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立安对方大勇的选择既是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意料之中是因为傻爹在山里长大,对山下的世俗礼节和世俗眼光并不十分在意。而他在山中常年孤身一人,使得他更看重家人的感受。意料之外是因为这毕竟是傻爹的第一个血脉后代,没想到他竟然会舍得让孩子跟别人姓。
然而,她只猜对了一半。
其实,当年方大勇在山上捡到襁褓中的方立安时,就曾下定决心,以后不再娶妻生子,只一个人竭尽全力把小婴儿抚养长大。
后面娶了李宝花也不过是因为闺女哭闹着要娘,可以说别人娶媳妇儿是为了传宗接代,他娶媳妇儿是为了让孩子有个妈,就是这么个逻辑。
在他心里,这辈子能有方立安一个闺女就已经足够了,虽然她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但她存在的意义对他来说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即使亲生儿子也不行。
他始终记得,是这个软软糯糯的孩子让他的生活重新有了色彩,五彩斑斓;是这个孩子让他重新拥有一个家,温暖如春;是这个孩子让他不再浑浑噩噩地过日子,重新燃起对生活的希望,小太阳一样。
她永远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是他的长女,是他心里最重要的人,是他生活中的最大的意义。其他人无论是李宝花还是刚出生的儿子,都只是锦上添花。这么说也许对妻子和儿子并不公平,但人的心本来就是偏的,他也只是个偏心女儿的父亲而已。
话虽如此,但他还是会努力承担自己做丈夫和做父亲的责任,竭尽所能给他们最好的生活。所以当他得知妻子娘家的难处时,并没有考虑很久就做了这个决定。
新生儿的大名叫李立正,虽然姓李,但名字是跟在方立安后头排的。方大勇给起了个小名,叫壮壮,茁壮成长的意思。
李宝花奶水充足,壮壮一个人根本吃不完,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日子过得滋润无比,每天都要胖上一圈。
这让方大勇忍不住想起自家闺女小时候没找着母羊只能喝米汤的日子,喝了就尿,见天地瘦。偏心爹不禁悲从中来,什么话也不说,抱着方立安又哭了一顿。
想到短短几天内,七尺大汉抱着自己哭了两回,方立安担心不已,开始怀疑莫不是男人也会得产后抑郁症?好在后来没有再发生类似情况。
不过让方立安尴尬的是,傻爹每次看完小婴儿,都要忍不住感叹一番,大意是:这个孩子怎么看着不太机灵?妞妞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我们妞妞饿了会哼哼,尿尿会哼哼,拉臭臭会哼哼,不舒服也会哼哼,可聪明了……
把李屠户老两口给气的不知道说他什么好,得亏李宝花跟他是一国的,之前就一直觉得方立安比大多数孩子都聪明,现在听了方大勇说起以前的事情,自然是百分百相信的。
李宝花在镇上生产,在镇上坐月子,出了月子后,李屠户觉得孩子太小,舍不得送去山上吹野风,便把母子两个留在家里照看。
只方大勇和方立安三天两头往山上跑,山上住几天,山下住几天,赚钱养家半点不耽误。
不过好处就是,从今往后,父女两人只负责打猎就行了,猎物带回来全部放到猪肉铺,李屠户负责宰杀售卖,让他们两个省了不少事。
这父女俩都是一个德行,喜欢打猎,不喜欢摆摊卖东西,觉得跟人讨价还价这类事情最累了,比猎头野猪还要辛苦。
李屠户巴不得给方大勇多帮点忙,越忙说明女婿越有本事,赚的钱越多,闺女越能过上好日子。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们老李家“抢了”女婿的大儿子,他得想法设法补偿女婿才行,帮女婿卖点猎物不过是举手之劳,多少都卖得。
一日,方立安在沂源山打猎时遇到了一个陌生人,一个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白眉道人。
出于一种猎人的直觉,方立安觉得自己悠闲自在的山野生活到头了。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她的心没由来的慌乱起来,条件反射般拔腿就跑。
她没看到的是,那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嘴角扯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
方立安按照方大勇平日里的打猎习惯,寻着痕迹找到他,二话不说,拉着他往山下狂奔。
这么多年来,方大勇从未在闺女脸上见到过这种神情——惊惶失措、忐忑不安。以他有限的见识,很难想象出她究竟遭遇了什么,为何惶恐,为何不安。
很快,他被方立安的情绪所感染,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问,如同逃命一般,抱起她就往镇上跑。
回到猪肉铺,父女俩也顾不上跟李屠户打声招呼,一言不发地回到房间,紧闭房门。
方大勇把方立安放到椅子上,让她坐好,想问她究竟出了什么事。却不想他刚松手,方立安就跟没了骨头一样,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整个人瘫软在地。
方大勇这回真的被吓到了,怎么一措眼,闺女就成了这样?想着地上凉,他把人从地上抱起来,让她趴在自己的肩头,用手轻轻拍抚她的背部,给她唱以前哄她睡觉时唱的摇篮曲。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小调……方立安逐渐缓过神来,趴在他怀里睡着了。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方大勇一直趴在她的床边守着她,所以她一动,就知道她醒了。他不敢出声,怕又惊到她,只好一边轻轻拍她的手,一边用眼神询问:饿不饿?要不要吃饭?想不想喝水?想要什么跟爹说。
方立安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回想起白天在山上遇到的那个陌生人,回想起与之一瞬间的对视,回想起那个眼神中饱含的信息,终于镇定下来。
对于自己今日的种种反应,她完全找不到一丝合理的解释,这让她忍不住有些焦躁。凭她一百多年的处事经验和丰富的处世哲学,为什么与那人四目相接后,她的淡定与从容彻底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按道理,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或者说,那完全不符合正常的思维逻辑。
所以,那不是一个普通人……
想起自己曾经打听到的清辰天师、苍玄门……方立安无奈猜想,这个世界对她的恶意真不是一般的大……
第100章
是的,这个世界对她的恶意真不是一般的大……
好不容易从无良人士手中死里逃生活了下来,好不容易从嗷嗷待哺的奶娃娃长成一棵挺拔俊秀的小白杨,好不容易一家人过上了安稳舒适的生活……竟让她在这种时候遇到了传说中的身负“超能力”的大师?
老天爷到底想干什么?对她好的时候,跟亲闺女一样,对她不好的时候,就是仇人的亲闺女……
唉……胡思乱想这些有什么用,不如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从白眉老道的眼神中透露出的意思来看,他早晚还是要找上她的。既然如此,不如回山上住段时间,免得拖累了家里人。
不过她爹今天瞧见了她失态的样子,估计短时间内不会放任她不管的,少不得她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左右瞒不过他,不如全交代了!
花了两分钟时间打了个腹稿,方立安坐起身对方大勇说道:“爹,为什么咱们沂源山上明明那么多飞禽走兽,却只有咱们一户人家以打猎为生?那些家里穷的连块地都没有的人为什么不到山上挣口吃的?”
似是没想到闺女一开口便问的这个问题,方大勇愣了一下才回答道:“爹也不是很清楚,但是从我记事起就是这样了,不仅没有人打猎,也从来没见过有别人上山。我小时候模模糊糊听你爷奶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山下的人不许随意上山打猎,山上的人家若是搬走了也不得再回来。听说很久以前,山上并不只咱们一户人家,只是后来其他几家陆陆续续都搬走了,如今才只剩下咱们一家。”
方立安若有所思道:“所以这是大家约定俗成的?像外祖父他们这些住在山下的人都知道吗?”
方大勇点头道:“都知道的。”
方立安有些不明所以,只知道大家都是这么做的,却不知道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她想了想,又问:“那我算山上的还是山下的?”
严格来说,方立安是外来人口,并不是老方家的种,按道理是属于山下那一波的。但她从小就是被方大勇收养的,所以也勉强算是山上那一波的。方大勇自己就是这么认为的,他闺女当然是他们老方家的,当然能在山上打猎。
方立安想到上午见到的那个人,犹豫了一下,说道:“我今天……在山上遇到一个人,那人鹤发童颜,看起来……像个仙人。”
此话一出,方大勇心中一凛,他们打猎的地方已经不是沂源山的外围了,如果说外围偶尔有人经过还可以理解,毕竟当年他就是在外围捡到的闺女,可是如果在山里头碰上陌生人……那就不是什么简单的事了。
他小时候不知道听谁提过一嘴,但凡出现在沂源山内围的人不是猎户就是……天师。
天师……
他当时只以为自己耳朵背,听错了,心想:天师是何等的人物,在他们大周是多么地高高在上、地位尊崇,怎么会来他们这个山沟沟。
可是现在,听到女儿的描述——鹤发童颜、像个仙人,他没法不往这上头想。
再想到闺女白天吓得那个样子,莫非那人对她做了什么?想到这里,方大勇心中发狠:若是那人欺负了妞妞,他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跟他算账!管他是不是什么劳什子天师!
于是他忍不住问道:“妞妞,你告诉爹爹,那人对你做了什么?他欺负你了吗?你白天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方立安摇头道:“没有,他没有欺负我,他只是看了我一眼……”说到这里,她有些难为情,吞吞吐吐道,“他只是看了我一眼,我就被吓成那样了……”
“天师这么可怕?!”方大勇彻底相信了那话,闺女这回遇上的人一定是天师没错。不然如何解释自家闺女就因为被人看了一眼就吓成了那副样子,想她三岁起跟着自己打猎就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怕,就算野猪顶着獠牙拱过来也没见她往后挪过一步。
“天师?!”方立安难以置信道,她只以为那不是普通人,万万没想到那人竟然是天师?!
“不是说全大周唯一的天师就是苍玄门的清辰大师吗?难道我白天见到的是清辰大师?”复又看向她爹,想知道他为何做出这样的判断。
方大勇将自己小时候听说过的话告诉她,虽然并不十分确定,但绝对相去不远。
方立安听说后对他的判断表示赞同,有这样的传言,再加上自己白天所经历的事情,他们的猜测与事实必定是无限接近的。
“爹,我想回山上住段时间。”方立安提出自己的想法。
“回山上做什么,既然那天师这般吓人,咱们躲着点就是了,哪有继续往上凑的道理。”方大勇不解,他实在是被闺女白天的样子吓坏了,不想闺女再受一次的惊吓。
“爹,那个天师看我的眼神……告诉我,他会再来找我的。”方立安说出自己的解读,并没有直接说,那人很有可能就是冲着她来的。
“爹,娘和小弟弟都在镇上,等那人找来,若是好事也就算了,若是坏事,那咱们岂不是一家老小都要被……”往后的话,方立安没有说出口,但想来傻爹也能明白她的意思。
这里老的老,小的小,一家子老弱妇孺。不如回到山上,就他们两个人,万一有什么不好的发展,好歹能借着对地形熟悉的优势,占点便宜,没准能有惊无险呢?
方大勇这回彻底没了言语,一想到这天师很有可能还要找上他闺女,恨不能立马与他决一死战,把人给嫩死算了,免得还要让他闺女跟着担惊受怕。
父女俩都不是磨磨唧唧的人,既然决定好接下来要如何做,就不再犹豫,跟李屠户打了声招呼便连夜离开了全福镇,借口说山上有事,过几天再回来。
两人走之前把身上的银子和铜板全都塞到了方立安的枕头底下,俱是做好一去不回的准备,毕竟谁都不知道那天师究竟有多厉害。
至于为什么没有留下书信,自然是因为父女俩都是文盲,大字不识。方立安虽然才高八斗,但也只是勉强认得几个,写——确实是不会的。
摸黑上山对在山中土生土长的父女俩来说仅仅是略微提高了点爬山的难度,原来半个时辰就能搞定的事,现在需要花上一个时辰。
两人回到家时二更天刚过,本打算抽个时间做个复杂点的陷阱,再商量下如何互相配合着将天师引进去。然而整个计划在见到大半夜杵在别人家门口的天师时,彻底作废……
第101章
皎洁的月光照在这位不速之客的脸上,白的让人觉得发冷,方立安察觉到自己手臂上的汗毛此时全都颤栗起来。她强迫自己镇定,学着方大勇将手按在挂腰间的刀柄上,做出一副防御的姿态。
“咕~~~”紧张关键的时刻,某个地方响起了一个一波三折的声音,只见眼前的白眉道人一脸赧然道:“那个……我一天没吃东西了,能不能……先给我点吃的?”
清冷的月光下,他神情窘迫,脸颊微红,方立安在心中默念:这是假的,假的!他是骗人的,骗人的!不能放松警惕……
方大勇才不管他饿不饿,饿死了更好,他闺女白天被他吓坏了,睡了大半天,到现在可是滴水未进粒米未沾,自己凭啥给他东西吃!就是得让他饿着!
看着面前依旧充满警惕、毫不心软的父女俩,白眉老道有一瞬间竟觉得自己是个作奸犯科、无恶不作的大坏蛋,而不是一个白发苍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
但是不应该啊,他白天明明给这位小娘子下了暗示,她此时应该亲近自己才对,怎么态度截然相反,莫不是他情急之下弄反了?不过眼下顶顶要紧的还是自己的肚子,无论如何先讨口饭吃祭了五脏庙才是正事。
“哎哟……我老人家可怜哦……没饭吃,肚子饿哟……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白眉道人拿出自己的年龄优势,唱念做打一样不少,装可怜道,“你们这些小年轻真真是铁石心肠……”
反转太快,方立安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要被他唱卡壳了,与方大勇两人面面相觑,眼神交流道:爹,咱们是不是弄错了?没听说过天师是戏精转世啊?
方大勇下意识松开手中的刀柄,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心中迟疑道:可能是我听错了。
眼看这位老大爷似模似样地掏出一块小手绢揩眼泪,方立安终于忍不住了,她认命道:“这位大爷,您大半夜站人家门口扮鬼吗?”
“你这小囡,怎地这般牙尖嘴利,你家没人,大爷只好在门口等,这也错了?”白眉老道气呼呼道,“你莫不是希望小老儿给你表演个徒手翻墙,来个不请自入?哼!我这么守规矩,你不夸我就算了,竟然还拐着弯儿骂我是鬼!简直岂有此理!”
方立安听他说话的语气,觉得他心里未必是真的生气,而且他一副罗里吧嗦很能说的样子,并不像什么反派,或者说并不具有反派气质,遂放开胆子试探道:“老大爷深夜来我家有什么事吗?”
“你这小囡真是好玩,咱们白天不是有过一面之缘吗?这么快就不记得了?”老道笑眯眯道,“不过小老儿更好奇的是,你白天怎么一见到我就跑了?我长得很吓人吗?”
“……”方立安:会不会说话?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闺女打小在山里长大,没见过生人。”方大勇这时上前一步把方立安往后一拉,自己挡在她前头,对老道不客气道,“你这老道,有事说事,天太晚了,我们还要回家睡觉呢!”
“你是这山里的猎户?”白眉老道见这父女俩对自己颇为防备,只好靠表明身份来打消他们的疑虑,也不等方大勇承认,便接着问道,“你既是这山里的猎户,又怎会不知道我是谁?”
此话一出,方大勇和方立安心道:果然,这老头真的是天师!
老实人方大勇留了个心眼道:“我是山里的猎户不假,但这跟我知道你是谁有什么关系?”
“现在的年轻人心眼真多。”老道见他嘴硬,也不跟他歪缠,直说道,“你们沂源山猎户应该世世代代都有话传下来……”
方大勇直接打断老道接下来要说的话:“我不知道,我家双亲早逝,什么话都没留给我,现在整座沂源山上只有我和我闺女两个人。”别看傻爹是个没念过书的大老粗,但是大老粗也知道“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是天师和老百姓这种一个天一个地的差别?反正他不能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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