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早在后宫传开了,昭燕身体不好,昨夜回宫早早歇下并不知情。宫人也不敢打扰她,今早倒是提了几句,只不过她听罢并未上心,此时才知道事态似乎比想象中的还要严重:“那毒蝎这么厉害?梁嫔被蜇伤以后怎么样了?”
“太医把人救回来了,梁嫔受了些皮肉之苦,如今已无大碍。”昭燕的近身侍官许嬷嬷微微一笑,只不过经此一遭这梁嫔怕是要失了圣恩。即便皇帝会对她有所补偿,今后却未必愿意再踏入她的行宫。
毕竟谁也不希望每回一见她的脸,毒蝎蜇人的那一遭便历历在目,属实有些败坏兴致呢。
“人没事就好。”听说没出人命,昭燕欣然松一口气,重新将注意力转移至花圃与安晟身上:“长姐姐难得入京,一定不知道宫里有好多好玩的地方,还有像后苑这样艳丽纷繁的景致,你想去什么地方都与我说,我陪你到处走走。”
“公主您自己总卧病在房,一年也没见你肯往外走动,如今倒是托了长公主的福,能让您亲移尊步出来走动走动。不过凡事莫要急切,要是累着身子,娘娘还得怪罪老奴了呢。”许嬷嬷是自小陪伴昭燕长大的奶姆,说话自有她的份量,也较别人敢说一些。
这话她是笑着说的,神情温和而自然,昭燕并未觉出话中之意,安晟却听明白许嬷嬷的示意。
昭燕身体不好,在安晟没入京之前几乎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性子。与其说宫里有什么好玩好看的地方她知道,倒不如说是她为了讨好亲近安晟的道听途说,真让她陪安晟走遍宫中最好的景致,怕是要累坏了这孱弱娇贵的小身子。
就是昭燕肯,皇后还不肯呢。
安晟笑了:“宫中景致再好,哪比得上宫外的新奇热闹,我更想到京街外面去走走。”
许嬷嬷脸色微变,昭燕愣了下:“可是母后肯定不会答应的……”
皇后当然不可能同意让昭燕出宫,但安晟却没有那个忌讳,她若是出宫游玩,昭燕就没法跟了。
安晟装作没瞧见昭燕脸上的闷闷不乐:“不过皇祖母的寿辰在即,她素来疼我,在寿辰之前我可不能玩乎忘然。昨日你不是说要学我抄抄佛经么?等我从宫里搬些佛经出来,送你解解闷好了。”
昭燕听完更失望了,可又不想在她面前表露明显,期期艾艾问:“那你能也来陪我看佛经么?”
“陪你几日无妨,过阵子我不得空。”安晟言笑晏晏:“昨日接到翰林院林大学士的夫人送来邀贴,说是此番进京正巧赶上三年一遇的新科及第,林府作为今科期集所,广集仕子洞仙游湖。恰逢湖畔杏花开得正好的时节,夫人盛邀游园赏花,我正打算出宫好好玩上几天。”
第18章 干爹 太师椅上坐着一袭鸦青常服的斯文……
柳煦儿跪着两条腿,一双手规规矩矩搭在腿面,小模样乖巧乖巧,两只眼珠滴溜溜瞅向座上的人。
太师椅上坐着一袭鸦青常服的斯文男子,慢条斯理呷着茶。端看那张脸是看不出这人已近不惑之年的,他肤色很白,削颊薄唇,眉宇间隐隐透出几缕病相。
柳煦儿是个贴心小棉袄,关切之情自然流露:“爹爹这是生病了么?”
“小病。”柳公酌的声音听起来也不像寻常宦官那么尖锐,许是得了小病,这时说话的嗓音显得磁哑,不温不火。
也正因为不温不火,柳煦儿有些拿捏不住他的情绪:“那您要不多歇歇?生了病要多喝水,有什么话等身子大好了再说不迟……”
话未说完,她就被头顶一道尖锐的冷光刺得弱了声音。但柳公酌从来不会这么瞪她,瞪她的人是站在柳公酌身后一下一下为他捏肩捶背的龚玉拂。
柳煦儿怏怏闭嘴。
“找你来也不是为了什么大事。”柳公酌摆手示意龚玉拂不必侍候了,搁下茶盏说:“我近来身子不大利索,有些事儿没闲心过问。听说前些日子有人不长眼,在缀华宫里惹出了事?”
不长眼的惹事精?柳煦儿思前想后,点头如捣蒜:“小秦妃娘娘真是个惹事精,公主才刚进宫,她居然带来一大群人上门找茬,又凶又悍,好吓人的。”
“不过我们公主一点不怕,三两下就把她给收拾了。”
“……”
龚玉拂忍着没翻白眼:“柳公问的不是这个。”
那问的是哪个?柳煦儿吞咽口水,表情无辜。
“既然如此,”柳公酌往后轻靠,顺水推舟:“你便说说安晟公主是如何收拾她的?”
柳煦儿偷瞄龚玉拂,见她不吱声了,才又手舞足蹈给柳公酌说起那日哄哄闹闹的情景,话里话外不免夹带私货,隐隐透露出对公主殿下的崇敬之情,惹来柳公酌一声轻哧:“瞧你说的,挺像那么回事。”
柳煦儿睁大眼睛,像两颗乌溜溜的水菩提:“爹爹不信么?我说的可都是真的。”
“我信。”柳公酌将手轻轻搭在乌骨木的椅子扶手柄上,指腹摩挲一圈圈纹理:“这事宫里见人都在说,我能知道的更具细,又何必再问你?”
柳煦儿抓了抓脑袋:“那爹爹您问的是……?”
柳公酌曲起修长的指节,轻轻敲在那圈纹理上:“听说前些日子,你掉井里去了?”
柳煦儿呆了一瞬,没想到爹爹原来关心的是自己,感动得连连摇晃小脑袋:“没,没掉下去。”
她很快补充一句:“就差那么一点点。”
“怎的这么不小心?”柳公酌的吁声说不出的恻悯。
柳煦儿原想说不是不小心,是有人背后推她,可随即又想起不久前遇见的邢严说大理寺不查了,这事落在宫正司极大可能得归意外处置,一时间也不知应该怎么对他开口,闷声妥协:“那我以后小心点。”
龚玉拂实在受不了她半天憋不出个字的磨叽:“不是说死了人吗?”
柳煦儿悚然:“那不干我事的。”
龚玉拂彻底没耐心了:“瞧你也没这点出息,柳公是问你见到什么人动手了没有?不然为什么谁也不推,偏偏就推你?”
柳煦儿这才恍然他们知道的明明挺多的嘛,顿觉无辜又委屈:“可是我什么也没见着。”
龚玉拂冷脸:“我就说她半点不顶用,问了等于白问。”
柳公酌支颐静坐,抬手将她招到跟前,柳煦儿再不安也照做了:“爹爹,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这事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对吗?”柳公酌打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柳煦儿用力点头。
他静静端详她的眉眼:“还记得我为什么安排你去缀华宫吗?”
柳煦儿迟疑地答:“因为公主的生母于我娘有恩,我娘生前的遗愿就是报恩,所以我得代替她好好报答安晟公主。”
柳公酌颌首,像个抽检完功课发奖励的长辈轻抚她的发心:“你要是在缀华宫待不住,也别回来见我了。”
他的声音温柔慈祥,柳煦儿却听得犯憷:“那要是真待不住怎么办?”
柳公酌不厌其烦地告诉她:“那就哪都别待了。”
这番对话已经不只一次了,柳煦儿自始至终没敢问这个‘哪都别待’是指宫里还是宫外,又或者包括宫里和宫外,她不敢问:“我觉得公主还、还挺喜欢我的,我已经成为公主的近侍了。”
“挺好的。”柳公酌将手挪开,接过龚玉拂送来的手帕擦拭摸过柳煦儿的每一根指头,“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不过挺好的。”
柳公酌没去偏听宫里流传的小道消息:“安晟公主少时经历蹉磨,几番周折,她如今身份敏感特殊,总归不是个能轻易卸下防心的人。你能让她把你留在身边是你的本事,我相信只要安守你的本份,公主惦着你的好,是不会亏待你的。”
‘本份’二字钉在柳煦儿的脑袋里,微微恍惚:“煦儿一定谨遵爹爹教诲。”
她一脸的恭顺听话,却不知这声‘教诲’到底听进去多少。柳公酌摩挲光洁的下巴:“说起来,年初随去赣江监军的文潮就快回来了,回来以后我打算将他提为秉笔。”
那可年少有成啊!柳煦儿挺为他高兴,却不明白这事为什么与她提?
“那小子挺喜欢你的,走前还曾跟我讨过你。”柳公酌闲谈家常般提起,“可你如今已经不在我手里,等他这次回来也由不得我作主了。”
柳煦儿‘啊’了一声:“他瞎说的,怎么可能呢。”
柳公酌正想再说什么,忽而垂眉掩唇发出几声闷咳。龚玉拂连忙递上茶水为他顺背,单薄的胸腔震了两下,虽然渐渐平复,却已没了说话的兴致:“让玉拂领你去吧……别出来太久,令公主好等。”
公主去了凤仪宫,一时半会哪会想起她?不过见他放人,柳煦儿巴望着点头,由龚玉拂领出门了。
出了那道门,龚玉拂斜睨这张没心没肺的蠢脸:“你真觉得不可能?”
柳煦儿抬起头:“什么?”
“没什么。”龚玉拂嗤笑,俨然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嗤得柳煦儿不太舒服:“玉拂姑姑不必相送,我自己能回去。”
“你以为柳公让我领你去做甚?”这地柳煦儿又不是不熟,何须她亲自来领?龚玉拂嘴角微弩,菱唇挂起一缕森然的冷意:“来人!”
柳煦儿一呆,左右两臂分别被硕壮的宫人给架了起来。
“小秦妃娘娘是何身份,凭你这样的小奴才也敢出言诋毁?你如今已不是我们常欣宫的人了,柳公可不会再包庇你。”
“把她拉去宫正司,狠狠处刑。”
第19章 我的人 “本宫的人你们也敢动,这宫正……
听说安晟要出宫,昭燕说什么也想跟,许嬷嬷费尽唇舌才把她哄下,又借口公主身况不佳,三催四请把她领回宫去喝药了。
安晟返回缀华宫后卸下一身矜持,疲懒地窝进梨花榻里,听菊侍官和竹侍官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在辩嘴。兰侍官给她送来一碗乌漆抹黑的汤汁,被她一脸嫌弃地推开:“我早好了,不喝。”
“这有益气补血的功效。”兰侍官神叨叨地意有所指,“您上回掉了那么多血,近来又总是熬夜,不补太虚亏,我是怕您受不住。”
这话说得很像那么一回事,安晟嘴角抽搐,一旁的菊竹姐妹不辩嘴了,围过来笑不可支:“是呀是呀,我前两日癸水刚过,想喝还没有呢。”
“那给你喝。”安晟被这群斗胆戏弄主子的丫头气得不行,把碗推了出去,又被兰侍官给拦截回来:“小壶里还有,待会我给她们盛,这是您喝的。”
兰侍官熬的药又苦又臭,菊儿竹儿吐完舌头就跑了,留下安晟孤立无援,顶着压力把药喝干。
兰侍官满意地接过碗:“新来的煦儿姑娘我早上试过了。”
安晟不语,静候下文。
“她没察觉我把紫杊混进苏合里,对医理亦不敏感。我见她心无诚府,不像是个能装的。”今早安晟把柳煦儿支走,就是让兰侍官试一试她的底,“殿下怀疑她会用毒?莫非是觉得她与毒蝎之事有关,或者对此事有所隐瞒?”
安晟神情微妙:“之前小秦妃来闹事,梅儿曾受她的恩惠,有些看法毕竟不够中肯,我想让你把把关。”
“说的也是,既然是要放在身边,还以谨慎为重。”兰侍官不疑有他:“那就再观察一段时间好了。”
安晟的指腹摸上枕面的金丝绣牡丹,分神他想,无意识描摹:“对了,我回来这么久,怎么至今没见到她的人?”
兰侍官一惯专注捣药不理外务,菊竹姐妹清早随行去了凤仪宫,找人得问梅侍官。正巧说人人到,梅侍官从屋外进来左顾右盼:“你们见到煦儿了吗?早上出去至今没有回来。”
“没有回来?”安晟冷眉一横。
*
毒蝎伤人事发在梁嫔寝榻之上,她出事之后身边的宫人全被押去宫正司,大理寺接手之后首要是把文录名册调出来。
邢严从皇后手中拿了谕令,立刻带人走一趟宫正司。
说起来这桩事颇为棘手,牵扯的问题也相当严峻。邢严一来,宫正巴不得赶紧把事交出去,只不过交接事由极其繁琐,一时半会倒是把人绊在宫里。
临近正午,邢严收走了一撂撂厚重的册子,动身正欲返回大理寺,恰与一行人擦肩而过。那是一名被左右架起半拖半拽带进宫正司的小宫女,蔫嗒嗒往下栽的脑袋掩着半张惨白小脸,熟悉的面孔令邢严不由自主停下脚步:“慢着。”
耷拉的小脑袋瓜一动,惨淡的小脸缓缓抬高,居然真是柳煦儿。
方寺正也露讶然:“怎么是她?”
宫正司主管纠察宫闱、戒令推罚之事,本身不是什么好地方,时有犯事的宫人被拉到这里处罚,惨叫痛哭不觉入耳,与大理寺有着本质上的相似之处。邢大人来去自如面不改色,不动半分恻隐之心,更何况外臣不便干涉内廷事务,此时的他却鬼使神差地把人拦下:“她犯了什么事?”
“此女对宫中主子出言不逊,犯上不敬视为亵渎,领板掌嘴二十下。”刑罚女官不识邢严身份,却知这俩身着官袍不似好惹,说话也就放规矩些。
邢严蹙着眉:“不敬主子?哪位主子?”
对方y不欲多言:“这是上头下达的命令,我等只管奉命办事。”
邢严看出对方的不耐,转而改问柳煦儿:“你得罪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