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寺庙内人流终于消减了些,薛可蕊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她松了一口气,正了正衣襟,抬手扶了扶发鬓,提起裙摆开始沿着青石铺的台阶往大雄宝殿的方向走。
才走了几步,薛可蕊感觉到了怪异目光的注视。
她转过头,看见台阶的另一侧,一名萨满法师立在砗磲雕刻的莲花灯旁。这名萨满法师身穿带有飘带的法裙,戴着有鹰饰物的帽子,腰间系着铜镜,挂着腰铃,手里捏着羊皮手鼓,正不错眼的望着自己。
法师的脸上带着狰狞的面具,薛可蕊看不清楚他的脸,却能感受到他阴鸷的目光。薛可蕊心中一跳,这个异族人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强大气场,让她望而生畏。薛可蕊紧了紧自己牵着薛可菁的手,加快步伐朝走在最前方的薛战追去。
三兄妹很快到达坡顶的大雄宝殿,大雄宝殿大院正中摆了个大宝鼎,遒劲有力地刻着灵钟寺的寺名。其北则摆放着一个大香炉,炉中全是香客们敬佛的燃香。兄妹三人如旁的香客那样捐了香火钱,点了敬佛的香,再依次进了大雄宝殿的门。
释迦牟尼佛顶天立地端坐佛龛,低眉垂目说法相,宝相庄严。佛像前张挂的经幡沉沉坠坠,欢门及各种法器林立,整个大殿庄严肃穆,令人肃然起敬。
大殿的左侧坐了个小和尚,面前一只签筒,旁边站了几名夫人,荆钗布裙,小和尚正在与这几个妇人解卦。三兄妹依次拜过释迦摩尼佛,又再捐了香油钱,便来到左侧门口的小和尚跟前要算卦。
薛可菁先卜卦,她于蒲团上规规矩矩坐好,拿起签筒慢摇轻晃,不多时,掉出一支签,拾起一看,上书:投身岩下铜鸟居,须是还他大丈夫;拾得营谋谁可得,通行天地此人无。
“小师傅,小女子问姻缘,劳烦替小女子解解?”薛可菁将签递与那解签和尚。
和尚颔首,低眉垂目接过来一看,解道:“此签乃中签,投岩铜鸟之象,凡事宜顺吉之兆。若是问姻缘,姑娘曾经姻缘不利,如今则会有转吉趋势。姑娘切记,身清喜贫,知足知止。姑娘当有一颗清静心,平常心,看清楚什么属于你,什么不属于你。努力珍惜属于你的东西,放过不属于你的,万事勿要强求,顺势而为则吉。”
薛可菁颔首,心道,属于我的莫不是那新认识的节度使副使?唐纪生得五大三粗,虽然不及冯驾俊秀,但胜在年纪更轻,且地位也不容小觑。如若真的能为自己做夫婿,倒也是一门极好的姻缘。当下便笑意盈盈,包了一个封红恭恭敬敬递与那和尚。
“谢小师傅解惑,小师傅万事大吉。”
轮到薛可蕊了,她喜笑颜开抖落一支签,拾起来看,此签左下角有一支牡丹花,旁书:欲求胜事可非常,争奈亲姻日暂忙;到头竟必成鹿箭,贵人指引贵人乡。
“咦,此签为何与旁的不同,还是带花的?”薛可菁奇道。
“小师傅快给解解。”
小和尚接过签,依旧一副古井无波的模样,“此卦倒是因祸得福之象,姑娘想问什么?”
薛可蕊想了想,她已经嫁人了,毋需再求姻缘。最近自己与李霁侠的关系日趋紧张,还是问问夫妻关系的比较好,于是她张口答道,“问家宅吧。”
听得年轻女子居然不是问姻缘,小和尚颔首。他抬眼,终于留意到薛可蕊是绾发的,知道她已嫁人,便改口说道:
“夫人这支签乃上上签,虽说此签乃因祸得福之象,当下最是有些困难,但须知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夫人最是贵不可言,若问用事,只近贵人,顺势而为,必当否极泰来……”
贵不可言还能是什么?自然只能是皇后。
这陡然出现的“贵不可言”,让一干听众听得云里雾里,大家脑中正一片空白的时候,人群里传来蔡九娘的一声尖叫,喝止了小和尚继续发言。
“呔,好你个臭秃驴!我家夫人早已嫁人,你却肆意断她身份,你这秃驴好生没道德,开口便要诅咒人夫妻离心,家业生变吗!”
蔡九娘的担心不无道理,若是平常人家,大家只当和尚胡诌,呵呵一笑也就过了。可是李霁侠不同,他是元帝的侄儿,当今天子的近亲,若是说李霁侠要当皇帝,那可是妥妥的谋逆了。若是不考虑李霁侠谋逆,只说薛可蕊要当皇后,那不就诅咒李霁侠与薛可蕊很快就要分道扬镳吗?
无论怎样,都不能让那和尚再说下去了!于是蔡九娘果断发声制止了小和尚继续造谣,她大踏步排开众人,来到依旧一脸茫然的薛可蕊面前,一把捏紧她的手,将她从蒲团上扯起来。
“走,夫人,咱们别听这秃驴胡说!”
小和尚忿然,这新年伊始,他就坐这里解个签,居然还被人臭骂。出家人虽说都是好脾气,但大过年的就被人如此羞辱,是个人都会不高兴。小和尚不干了,直起身来冲蔡九娘合十:
“这位老婆婆,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只是就签解卦,这牡丹乃花中之王,再配上此上签寅宫的签文,这签本就是极贵的上上签,不作此解又该何解……”
“够啦!”蔡九娘气极,这小和尚如此喋喋不休地胡言乱语,她实在不能再呆这里了!
“走!夫人。”蔡九娘拉起薛可蕊就往外走,再不理那小和尚兀自自说自话。一大群小厮婢仆呼啦啦跟着愤怒的蔡九娘与惊愕的薛可蕊,眨眼间撤了个精光。
薛战与薛可蕊盘坐在蒲团上,望着眼前陡然发生的变故面面相觑。还是薛战率先站起来,满脸带笑,恭恭敬敬地朝依旧一脸忿然的小和尚合十。
“这位小师傅莫恼,在下替刚才那位嬷嬷向小师傅赔罪。呐,卦银在此,怎么说也不能让小师傅白费精神不是……”
说着薛战双手自怀中托出封红一个,递到小和尚的眼前。
小和尚面色稍缓,抬手接过封红。“那婆子当着菩萨的面就出言不逊,当真是蛮横无理至极!第一次遇见有人因为一支上上签不满意,你且说说,是我胡乱解签还是那婆子胡乱撒泼?你看看,你看看。”
小和尚显然还没从刚才的震怒中完全缓和过来,拿了那支签,拼命往薛战面前送。
薛战无言,忙点头称是,小师傅说的对,都是那婆子胡搅蛮缠,扰了佛门清净,实在罪该万死!
薛战扯扯薛可菁的胳膊,示意她跟自己赶紧走,这小和尚也太过于纯直了些,哪些话该说,哪些不该说完全没个眼力见。再让他说下去,被有心人听见,自己怕是也会脱不了干系。
薛家两兄妹冲小和尚胡乱拜别后,也匆匆追随冯家众人出寺院而去。
待人都走空,自厚重的经幡后转出来一名契丹男子,身着萨满法裙,头戴有鹰饰物的帽子,腰间系着铜镜,挂着腰铃、羊皮手鼓,手里捏着一块狰狞的罗刹面具。与大多数契丹人的粗犷不同,他生得龙眉凤目,鼻直口方,颇有些儒雅风流之意,只是在他和润的眉目中又出人意料地夹杂着迫人的气势。
“庆虚,刚才那女人是谁,你可知晓?”
小和尚冲来人行佛门礼:“八皇子殿下……您是指卦象为皇后的那位女子,还是……”
“那个皇后。”契丹男子迫不及待地截住了庆虚的话,他走到殿门口,望着冯府众人离开的方向,眼睛里闪着光,显见得兴致盎然。
“启禀殿下,那个婆子似乎是那女子的家奴,小僧没有见过。只是那女子小僧倒还有点印象,似乎是凉州城马贩子薛恒之女。”
“薛恒……”这名被唤作八皇子殿下的契丹男子点点头,口中默念着薛恒的名字,“这姑娘叫什么?”
小和尚一个弯腰,“呵呵,殿下,这个嘛,小僧就不得而知了。”
契丹男人笑,那双柔润的凤眼里闪烁的是鹰隼般势在必得的光,他抬手唤小和尚凑近些,再俯首贴耳如此这般低语一瞬。
小和尚愕然,抬头冲契丹男子提醒道,“八皇子殿下,那女子已经嫁人了,您瞧她绾着发呢……”
契丹男子直起身来,大手一挥,“无碍,庆虚照我说的做便是。”
八皇子赤术转身离开庆虚,大踏步迈出大雄宝殿殿门。他抬手抚上殿门口那根粗壮的雕龙柱,极目望向柏树林外明仪大街上那如织的人流。他扬起唇角,轻轻地说:
“这个汉人女子,我喜欢……”
第四十四章 眷恋
契丹, 原本只是盘踞大唐北方的一小股游牧部落, 伴随着契丹可汗的更替,原本积弱的契丹竟逐日开始壮大。他们从只占领北方一小块水草肥美的土地, 开始西进, 到占据了大唐北方大部分的草原,再到蚕食大宛,最后南下让原本辉煌的天竺臣服。
在汉人的数代帝王看来,契丹都是一个危险的存在。但是契丹可汗除了极个别曾与大唐交恶外,大部分对待中原都采取了友好的合作态度。再加上大唐自己一时半会儿也没法一口将契丹吃下,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契丹在北方的草原上混得风生水起。
赤术是当今契丹可汗的第八个儿子,他与他的五哥一道来到凉州, 只因他听过一支汉人的曲子: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 金鞭络绎向侯家。”
皇城的道路四通八达, 香车宝马络绎不绝, 这是怎样一副繁荣盛景啊!赤术很想去看看, 于是他们化作普通的萨满法师, 借道凉州,准备东进入皇城。
天竺早已匍匐在契丹可汗的脚下, 他们活了千年的神佛自然也得改随了契丹, 这赫赫有名的钟灵寺,便是赤术八皇子的第一个落脚点。
庆虚立在赤术身后, 踯躅了片刻终是开口:“八皇子殿下, 适才祭天大典, 托珠法师点炮仗时伤了手,鲜血直流,祭天时都不敢把手拿出来。小僧经过寮房时听法师说过几日的开坛讲经他不想讲了,他须得休息几日才行……”
赤术一声冷笑,“啐!堂堂千岁大法师被一个炮仗给吓颓废了,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话?”
“他必须开坛讲经。”赤术转身,伸手将庆虚的衣襟一把抓住扯到自己身边,眼神犀利,话语中尽是不耐烦。“庆虚,你去转告吉玄,就说是我赤术的意思,若是他再敢偷懒,他这一代托珠法师就得立马追随他的师兄释迦摩尼佛去西天喝茶了!”
说完,赤术重重的甩开庆虚的衣襟,冷哼一声,拂袖转身离去。
赤术一个人向大殿外走,一边走一边摇头,心中喟叹:
这个吉玄摆明了就是个不听话的,若不是他长了一张历任托珠法师的脸,汗父才选了他坐托珠法师的位置,一次次容忍这个好吃懒做的蛀虫直至今日。现在看来寻找新接班人的任务已经迫在眉睫了,得抓紧时间催天竺的人快些才是,不然,不等他离开凉州,这个无心向佛的托珠法师自己就得先跑了……
……
冯府一众人快马加鞭从灵钟寺里奔了出来,大家都避瘟神般急急远离这古柏森森的寺院,直通通便往明仪大街外停靠冯府马车的地方奔去。
薛可蕊被蔡九娘扯着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也有些惶恐,今日这支陡然出现的上上签确实给了她莫大的刺激。她有些后悔去抽什么签了,若是被惯会七想八想的李霁侠知道了,自己怕是还要吃更多的苦头。
明仪大街上让人目不暇接的秦腔戏、木偶戏、相声、双簧、变戏法等杂耍,以及面具、糖人、空竹、木偶等五彩斑斓的稀罕玩意再也不能吸引满心惶恐的薛可蕊。饱受惊吓的她马不停蹄,跟着一路上都不肯再说话的蔡九娘匆匆回到了冯府。
回到冯府的蔡九娘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便匆匆赶去了拢翠园,薛可蕊不知道蔡九娘与柳玥君都说了些什么,反正当天晚上薛可蕊没再看见蔡九娘回拢翠园。
薛可蕊无可无不可,她准备明日一大早便去向冯状要一个新的管事嬷嬷。这蔡九娘做柳玥君的耳目也是太张狂了些,如此明目张胆,竟然连遮挡都不要了,她似乎毫无半分顾忌地就留在了拢翠园,既然那么喜欢呆在拢翠园便呆着去吧,一个仆妇而已,把我薛可蕊当什么了!
薛可蕊抽到的那一支上上签太过惊世骇俗,不多时,李霁侠刚回枫和园便也知晓了今天白日里发生的事。
李霁侠白天受了薛可蕊的气,便随了冯驾出府去巡视军营,转移了这一整日的注意力,再回府似乎也不再那么气了。听得仆妇战战兢兢地向自己汇报完那支非同寻常的签文后,李霁侠笑了——
这一回,李霁侠倒是难得的大度了一回,他以为,不管什么签,都不过是一支死物而已,放在那签筒里,薛可蕊能抽到,旁人也能抽到,怎能当真。他摆摆手,不以为意,兀自朝上房走去。
进得内室,他看见薛可蕊正在妆台前取着头上的珠花,她身后有仆妇进进出出忙着抬桶打水。
“娘子要沐浴?”李霁侠笑眯眯地问。
“唔,是的,今日去逛了庙市,出了一身的汗,洗一洗好睡得舒服些。”见李霁侠笑脸相迎,薛可蕊也不再提起早间的不快,只淡淡地回答他的话。
李霁侠低头默了默,算算也过了初三,不必避讳火神爷,沐浴也算不得什么了。他点点头,转身抓起身侧搭在架子上的巾帕,就要进净房。刚走到净房门口,李霁侠转过头,扬起眉冲四下里吩咐道:
“你们都退下吧,这里不需要再伺候了。”
众人皆愣住了,连薛可蕊也呆呆地看着他,忘记了取下悬挂耳边的一只玉钗。
须臾,还是芳菱最先反应过来,她开始发声招呼众人赶快撤退,世子爷要休息了,赶快把手上的活做完,好给世子爷腾位置!回过神来的芳洲拔腿便往房门外奔,她还没送药来,李霁侠的药必须要在他躺下之前喝下肚才行。
屋里只剩下薛可蕊与李霁侠了,薛可蕊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夫君,一脸茫然。
“你把她们都撵出去做什么?我还要沐浴……”
李霁侠笑,“嗤——要她们作甚,没得打扰了我们夫妻二人亲近。”
薛可蕊的心里开始有野兔在突突突地狂奔,她有点害怕去猜测李霁侠的所思所想。他们二人是夫妻,李霁侠想做什么都是合理,且应当的……
薛可蕊强迫自己不要多想,并在心里一直这样告诫自己。
放好巾帕的李霁侠从净房里转了出来,他似乎也挺激动,他的眼里亮晶晶的,连带脸颊上也有些飞红。
“娘子进来吧,为夫伺候你沐浴。”李霁侠浅笑着来到薛可蕊的身边,抬手替她扯下那吊着几根头发丝悬挂在耳背后的玉钗,握紧薛可蕊那双如削葱根般的纤纤玉手便往净房里走。
薛可蕊被他扯着往净房走,她依依不舍地离开那把妆凳,一步三回头,脚下一边磨蹭着,口里一边絮絮叨叨地冲他念叨开来:“唔……唔……你忙碌了一整日,想来也累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李霁侠不睬她,只抿着嘴儿笑,进得净房,李霁侠抬手便关上了房门。热气腾腾的净房内雾气氤氲,云山雾罩的,一副让人心惶惶的节奏。李霁侠的大掌烫得像一块烙铁,烫得薛可蕊的心都扯起来老高。
氧气似乎有点不够用,薛可蕊觉得自己原本就奔若脱兔的心脏就要负荷不过来了,她抬手扯了扯自己的交领领口。
“相公……”
她的话被李霁侠重新堵回了口中,李霁侠将她一把推向木门背,头一低,便准确地吻上了她。
这是她第一次被自己的夫君亲吻,被人亲吻的感觉有点不好受。
李霁侠的手劲太大了,她的腰都快要被他给拧断了。薛可蕊忍着痛,抬起手来使劲推他的肩,勉力扭了扭腰肢,给自己腾挪了多一点的空间。感受到她的推拒,李霁侠倒是松了松手,口里也有了一瞬的走神,薛可蕊一个偏头,躲开了他的强力追击。
“相公,你把我捏痛了。”薛可蕊抬手摸干脸上的湿润,她有点不满李霁侠的莽撞,这都没个准备,便用那么大的劲,怕不是把自己当仇人了。
可是不等她继续开口表达自己的不满,只听得哗啦一声响,上身的对襟琵琶衿外裳便门户大开。薛可蕊惊讶,张开嘴想呵斥他的粗鲁,却看见李霁侠又抬手,干净利落地分开了她的中衣,露出了鼓鼓囊囊桃红色的肚兜,内里有波光盈盈。
李霁侠不说话,就这样闷着头宽衣解带,攻克下一层又一层防线。薛可蕊来不及多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她心中的恐惧早已不可抑制地肆意蒸腾起来。
薛可蕊终于忍不住高呼起来:“你要干什么?”
她满脸恐慌,只顾胡乱牵扯起四处乱散的衣裳。见她手忙脚乱,勾腰驼背的模样,李霁侠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娘子做什么呢?为夫还要问你呢。我们是夫妻,为夫疼惜你不是应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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