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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里冷笑,娶妇连新妇的面都见不到,陪你们这些老头子饮酒,这是哪门子的乐事。
  卢思茂歪缠了一会儿,尉迟越只是不肯就范,他只得作罢,灌了他两杯酒,和御史中丞抱在一起载歌载舞去了。
  尉迟越拿起清水漱了漱口,皱皱眉头,这东西到底有什么好喝的,入喉辛辣,还令人丧失神智,令人做出种种蠢行来,着实误事。他向来量浅,平日几乎是滴酒不沾,宴饮上便总是吃苦头。
  上辈子大婚,他叫群臣几杯便灌得不省人事,被横着抬到东侧殿,直到三更胸闷气短醒转过来,只来得及叫黄门去后面传句话,便吐得天昏地暗,第二日头疼欲裂,在床上躺了一日。
  那时候他对沈氏有些抱歉,虽然不满意张皇后替他选的太子妃,但他也不至于故意在大婚当日下她脸面。
  然而他身为储君,断然没有向妻室赔礼道歉的道理,事后赏了她两箱锦缎就算囫囵过去了。
  后来见她没什么异状,便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如今想来,她那时候初来乍到,第一夜便独守空房,想必滋味不好受。
  好在这一世他早有防备,一早便叫黄门在自己的酒壶中兑了大半的清水,定然不会重蹈覆辙。
  他又等了一会儿,见堂中已有不少官员醉倒,便佯装不支,扶着额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向着群臣作揖,称醉道失陪。
  臣僚们大多已经醉得五迷三道,哪里还顾得上他,摇头晃脑地嘟囔几句,便叫他成功溜了出来。
  尉迟越由两个黄门搀扶着出了弘教殿,沿着回廊绕到殿后,从后门出了院子。
  一走到僻静无人处,尉迟越的醉态便当然无存,正要举步赶往寝殿,忽地闻到自己衣服上酒气熏人,改了主意道:“先去浴堂殿,伺候我沐浴更衣洗漱。”
  想了想又道:“再煮一炉椒桂汤。”他的酒里虽然掺了水,但兑稀的酒也是酒,口中难免有酒气,他自己尚且觉得熏人,更别说沈氏了。
  这是他们大婚第一夜,须得慎重些。
  尉迟越一边盘算着,一边去了长寿院西侧的浴堂殿,将自己里里外外捯饬得如兰似麝喷香喷香,换上薰了龙涎香的新衣,这才踌躇满志地出了浴堂殿。
  刚走出两步,他又折返回去,从香盒中取了一片鸡舌香含在口中,确保自己吐气如兰。
  这下是万无一失了。
  尉迟越瞥了一眼更漏,已经将近子时了,他忍不住加快了脚步,从酒筵上脱身便已有些晚,沐浴更衣耽搁了一会儿,想必沈氏这时候,已经等得有些心焦了。
  这么一想,他不由加快了脚步。
  今日东宫灯火璀璨,映照得星月无光,也用不着提灯照路,尉迟越疾步在回廊中穿行,腰间佩剑、金丝香囊与玉腰带相撞,时不时发出丁零当啷的欢快响声。
  不一会儿他便觉额头沁出薄汗,已是仲秋,但气候依旧有些热,晚风带着燥意。
  风一吹,方才饮下去的酒发散出来,直往尉迟越头顶蒸腾,闹得他又些熏然。
  他不禁想起方才行合卺之礼,沈氏大约是不擅饮酒,一口下去辣着了,眼里沁出薄薄一层水光,哪怕一张脸涂得五颜六色,也颇为动人。
  若是洗去铅华,略饮一点薄酒,双颊晕红,星眼迷离,还不知有多好看呢。
  这么一想,酒这东西也并非全无是处。
  尉迟越不由又想到那日桃林中她一身素淡衣裳、脂粉未施的样子。
  她此刻想必已经沐浴洗濯一新,换上了寝衣,正坐在帐幄中等他一起行……敦伦之礼。
  尉迟越想到此处,腹中便像点了一把火,方才的酒意借着火势窜遍他全身。
  他只觉头重脚轻,脚底下软绵绵的,仿佛踩在云上,笑意不由自主地从嘴角荡漾开去。
  尉迟越心头一凛,掖了掖衣襟,正了正金冠,此乃人伦大事,不可存有狎戏之心。
  常言道酒为色之媒,果然不是好东西。
  他一会儿心旌摇荡,一会儿克己复礼,终于揣着一腔矛盾来到了长寿院。
  寝殿中烛火吹熄了大半,加上帷幔重重,比别处显得深幽些,尉迟越有些纳闷,不过还是理了理衣袍,举步往里走去。
  外殿内侍见太子来了,连忙齐刷刷地跪下行礼。
  内殿的宫人听见动静,都慌了神。
  大婚之夜太子妃自己先睡了,太子若是发怒,他们这些下人多半也要遭殃。
  可是此时去叫醒太子妃……
  他们想起眉妩的遭遇,又默默退缩了。
  殿下发作一顿,大不了就是罚他们去扫茅厕,而打搅了太子妃清梦,可是会被逐出宫去的。
  两害相权,还是太子妃更可怕一些。
  素娥和湘娥也很着急,他们与沈宜秋亲近,不怕被她发落,但是他们家小娘子刚刚立了威,他们自己人怎么能去拆台?
  他们到底也才十几岁,虽算机敏,可历练有限,遇上这种事也慌了手脚。
  一个迟疑,太子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屏风前。
  这时候再要去叫醒小娘子也来不及了,素娥和湘娥心如擂鼓,面色煞白,只好拜倒行礼:“奴婢拜见太子殿下。”
  素娥机灵,有意将那声“太子殿下”叫得特别响亮,然而沈宜秋睡功了得,只要睡熟了,便是有人将屋拆了她也未必会醒。
  素娥悄悄往纱帐中一看,里面的被子卷半点没动弹,后背顿时一凉,心道完了。
  这时,尉迟越也已到了帐前,纵然隔着一层朱色的纱帐,他也看能看出来,沈氏并未如他所料端坐帐中,等待与他行那……敦伦之礼。
  看到帐中的景象,他怔然立在当地,疑心自己是醉了。
  尉迟越觑了觑眼睛,再睁大,帐中的被子卷还在原地,稳如磐石,岿然不动。
  他醉意上头,脑筋转得有些慢,只觉迷茫。
  大婚之夜,沈氏一个人睡着了?就这么睡着了?
  竟然睡着了?!
  尉迟越好容易回过味来,心中五味杂陈,愤慨有之,恼怒有之,但更多的是委屈——看看,这就是你千方百计娶来的新妇!
  暑气未消的八月初,他却仿佛置身草木黄落的深秋。
  若是换了从前,尉迟越一定毫不犹豫地拂袖离去,可一想到沈氏上辈子为了他自戕,他又踌躇起来。
  不能走,若是此时离去,宫人们都看在眼里,她这个主母便不好做了。
  尉迟越打定了主意,对素娥、湘娥还有一众宫人、内侍道:“你们退至殿外吧。”
  众人方才都吓得噤若寒蝉,此时见太子殿下语气平静,不似发怒,心放回了肚子里。
  尉迟越待人走了,便想去叫醒沈宜秋,撩开帐子,却见少女紧紧裹在衾被中,只一张莹润的小脸和几绺头发露在外面。
  晕黄的烛光中,她看上去少了几分美艳和锋锐,多了几分娟秀,眼皮上的褶痕此时看来是浅浅的两道,淡淡地扫进微微上翘的眼梢里。大约是被子裹得太紧,她微微出了点汗,濡湿的发丝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还有小扇子似密密长长的睫毛,在她眼下投下冷青色的影子。
  尉迟越欣赏了一会儿,心道沈氏睡着的模样倒是别有一种好看,不禁又好奇,自己睡着时不知是什么样,想必也是极好看的。
  上辈子沈氏痴恋自己,醒时没见她怎么盯着自己看,说不定就是在他睡了以后,用眼神仔细描摹心上人的眉眼。
  着实叫人心酸。
  想到这里,尉迟越的心软了下来。
  也许沈氏以为宴席要到半夜方散,便想着先小憩一会儿,却一不小心睡实了,说到底也是为了养足精神与他……
  尉迟越喉结动了动,不由自主地伸出手,随即又缩了回来。
  罢了罢了,她都睡熟了,倒显得他多急色似的。
  尉迟越从早到晚忙了一天,又饮了不少酒,也已十分困倦,疲敝之军焉能久战?还是养精蓄锐,重整旗鼓,以待来日。
  打定了主意,他便开始自己动手宽衣解带,按说沈氏是他妻子,伺候他更衣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是他看了一眼睡得无比香甜的沈氏,不太忍心叫醒她。
  他活了这么多年从未自己换过一次衣裳,光是解带扣、拆发髻,便花了不少时间,草草将寝衣换上,外头夜枭已经开始叫了。
  尉迟越撩开帐子上了床,在沈氏身边躺下,又遇上另一桩难事——床上只有一条衾被,此时被沈氏牢牢裹在身上。
  尉迟越坐起身,正想唤人取一床被子来,转念一想,新婚之夜便分被而眠,一来不是吉兆,二来太子妃面上不好看。
  想到此处,他又躺了回去,试着拽了拽沈宜秋身上的被子,谁知还没使力,方才还睡得一脸恬静的沈氏忽然打了个滚,脸朝里,背躬起,把被角紧紧抱在怀里。
  尉迟越无法,心道难不成他一个伟丈夫还与小女子争一条衾被?让让她罢了。
  他想着,拿起外衫盖在身上,好在这几日气候暖,也不觉着冷。
  尉迟越方才觉着乏,可躺到床上却又没了睡意。
  他自己睡不着百无聊赖,便按捺不住要去搅扰沈氏的好梦。
  恰好这时沈宜秋睡梦中翻了个身,又把脸朝向他。
  尉迟越见她一绺长发落在被外,忍不住伸手捻了捻,只觉又细又滑,心道睡相这么差,若不是头发滑,明日起床不知要打多少个结。
  他又凑近了些,沈氏匀净的鼻息喷在他脸上,温温热热,微带甜香,他的心尖好似被羽毛拂了一下,忽然灵机一动,伸手轻轻捏住了她的鼻子。
  沈氏鼻子不能呼吸,睡梦中不自觉地张开嘴,发出一声小呼噜。
  尉迟越甚是得趣,又捏了两下,正要捏第三下,刚伸出手,只见沈氏睫毛一颤,忽然睁开了眼睛。
  尉迟越忙放下手,咳嗽了一声,皱起眉,仿佛是自己的鼻子反叫她捏了。
  君子慎独,悄悄做这种无聊的勾当实在有失颜面,偏偏还叫人抓了现行,此时一定要理直气壮,切不可心虚。
  他正想着该和沈氏说什么,便见她又阖上眼睛,转了个身,将后背对着他。
  尉迟越松了一口气,多半是睡迷糊了,幸好幸好,不然叫她发现自己行径,还真有些不好意思。
  沈宜秋本来迷糊着,这时也清醒了。
  她睡梦中只觉呼吸不畅,一睁开眼却看到了尉迟越,这一吓非同小可,亏得她上辈子见过大风大浪,才没叫出声来。
  他为何会来?何时来的?为何不叫醒她?为何不愤然离去?
  看清楚尉迟越的刹那,沈宜秋下意识地想起身告罪,不过转念一想,这不是歪打正着么?最好一劳永逸将他得罪狠了,叫他再也不想与她同床共枕。
  于是她当机立断闭上眼,转过身背对他。
  她料想着尉迟越会发怒,再不济也该拂袖而去,谁知等了半晌,身后的呼吸声渐渐沉重,那厮竟然睡着了。
  沈宜秋翻身仰天躺着,转过脸瞥了他一眼,只见他眉目舒展,确乎是睡着了。
  她往床里侧挪了挪,尽量远离尉迟越。
  他们前世做了十二年夫妻,同床共枕并不是头一遭,但上辈子最后几年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睡,如今要和旁人分享一张床,心里难免有些别扭。
  方才那一眼令她受了不小的惊吓,睡意也一去不复返。
  既然睡不着,正好将眼前的状况理一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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