刑,我什么都没有做,我要见公主……”
“不许停手,快打死她!”
昭平的怒嗔在淑妃耳边炸响,淑妃下意识捂住她的嘴:“别、先别——”
“哟,好热闹呀。”
一道娇媚的嗓音从外围响起,淑妃听出是谁,脸色瞬变,无视女儿的怒视将她压进怀里。来人俨然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带着近侍施施而至,妖娆身段与姣美的面庞映入柳煦儿的眼帘,是小秦妃。
小秦妃竟然也来了。
太后六十大寿是件大事,后宫但凡有些位份的都来了,秦贵妃原也想亲自跟来,但她近来身子抱恙,实在经不起这段路程的折腾,这才摁着妹妹代她祝寿,否则特立独行的小秦妃原还不想来的呢。
“怎么不继续了?”小秦妃环起双手,像个等开台的看官,“方才本宫听见有人喊了个谁的名字,还道是那位不得了的公主殿下又惹什么妖蛾子。淑妃姐姐是不知,那人可真够邪门的,走到哪哪儿都得出坏事,听说前不久那林学士府了么,可不就给中招了。”
她不提还好,一提淑妃就越发觉得她在意有所指:“秦妹妹多虑了,方才那些奴才把昭平给弄丢了,把本宫给吓得乱了分寸。如今把她找回来了,本宫也能安心下来。”
“这里毕竟是佛门净地,再过几日便是太后寿辰,凡事还以和气为好。”淑妃草草瞥了柳煦儿一眼:“既然昭平无事,本宫也不想在这种时候沾血腥,你走吧。”
昭平不依,挣扎着想从母妃怀里挤出来,不懂她究竟是在怕什么。
淑妃不怕小秦妃,她也不怕安晟公主,但这两者同时碰撞在一起,隐隐令她心生焦虑。
淑妃带人一溜烟跑了,小秦妃噙着冷笑回头,瞥了一眼温吞吞从地上爬起来的人。
柳煦儿看上去挺狼狈,胜在没挨什么皮肉伤,还要多亏了小秦妃的及时出现。
“你是缀华宫的人?”
听见这声询问,柳煦儿双肩抖动,赫然想起当初被拖去宫正司的由头,正是她口不择言说了小秦妃的坏话。那次虽有安晟出面,但这事也在宫里传开了,一度令柳煦儿不敢踏足缀华宫以外的地方。
好在小秦妃应该并未见过她……
不对!柳煦儿想起安晟公主回宫当天,小秦妃带人大闹缀华宫,她可不正是当过一次出头鸟么??
万幸周遭光线不够,天色又暗,再加上衣服头发有些凌乱,想必小秦妃一定没能认出她:“是、是的,多谢小秦妃刚刚救了奴婢……”
小秦妃没有承情,她直勾勾盯着柳煦儿,双眼微眯:“本宫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
第50章 心气不顺 安晟眉梢微触,面上的冷色渐……
柳煦儿表情呆滞, 汗如雨下,一句话都没敢接。
“我们娘娘在问你话呢!”
小秦妃的近侍宫人冷斥一声,好的小秦妃并不是那么在意这个答案:“算了, 安晟宫里的人本宫也不能指望更多了。”
柳煦儿暗暗松一口气,就见小秦妃在她跟前来回踱步:“不过初隆宫的恶菩萨也敢碰, 你家主子没脑子,你们这些做奴才的难道也全都跟着失智了不成?”
柳煦儿不乐意听见别人说公主的坏话, 忙澄清说:“公主并不知情,都是奴婢的错。”
“本宫料她也不知情,否则依那火暴性子岂会任人欺负到头上——”小秦妃正说着, 轻巧的莲步一顿, 扭头盯着柳煦儿的眼神慢慢变得诡异起来:“哟……本宫想起在哪里见过你了。”
“……”
欲哭无泪的柳煦儿就这样被小秦妃给命人押去她的房里, 在宝露宫两大近侍女官金盏和银盏的虎视眈眈之下, 让柳煦儿团得格外娇小。
“奴婢煦儿叩见小秦妃娘娘, 娘娘万福金安。”
小秦妃由上至下打量她:“原来你就是传闻中深得安晟公主喜爱、大名鼎鼎的煦儿姑娘。”
这声‘煦儿姑娘’充满了不怀好意,柳煦儿点头弯腰极力表现出老实:“哪里的话,娘娘直唤奴婢煦儿就好。”
小秦妃充耳不闻:“让本宫想想, 听闻安晟公主曾为煦儿姑娘冲冠一怒, 把宫正司给狠狠搅和了一顿呢。”
柳煦儿没忘为什么会去宫正司,听她这会儿提起,莫非是要算旧账?
果不其然, 小秦妃紧接着就又添一句话:“听闻煦儿姑娘似乎对本宫有些情绪,不如就趁今天这个机会, 当面说予本宫听听?”
“……”柳煦儿哪敢说。
“本宫让你说。”小秦妃语气徒然一冷,左右两边的金盏银盏立刻靠近一步,惊得柳煦儿连忙求饶:“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求娘娘息怒!”
“本宫见你嘴巴挺紧, 还当你多有骨气,原来安晟贴心贴肺养在身边的宝贝儿也不过如此。”见她怂得这般快,小秦妃一脸没兴致,素手一扬,金盏银盏又退开了,“本宫又没说要收拾你,你怕啥?”
柳煦儿见她们没动,再看小秦妃没怒,登时觉得自己以前误会她了,原来小秦妃也是个好人呀:“多谢娘娘开恩!”
小秦妃哼笑:“得了吧,宫正司那群狗奴才敢拿本宫狐假虎威,本宫可不会让她们得逞。”
这回柳煦儿听懂了,宫正司拿小秦妃作由头惩戒她,回头安晟公主找上门,就会演变成小秦妃与安晟公主之间的矛盾。但实际上这件事本身却非小秦妃授意,她却成了毫不知情的加害人,换作谁站在她的角度看这件事,心里也是会不舒服的。
可是宫正司背后是龚玉拂,也是她爹爹柳公酌,那整件事背后会不会爹爹想要激发小秦妃和公主之间的矛盾?
柳煦儿没想明白。
既然小秦妃不追究,那她是不是可以回去了?柳煦儿双眼铮铮亮地瞅着小秦妃,小秦妃却不如她家公主那么心有灵犀,一点接收不到她的眼神讯息:“你们公主……”
“?”
柳煦儿不明就里地眨眨眼,静等下文。
小秦妃支颌:“你们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对于她为什么提出这个问题,柳煦儿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是不是在想本宫与你家公主关系如此恶劣,为何要问这种事?”小秦妃面露嘲色:“别看我们现在这样,从前本宫与安晟年纪相仿志趣相近,关系本是极好的。”
那柳煦儿更不解了,既然关系极好,为什么现在却变得这般恶劣呢?
“废话少说,你不是她的宠婢吗?总不会连她兴趣爱好性格为人都不知道吧?”小秦妃却没有回答她,阴恻恻恐吓她:“但凡你有半句虚言,本宫会让你有来无回。”
碍于威胁,柳煦儿只好抓破脑袋挑捡有关公主的一些无伤大雅的话题:“公主、公主看似脾气大,但她为人十分亲善,待我们这些奴才也是毫无架子,是位温柔善良的好主子。”
小秦妃一副不可置信的啧啧称奇:“就她?”
柳煦儿说的全是真心话,不过她没指望也无所谓小秦妃信不信,继续说:“公主才情极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其喜欢下棋对弈,梅姐姐称其造诣一绝,堪称登峰造极!”
“装模作样。”小秦妃又是不屑一顾,“别人不知,本宫却是知道安晟最讨厌什劳子琴棋书画的枯燥玩意。”
柳煦儿没忍住为公主辩解:“小时候不喜欢不等于长大以后也不喜欢,公主还教过奴婢下棋的说。”
小秦妃不冷不热地睨她一眼,也不知想到什么,面上的表情淡了淡:“……下棋吗?”
“还有什么,你再说说?”
柳煦儿嘴唇嚅动,却没有吱声。小秦妃略略回神,挑眉看她:“说呀。”
“奴婢跟着公主的时间并不长,公主的许多生活习性与喜好远没有梅兰菊竹几位姐姐那么了解。”柳煦儿摇头不想说了,不管以前她俩关系如何,现在小秦妃与公主关系明显不睦,她才不要在小秦妃面前揭公主的底呢。
小秦妃看出来了,噙起冷笑:“看来你是觉得有安晟护你,本宫就不敢动你了是吗?”
“奴婢不敢。”柳煦儿嘴硬。
小秦妃盯着她的眼神没有温度,就在柳煦儿险些以为她下一刻就要发难的时候,小秦妃语气一松:“本宫再问你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