翦姬怔然一瞬,帘子哗的被掀开,光线陡然变亮,因为手中的力气没有收回,翦姬向前倾倒,赵螭轻松地揽住了她的腰。车帘晃了一下,又向下滑动,堪堪露出一条缝隙。帘角流苏还带着不平静,有以下没一下地晃着。
勉强能透过缝隙看到外面的景象,不过好像已经过了城门,进到晋阳里了。
“想看什么?”
“对外面很好奇?”
赵螭问着,慢条斯理地帮她整理衣襟,翦姬点了点头,随机又很轻地摇了下头。好奇是有那么一点,但也只不过是一点点,觉得新奇而已,也没有特别想离开赵螭,更没有想任性地要求让她亲自去外面看看。
翦姬的沉默在赵螭看来却是另一个意思了,他以为翦姬是不太敢和他说自己想要出去,“寡人又没有那么小气,你想出去就出去罢了。”
反正这里是虞都晋阳,到处都是他的人,翦姬去晋阳哪里都行,但如果是别的地方,如果翦姬说要离开晋阳,那赵螭是绝对不允许的。
这么想着,赵螭把一顶帷帽戴到翦姬的头上,又亲自帮她系好帽带,眼前的景象突然被帽纱遮挡,朦朦胧胧。翦姬奇怪问:“要出去吗?”
他们明明马上就要到虞宫了,为何中途停下?
赵螭笑了一下,带着翦姬下了马车,周围扈从无数,遮挡了外面百姓的视线,同时也遮挡了翦姬的视线,直到冷风扑面,裙角微扬的刹那,翦姬才发现在虞王的车架外,围了众多百姓。
王卒扈从神情庄肃,与百姓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赵螭和翦姬同乘一马,猝不及防被带到马上,翦姬吓了一跳,身形微晃,赵螭很快抓住她,将她扶稳。她眯了眯眼,透过帷帽轻纱,看到外面百姓激动的样子。
“是虞王!”
“大王!”
这些百姓来自国野或国郊,鲜少来到王都城内,更别提看到大虞的王的真面目了。
“燕虞之战,虞国大败燕国,所以他们才来庆祝,迎接王驾,若是比较亲和的君王,此时则会与民同行,接受百姓的馈赠和祝福。”赵螭抱紧翦姬,小声同她解释。
翦姬则是眼睛眨也不眨,定定地看着外面的那群氓民。他们很激动么?虞国与燕国开战,最终虞国的胜利,直接原因是来自于将士的拼命厮杀,她本来以为,赵螭这样频繁开战,百姓可能并不喜欢他,甚至可能怨恨他。
虞国的情况,看样子倒是比较特殊......不愧是赵螭么,不愧是虞王赵螭么?
翦姬不由自主,勾起唇角,美人轻轻柔柔笑了一下,声音好听。赵螭抬了一下眉毛,不太明白她为什么突然笑了。
“别看他们了。”他道。
明明自己就在她旁边,她怎么总是把视线放在别人身上。
“王上,我突然觉得,你其实应该是一个很好的君王。”翦姬小声说了一句话,很轻但赵螭也听到了,赵螭回以她轻笑。
是么?
他牵动马革缰绳,带着翦姬,在众人簇拥之下,慢慢进入虞宫。周围王卒扈从无数,虞国百姓投以敬仰畏惧的目光,在看到大王所带的女郎时,大多是好奇的。是翦美人么?能跟着他们大王的女郎,无论是不是翦美人,一定是尊贵无比的吧。
虞王归来,虞宫的宫门一道道打开,内侍宫人传唤声响彻浩大虞宫。
丞相傅郎安从议事大殿中走出,挂着疏离客气的笑同周围的大臣寒暄时,突然瞥到大监乌温急匆匆地跑过游廊。乌温身后又三三两两跟着内宦侍从,傅郎安眼皮跳了一下。
紧接着,宫人的传唱声传到这里来,“大王到——”
傅郎安步子稍顿,又听到宫人继续:“翦美人到——”
似曾相识......傅郎安脑海中闪过这样一个词语,周围其他大臣在听到大王到时,都纷纷理了理衣摆,匆匆跟上乌温去迎接虞王表忠心了。
傅郎安慢条斯理,也跟了上去。
“恭迎我王!”大监乌温纤细的嗓音响起,翦姬抬头看去。
见到乌温后面陆陆续续跟了一堆人过来,有宫人,有大臣。他们是来迎接赵螭的,翦姬想着,向后站了一下。赵螭却立马抓住她的手,“跑什么。”
接着把她戴着的帷帽拿下,直接扔给乌温。
乌温接到帷帽,思绪飞快转了一下,接着就喊:“恭迎翦美人。”
众人对着虞王和翦美人俯身行礼,站在后面的傅郎安拱袖行礼时,居然在想,怎么还是翦美人,赵螭难道不想给她提升位分么?
翦姬是没觉得有什么的,反正虞宫只有她一个妃子。
赵螭看了一眼乌温,乌温感觉到虞王略有些不满意的视线,他抖了一下,狭长狐狸眸微眯,怎么,难道他方才说错了?
不过赵螭很快就扭头,对翦姬温声问:“先回桃夭宫还是虺烛宫。”
他声音不大不小,有心的人几乎都能听到。
傅郎安眼皮狠狠跳了一下,怎么感觉......回来之后,虞王对翦美人的态度变了不少。
他还没来得及仔细观察,赵螭就带着翦姬离开了。
其他大臣面面相觑,他们还为大王举办了了洗尘宴......看来大王是不会参加了。不过,大王的性子一向如此,大臣们倒也习惯了。
让他们比较意外的是,这么久过去,大王居然还沉迷于翦美人,看来这个女郎不容小觑。而且,看着架势,翦美人之后的地位估计更盛。
*
洛邑周宫,宫殿古朴厚重,色调雅致神秘,每一处都价值非凡。宫人服饰特殊,是最正统的王室仆人。他们脚步声几近无,轻飘飘地,跟在周太子姬顾身后。
太子顾经过几日的歇息后,恢复了不少,但中途天子的罚跪,让他身子骨变得有些虚弱。他面无表情走在长廊上,长廊一眼望去,幽深复杂,看不到尽头,地面木板雕刻山川,气势雄伟。
路过的臣子纷纷站到一旁,低头向他行礼。
太子顾一如及既往的矜贵,看也不看一眼,直接走过,男人背影修长如竹,透着高傲华贵,如清冷之月,弁服玉带,面庞偏白透明。
迎面走来太保手下的卿事寮,他们看到姬顾身后内侍拿着的东西,停了下来,唤道:“太子是要去觐见天子吗?”
他们不知道太子顾早几日就回洛邑养伤了,还以为太子顾是专门为了天子才从外面回来的。太子顾面色苍白虚弱,大臣们认为是因为太子顾是孝心过重,担忧天子导致的。至于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太子顾失踪的传言,在太子顾回洛邑后就不攻自破了。
太子顾淡淡颔首,眼神冷漠。
怎么感觉这位太子顾回来之后,变得更加难以近人了......之前是单纯的傲慢和矜贵,现在带着烦躁和不耐烦。卿事寮们以为是太子顾又在嫌弃他们,不仅有些委屈,虽然太子顾很厉害,但他们其实也没那么没有用的,不是么。
虽然还是比不过太子顾吧......大臣们不怎么在意太子顾这冰冰冷冷态度的原因,其实还是因为太子顾有那个实力。何况,他是王位继承人,下一任天子,态度冷淡点,矜贵点,也是好事。
“太子真是忠孝啊......”面对太子顾冷漠疑似嫌弃的神情,卿事寮憋了半天,呐呐道。
太子顾点点头,直接从他们面前离开。°)?理(?°???°)?
其实太子顾也不是嫌弃这些大臣,只是懒得理他们而已。不过这些大臣嘴上总是天子来天子去地说些废话,所以太子顾才懒得和他们讲话。
见太子顾离开,卿事寮只能闭上嘴,对太子顾的背影行了个礼,视线接触到跟着太子顾的内侍们,内侍们都拿着东西,想来,应该是太子顾要献给天子的吧。想到天子,卿事寮不由得惆怅叹了一口气,天子这恶疾来的猛烈,医官们几乎都束手无措,而天子又因为生病脾气变得暴躁......如此以来,王位估计就要交替了,也不知道太子顾准备好了没有。
姬顾慢悠悠走向天子所居寝殿,隐隐的金石乐音传入耳中,姬顾垂眸敛下不耐,仪态高贵优雅,踏进寝殿,殿内屏帐分割,徇簴的架子上,悬挂着编钟、编磬等乐器,宫人候在一旁,按照旋律,轻轻敲响。
天子卧榻上,挂着高大的帷幔,完完全全遮挡了里面的情形。太子顾甫一走近,就看到天子床榻前早就跪着其他公子。他眸中闪过冷意,抬手示意身后的内侍将所带的敬礼放到天子宫中。
接着,太子顾冷冷走向前面的几位公子,瘦长白皙的手指理了理衣摆,朝向天子床榻,越过几位大周公子,向天子跪下祈福。
太子顾犹如寒冷白月,高高在上,拒人千里之外,其他几位公子见是他来了,心中不免暗骂几句。太子顾居然在这关键时刻回来了,那他们在天子面前跪的这几个月岂不是没有任何用了?
“谁?”太子顾刚进来不久,床幔内就传来天子颓废的声音,“太子?”
太子顾身后的几位大周公子,表情变了变,他们又不是傻子,天子这么一出声,他们当然看得出,天子其实应该一直是醒着的。
太子顾神情平静,不起波澜,没有应答周天子的话。
几位大周公子见太子顾的反应如此冷漠,不由得怕他这样会激怒天子,以至于让他们遭殃。毕竟,在天子病榻前待这么久,他们可是领会了不少天子的易怒和暴躁。
太子顾不回答,里面的人沉默良久,才慢慢道:“让太子留下,你们先退下。”
天子的声音虽然透着病弱,但却仍然优雅华贵。
天子的年龄,本不应该这么快就卧病的......听到天子的声音,几位大周公子不由得想。
同时,他们勉勉强强站起身来,膝盖和腿早就酸痛僵硬,在太子顾到达的情况下,几位公子不得不悻悻离开。
当众公子离开后,编钟乐音在空荡荡的殿内似乎更加清晰嘹亮了。
天子身边的宫人都是严格挑选出来的,规规矩矩地低头候在一旁。
太子顾对这些宫人也没什么顾忌,直接站起身,也懒得装了,“想来,天子病得没有那么重,何必让公子们跪着服侍那么久。”
逆子.......里面周天子轻笑一声,自从上次两人撕开面子,说了太子顾私拿传国玉玺的事情后,太子顾就干脆把他对天子的不认同完完全全表示了出来。
听到太子顾的话,天子冷哼一声。
“她倒是把你教的好,你一直以来都不怎么喜欢我。”
“周王室变成如今这样,天子难道不愧疚么?”太子顾没有回答他这一句感慨的话,反而问。他语气平淡,倒是听不出是责问还是好奇。
“天子难道拦得住那帮乱臣吗?!”周天子的陡然变高,他喘着气,似乎听到这个问题后变得十分激动。
太子顾觉得周天子懦弱、无用。正是因为周天子的处处妥协,才让天下变成如今这幅四分五裂的样子。毕竟在周天子刚刚登位时,各诸侯国还没有这么猖狂,后来天子对诸侯的挑衅和霸主的争夺视而不见,才慢慢礼乐崩坏,变成现在这幅样子。
至于天子本人,多年前他就不怎么掌管政令了,几乎事情都是由下面的大臣或者他这个周太子做的。
所以太子顾才能在需要的时候轻而易举瞒过天子,拿走传国玉玺,虽然现在还是被发现了,但周天子又不能在这个时候废了他。反正太子顾又没有联合外臣反抗周王室,恰恰相反,太子顾所做的是为了周王室,为了周王室能再次统治天下,打压反臣诸侯。
只是太子顾的手段显得有些激进,周天子对周王室的情况处于自暴自弃的状态,所以并不赞成太子顾所做的。周天子觉得太子顾就是幼稚,觉得太子顾做的再多也没有什么用。
周天子急促喘气,期间夹杂着痛苦的咳嗽声,也许是身体累了,他说话也少了点锋利:“太子......你要知道,反贼的心,你是不可能收回来的。”
“周王室只不过是一个名号罢了......你再擅自行动,就要把你关起来了。”
“贞宣长公主可不是这么认为的。”太子顾冷冷打断他。
里面顿时沉默,出乎意料的,天子这次没有吼着说不要提起贞宣长公主。天子不愿身边的人提起贞宣长公主,这是周宫的人知道的禁忌。但太子顾觉得这个禁忌就是笑话,天子凭什么不让别人提起贞宣长公主。
“比起你母亲,你更倾向于她吧,也对,是她把你养大的。”天子的声音虚弱无比,但他偏偏又带着讽刺继续道:“姬顾,你是我的儿子,她因为养大你而不能照顾自己的女儿,她和翦清的女儿......翦姬,现在那个翦美人,你难道不愧疚么?”
“除去反贼?笑话,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别忘了,翦姬她以为她是吴国人,现在又是半个虞国人,吴国暂且不替,就虞王的态度和虞国的势力,想要他们完全臣服周王室,是根本不可能的。”
“收复虞国,只能灭了虞国。虞国的盟国......吴国,估计也是同理。”
“嗯,还有别的国家,宋公和许公倒是看上去不怎么让人担心,但谁知道那些老狐狸心里又在想我们周王室的什么呢?”
“楚国独自占据偏远地带,背靠戎狄,哪有那么简单,燕国啊......已经被虞国灭了,齐国这么看......”天子絮絮叨叨,话中好像带着对太子的劝诫,好像是在说,你看,我给你分析了一下,这些事情根本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容易。
“回到原点,不管你是和吴国作对还是和虞国作对,都会让翦姬伤心吧,虽然翦姬是要回来,但是你可不能让她伤心啊。所以不行,太子,你的手段根本不像一个天子。”
“别以为你装的那么像就可以了,你瞒的过大臣又瞒不过我,为君的德礼,对天地、先祖、君师的尊隆,你满足哪一条了?”
“世人以为太子顾是那样的人,不就可以了么。”姬顾垂眸,冷静道。
“若说像不像天子......”太子顾笑了一下,“你难道就是真正的天子了么?”
“原本诏命中指定的人选,是长公主吧?”
贞宣长公主为了同父异母的弟弟,离开了王畿,这才遇到翦氏翦清,其后才有了翦姬的存在,如果不是周天子,翦姬估计就是在洛邑长大的吧,宗室出女,血统尊贵。太子顾想到长公主和他说过的事还有自己查出来的东西,嘴角弧度带了点嘲讽。
“太子,你疯了?!”
“简直就是胡言乱语!”
周天子声音变得愤怒,床幔内窸窸窣窣,太子顾抬了一下眼皮,眸中波澜微动,就见病弱的周天子猛地掀开床幔,一双清澈阴郁的眼眸,充满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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