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花重看不清状况,只听见一声撞击声,随后是落水声,他刚想上前,又被陆舫拎着后领拉了回来,只得焦虑地喊了一声。
“这他——”凌韶弃了剑,从酒里浮了上来蹬了两下游到岸边,差点直接骂出声来,突然想起来儿子还在场,硬生生地把粗口咽了下去,“太疼了,重儿别过来,站在原地别动。”
他这么说着,好不容易从池子里爬了上来,顾不上弄干衣服,伸手捻了个诀按到了商晏的肩膀上。
星盘终于飞到了商晏手里:“我没事……”
“别动。”凌韶眉毛一挑,“我看看……咦,奇怪,师弟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身后酒池里突然传来水声。凌韶下意识地翻出惯用的毒针,结果水声愈大,原本平静的酒池中骤然间无风起了巨浪,酒水裹挟着惊人的灵气一下子把凌韶又卷了回去。
殷梓一剑钉在地上,只来得及单手用力抱住商晏奋力在酒水中稳住身形。那酒池也不知道多深,接连掀起的巨浪如同做的飓风一样不断地卷起,门那边的三人到底没站得住,接二连三地冲了过来,然而那无形的东西没有再出现阻止他们,只是酒水形成的漩涡如同一道壁障一般,把内外分隔开去。
“这……灵气……”殷梓被酒水中的灵气压得几乎直不起腰,惊怒之中只能咬着牙抓紧了剑柄,“设下这阵的究竟是什么人?!”
星盘的乐声被浪卷碎,听不分明。
“父亲!师姐!你们坚持住,我这就拉你上来!”花重急急地拿过甘子时手里的长锁,就想要往前送,然而那锁链并没有顺利向前延伸。大殿里已经消停了一阵的那个无形之物再次出现,只不过这次它并没有像之前那样直接攻击过来,相反,花重是被整个儿包裹了起来,然后向着反方向拉了过去,一直把他拉到了高台之上。
花重猛地挣扎了两下,却没能挣开。他一贯温和到几乎有些稚气的脸上终于有了戾气,一直藏在手环里带毒的银针第一次翻出,毫不迟疑地扎在了裹着他的那层东西,然而那层无形的东西是毫不为所动,依然没有松开。
花重一愣,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突然扬起了头,睁开了双眼,高声叫了起来:“放开,我说放开!”
这一句叫喊声音大得惊人,就连酒水的漩涡都发出了震动。隔着酒水,那声音连带着在整个大殿里响起来的回声,略有些不真切。殷梓瞳孔微微放大,远远地看着花重的眼睛——他的眼睛看上去并不像是正常人,也不像是其他盲人那样微微覆盖着一层白膜的浑浊模样,确切地说,他眼眶里的东西并不像是一双眼睛。
在那里的,是两颗碧绿色半透明的珠子、有如两颗镶嵌在眼眶里的祖母绿。
那无形的东西在半空中震动了几下,终于松了开来,让花重落到了地面上。
即便睁开了眼睛,花重也似乎看不到东西,他向前伸着手,重新向着殷梓的方向跑了过来。没跑两步,地面上突然之间再度伸出了几根细长的须根,一下子缠住了花重的脚踝,直接把他绊倒在地。
陆舫和甘子时都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两人都拔出武器去砍,然而他们人还没到,就看到花重不死心地向着酒池的方向用力伸着手,随即,一根细长的黑色须根刺破了花重的手心生长了出来,而后飞快地蔓延,直直地向着殷梓他们的方向伸了过去。
“花师弟!”陆舫是亲眼看着贺晴最终的末路的,这从花重身体中长出来的须根和当初杀死贺晴的一模一样,然而等那须根长大变粗,却又开始像那根袭击他们的粗大树根。
花重脸色发白,然而手心里的树根却不断地向前延伸,终于抓住了殷梓的手腕。从这根树根上尖端立刻分出另外一道,向着酒池更深处伸去,试图抓住凌韶。
殷梓没来得及松口气,耳朵突然捕捉到了一丝极轻的、什么东西崩断的声响。再下一刻,卷在手腕上的力道一空,那根从花重手心中生长而出的树根,就这么被酒水中剧烈的灵气绞断了。
“父亲!”花重的叫声已经带上了破音,他伸出手,还想控制那已经断裂的一截树根,可就这一瞬间的工夫,它已经消失在汹涌的漩涡中了。
握着剑的手被人抓住,殷梓下意识地低头,正对上商晏的双眼。殷梓一愣,正看到商晏费力地动着嘴唇,无声地说了两遍。
“弃剑。”
在殷梓自己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之前,她发觉自己已经松了手。她看到商晏脸上缓缓地露出一个笑容,紧随其后,一道碧绿色的光芒从她手腕上亮了起来。
再然后,一切都沉入了黑暗。
……
年轻人的喧闹声从身侧传来,殷梓花了一点力气才睁开眼睛。
入眼的是碧蓝如洗的天空,和茂密到遮住半边天空的树冠。阳光并不强烈,落在脸上暖洋洋的,让人想要继续睡下去。殷梓下意识地抬起手,想遮住阳光,视野里的光影似乎是有些恍惚,看不真切,只隐隐约约能看到手腕上似乎有什么绿色的光芒一闪而过。
昏迷之前的场景晚了一会儿才回到脑中,殷梓猛地翻身坐了起来,下意识地四处张望,这是在一小片梨树林子里面,四下里看不见人,她没有找到商晏的影子,却听到不远处林子外面有人声传来。这周围的场景并不陌生,虽然数十年没有去过了,她却依然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里是绝影峰=。
——却又似乎哪里和记忆中不一样了,最奇怪的是,绝影峰上居然还有其他人在。
“师叔?!”殷梓下意识地轻声叫了一声,并没有得到回答。脑袋里昏昏沉沉的,带着长时间昏迷之后的迟钝,她没法儿思考自己究竟为什么突然出现在绝影峰,只能勉强扶着树干站稳,向着小树林外走去。
外面两个年轻弟子的谈话声随着距离的拉近而变得清晰了起来,年轻女孩子的声音很高,最先传了过来:“魔道那帮子妖人这回像是彻底偃旗息鼓了,都一个多月没有打过来了。切,真没用,我还想着下次要多争一些功劳呢。”
殷梓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魔道,打过来了?一个多月之前?
另一个略低一些的年轻男声跟着响了起来:“别这么说,这场正魔大战都都已经打了快五年了,要是能就此结束是好事。何况……晏圣人前年受的伤到现在都还没有好,我听师父说,晏圣人或许再也不能握剑了。要是魔道知道晏圣人出事了的话,只怕……”
“咳。”
作者有话说:
这是某亲友要求的
早晨六点的更新
第50章
莫名有些熟悉的咳嗽声从小路山上方向传来,殷梓这时候刚好走到树林边上,下意识地隐起气息退了一步,站到了树后,观察着来人。
先前在小树林外的两个弟子听到这声咳嗽神色立刻一变,急匆匆地转身就走,像是生怕被人抓一般住。殷梓向着小路那头看了过去,远远地看到了两个青年的身影步速并不算慢地走了过来。
“我跟你说过,老九他最近心情不好,别总去打扰他。师父最近常常去看他,听说师父说他有时候连师父都不见。”走在左边的青年个子略高,形容老成,他以咳嗽声警告过那两个小弟子之后重新回头看向自己的同行者,“老九本来就不肯见你,你居然还打算换张脸去逗他,你是不是皮痒了?!要是被逐流知道了,当心他打断你的腿。”
殷梓在分辨出这声音是谁之后刚要走出树林,却在看清那人的形容和身上衣服的时候猛地停住了。这青年她当然见过,甚至可以说是对她而言如同第二位父亲一样熟悉的人,只不过她从没见过他穿着一身弟子装束的样子——这是现任玄山掌门,她的师父清河真人殷正河。
殷梓没有动,只将目光移动到右边那个青年脸上,瞳孔猛地一缩。
这个人她也见过。在秦国、以及在魔境之中她曾经见过两次的那个魔修凌韶,此时正顶着一脸恼羞成怒的表情,走在她师父旁边:“我没想逗他玩!我就只是在想办法起码见老九一面,把人从屋子里拖出来再说。老九这都一个多月不肯出来见人了,两年前他手刚断的时候也没这么消沉啊?这次到底怎么回事?师兄难道你不急么?”
殷梓站在树后,紧紧地盯着凌韶的脸,不期然想起来最初在秦国的时候,他曾经说过的“我的师长们可比我刚才说的下作多了,你不会想知道我经历过什么的”。
凌韶居然是玄山弟子?那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凌韶怎么会和师父一起出现在绝影峰?他们看上去为什么……这么年轻?殷梓深吸了一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而没等她定神,那边凌韶在师兄殷正河严厉的目光中别了别嘴,不情不愿地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
殷梓微微张着嘴,眼睁睁地看着那魔修凌韶的脸,就这么变成了刚刚见过的凤朝峰首座清尧真人的模样。
“老九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凌韶对树林这边有人在毫无所绝,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问过师父该怎么办了,结果师父嫌我话多,让我最近几个月不要去打扰他炼药。我都不知道还能问谁了……”
“你师父?”殷正河用力皱起眉毛,“你从凤朝峰来主峰都快一百年了,怎么还称呼师叔叫师父?要是被师父听见了,指不定会怎么想。”
凌韶原本是凤朝峰大弟子,是被定为凤朝峰下一任首座之后送到了主峰来的。只不过他比其他师兄弟姐妹们念旧情得多,私下里一直也没改口:“师兄,这里也没外人,我就习惯了,随口那么一说。反正你也不会告诉掌门师父的……不过,说起来,师弟本命剑断了,就真的是彻底废了么?”
殷正河听着凌韶越说越不像话,眉毛锁得更紧:“你这话什么意思?”
“师弟是个合道呢,既然是剑断了不能走剑修这条路了,那不如试试修其他的路,反正师弟他很聪明。”凌韶小心地打量着殷正河的脸色,“师兄,老九他不是普通人家出生吧?我听说过忘心斋商氏,是个乐修大族——”
“闭嘴!”殷正河勃然变色,“别提忘心斋,要不是他们,老九怎么会——”
他脖子上青筋迸起,不知想到了什么,硬生生地把剩下半句咽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本命剑断了,是伤到了根本。道基受此重创,老九要改修其他的道几乎不太可能。更何况他的道是‘天下人’,他的道就是他的剑心。”
凌韶被殷正河先前的反应吓了一跳,立刻闭了嘴,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向山下走去。
殷梓皱着眉毛,终于确定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是很多年前的绝影峰,她师父甚至还只是个内门弟子的时候的绝影峰。
她抬起头,看向了山顶,没能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能稍微理了理刚才听到的事情。
凌韶就是清尧师叔。殷梓想到这儿几乎听见了自己后槽牙对撞的声响,她捏了捏眉心,略过这阵怒气,继续向下理——他们说,小师叔的本命剑已经断了,似乎是和忘心斋商氏有关,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提到经脉的事情,甚至还在讨论小师叔是不是能改修其他道。
殷梓心头猛地一动——等等,虽然她还没弄明白自己为什么回到了百十年之前,但是既然这时候小师叔的经脉还没有被毁,她是不是有机会阻止后来的事情发生?
她立刻抬头转向了绝影峰山顶的方向,目光微热,拔腿就想向着山上掠去。
绝影峰的路这百十来年都没有变动过,除了这时候的绝影峰上似乎还有些其他弟子在走着,此外几乎没有什么差别。殷梓避开了其他人,轻车熟路地绕到了商晏居住的院子之外。
商晏住的院子门前是挂着匾的,只不过在殷梓的记忆中,那块匾一直都是空白一片,什么都没有写。然而这时候,殷梓抬起头,居然看到上面以朱砂写着鲜红的字——
问心。
殷梓盯着那红到刺眼的字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毛,实在没能想象出师叔曾经用着这么奇怪的一块牌匾。没等她移开目光,那个“心”字的三个点突然动了动,像是写完还没干一样,慢慢地流下了三道一模一样的鲜红色墨迹。
就仿佛是从那笔画上淌下的血迹。
殷梓眼皮一跳,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她定了定神,翻过院墙,避开守门的门童,径自走近了内间。
内间里一片昏暗,并没有点灯。桌上还摊开着的书本,商晏惯用的星盘也黯淡无光地放在桌子的一角,可商晏却并不在屋内。殷梓伸出手摸了摸桌面,摸到了薄薄的一层灰。
小师叔不在绝影峰,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在这里。殷梓微微皱眉,想起来先前凌韶在那地宫外面的时候说过的话,拔腿就往凤朝峰的方向走。然而没走两步,一片黑暗兜头而来,把她整个儿笼罩了进去。
殷梓再一次看到自己手腕上闪过一道绿光,她这回立刻拉开袖子,看到商晏先前给她的那碧绿的手串其中一颗珠子正在发光,而它旁侧,另一颗珠子已经失去了光泽,变成了黯淡的灰色。
身侧的黑暗飞快地褪去,殷梓再抬头的时候,发现刚才的绝影峰已经不见了,周遭的景色依然很是熟悉。
她居然回到了玄山主峰,大殿内室。
——
“父亲?!师姐?!师叔?”酒池中的漩涡随着殷梓的松手而消失不见,缠着花重脚腕的须根也随之退回了地下。花重手心的树根脱落了下来,落在地面上逐渐枯槁成了一团。
花重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酒池边上,却只摸到了殷梓尚还带着酒气的剑,而池子里的酒水重归平静,他以灵气探过去,能感觉到浅浅的池底,却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影。
“父亲……?师姐?”花重把手伸进了池子里,用力搅动了几下。陆舫两步走了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腕:“你父亲和师姐都已经不在此处了,这池子里大概有什么大阵,我们得想办法破开这里的大阵放他们出来。花师弟,你冷静一点,他们一定也还在想办法。”
花重垂着头,一言不发。陆舫察觉到自己握着的手腕正在发抖,他经不住放软了口气:“花师弟,现在最重要的,你应该检查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虽然我不确定刚才发生了什么,但是让那种须根进入身体是很危险的。”
颤抖逐渐平息下来,回答的声音却过了一会儿才响了起来:“我没事。”
陆舫一愣,总觉得这声音的语调和刚才有着不小的区别,似乎像是有些空洞——或者说,不那么像一个活人。
花重抬起了头,依然睁着那双有如玉石一般的眼睛。和其他人不同,他的眼睛似乎一旦睁开就不会闭上,他维持着睁开的样子,并不眨动,也不朝向哪一边,无端地让人毛骨悚然。
“我要去救他们。”他站了起来,表情平静且温和,要不是白皙的脸上还残留有先前挣扎留下的红痕,陆舫几乎无法相信这还是先前那个人。花重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或者波动,动作也变得迟钝却异常连贯,仿佛一具被牵引着的人偶。
陆舫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了剑柄,小心地观察着花重的状况。
“花师弟想去哪儿?”甘子时站在他们旁边,仿佛根本没发现花重的样子有些不对劲,“要想救他们的话,大概得去往这大阵的更深处。”
花重向着半空中伸出了手,似乎托住了什么无形的东西一般,上下滑动了一下:“安城的人都在前面,我们应该去看看这株‘花’,到底想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殷梓:在恐怖片画风的牌匾下面继续寻找真实的我一定有什么问题.jpg
花重(n章前):我与倒海塔有些渊源。
陆舫(本章):我信了,我真傻,真的,我居然现在才信。
第51章
殷梓站在主峰内殿里打量着周围的陈设,微微地蹙起眉头。
这内殿和她过去常去的那一间并不完全相同,差别却也不算太大。那据说是东漠深处万年青杨木做成的架子还放在原处,只不过她师父殷正河在那里放了些书和茶叶,而现在的玄山掌门,她的师祖,却在那里放满了法器。
殷梓走近凝神细看了一阵,发现都是辅助修炼的法器。
她师父并不喜欢提起这位师祖鸿严真人,不过殷梓多少也还是听长老们说起过一些。这位据说也同样陨落于绝影峰之变的师祖天分并不算高,但贵在修炼极为刻苦,年纪不大已经突破到了洞虚,可惜不知是心性不稳还是天资所限,即便继承掌门之位数百年,他的境界也还一直停留在洞虚初期,不少长老私下里对此颇有微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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