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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幸从他身后走到他侧旁,牢牢地攥住他的手掌心。
  季琅犹如被解救了一般,身体骤然回温,连耳边的雷声也消歇了。
  那几个字也似乎击中了所有人的心,屋内有一瞬的安静,安静过后,第一个动作的是季衡宇,他起身,面色已经恢复平静,他把墙上挂着的宝剑拿了下来,然后拔出剑鞘,把剑扔到了季珏身前。
  此生里受到的父爱寥寥,终究是昨日幻影。他留给他卑鄙残忍的鲜血,今日由他斩断。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父亲,你自行了断吧。”
  呜呜呜季家杀我!
  第93章 安慰
  宝剑“锵锵”落地,银白雪刃反射出冰冷寒光,季珏有一瞬的愣怔,抬眼便看到季衡宇正漠然地看着他,那神色,就如在看一个死人。
  他离家十七载,纵使没有出事之前,也一直连年征战,他只抱过自己这个儿子一次,是在他呱呱坠地不久之后。他眉眼都像他,凌厉的眉峰犹如用同一把刀子刻出来的一样,他身上流着他的血液,尽管没有朝夕相见,他也万万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的亲生儿子会把刀丢到自己跟前,让他自行了断。
  “父亲,您现在这表情,是什么意思呢?”季衡宇冷笑一声,唇齿中吐露出的每一个字都紧紧压着才不会颤抖,这是他父亲犯下的错,在场的每一个人心中都煎熬万分,可是谁都可以退去,他不行,谁都可以沉默,他不行!
  “父亲是在惊讶?不敢置信?愤怒?又或者是……失望?是觉得我不该这么做吗?”季衡宇一只手指狠狠指向地面:“你是不想死还是不认错啊,我要是你,早就没脸活在这世上了!”
  “住嘴!你这个逆子,你敢这么对我说话,不怕天打雷劈吗?”
  “我父亲,早在十七年前就死了,眼前这个,只是个不顾血缘亲情无情无义的畜牲,你敢对大伯父做那样的事,凭什么不肯别人这么对你?”
  季珏脸色骤变,被怼得哑口无言,饱读圣贤书,仁义礼仪他哪里不懂,他只是嘴硬着不承认罢了:“不是我的错,是大哥他挡了我的路,所有的一切都应该是我的!我没错!”
  他好像一下情绪崩溃了,张牙舞爪着挥走身前不存在的东西,一边愤怒地否认一边挥舞双臂。
  季衡宇盯着那把剑,咬着的唇已经出现一抹血色,就在大家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他突然一步冲出来,伸手要将宝剑捞起,却不想被人抢先一步。
  他抬头一看,发现竟是季清平,视线匆忙地躲了过去。
  “二弟有句话说的不错,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礼法如此,”他摸了摸刀刃,最终却是走到季衡宇身前,伸手夺过了他手中的剑鞘,将宝剑封起来了,“只是不该在今日。”
  季衡宇睁大了眼睛:“大哥……”
  “你不要误会,”季清平出言打断他的话,语气十分凌厉,甚至还带着冰冷的恨意,季衡宇伸出去的手骤然缩回来,就听他继续道,“我只是综合目前的状况,长远考虑,现在让你父亲抵命,除了损失季家一点血脉,于季家没有半点好处。”
  他转身面相楚氏,躬身拱手禀明的动作利落干净,还是一贯的冷静,好像什么都无法动摇他一般:“祖母,当年泗泠海镜遇难一事,沉没的战船一共十四搜,除去我父亲,还有四百零六人死在那里成为孤魂野鬼,而这些血仇,是要算在晋王头上的。”
  楚氏不愧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在季衡宇掷剑的时候,她短暂地失神一会儿,此时已经恢复了理智,只是眼睛还红着:“你的意思是,把老二……把这个逆子送交给陛下,同时揭发晋王的禽兽罪行?”
  谁知季清平却是摇了摇头:“现在也不是时候。”
  楚氏一怔,不知他所说何意了,就见季清平背过身去,看着季珏:“你开始说,想要去北境战场上阵杀敌,但是北境平静二十载,这么多年一直风平浪静,塔塔入侵的军报是在今日才进京的,你是怎么知道北境不太平的?”
  季珏的头发已经披落在肩,稀碎着挡住脸,看不清脸上表情,此时虽已不再疯疯癫癫,却一言不发,坐在地上不知在想着什么。
  “若我所言没错,多木觉得你早已没价值,更大的原因是在安阳城内有比他更能控制住你的人,我的人这些日其实一直在监视你,你虽然早有预料,每每出去都谨慎小心,却还是被我的人发现你与晋王府的人有勾结,之前我一直不明白你的用意,现在多少能猜到一些。”
  “晋王握有你的把柄,你也握有晋王的把柄,如果说多木是单方面控制你,你和晋王或多或少,有交易的余地,所以塔塔来犯的事,是他透露给你的,对吗?”季清平蹲下身,一只手搭在膝头上,伸手撩开季珏的头发,“他要你带兵去北境,可又交代过你什么?”
  季珏推开他的手,转头不看他,也不回答。
  听到季清平说了这些话,楚氏已经意识到这件事非同小可,已经不仅仅是他们武敬侯府的事了,要是牵连到北境,那事关边城百姓,更事关龙椅上那人的安稳,她担忧地看着二人,见季珏油盐不进,轻轻开口:“大郎……”
  季清平抬了抬手,头回都没回,沉声喊了一声:“来人。”
  话音刚落,福禄堂就冲进来几个人,几人穿着与府中下人完全不同,通身暗黑,脸上尽是杀伐果决之色,但与别府那些散发流气的死士不同,几人瞧着倒是还算磊落,除了几个妇人目露惊色,季琅和季衡宇都没有露出丝毫惊异。
  季清平站起身:“你不愿意说,我有办法让你开口,只是,二叔,从今以后,你怕是要不见天日了。”
  这时季珏眼中才浮现一抹惊慌之色,季清平一抬手,那些人便上前拉扯他起来,他有武艺在身,可这几人很懂拿捏人的脉门,三两下就将他制服住了,况且他单枪匹马的双拳难敌四手,他心下害怕,开始破口大骂:“你敢这么对我?我是这府中的二爷,你们都放开我!放开我!”
  季清平走过去,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从今日开始,二叔生病了,病重到下不来床,也见不得风,大夫说了,不许任何人探望。”
  他凑过去,趴在季珏耳边:“一旦你重病的消息传出去,晋王必定会知道事情败露,最妥善的做法就是杀人灭口,所以,我现在是在保护你,二叔,你懂了吗?”
  季珏猛然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口,却说不出来话,季清平的声音不算大,可是在安静的正厅里,一根针掉落在地尚且能听到,更何况他的说话声,每个人都听到了,没人出言制止。
  人被带了下去,楚氏好像瞬间苍老了十岁,她瘫坐在椅子上,卓氏不忍地看着她,想要找大夫过来看看,却听到楚氏说话了。
  “你们说北境军报入京,塔塔来犯,事情可属实?”
  季琅和季清平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楚氏叹了口气,仰头看着屋顶上的雕梁画栋:“北境局势复杂,也是陛下一直以来的一块心病……现在的确还不是最好的实际,可惜,可惜啊,季家已经无人再替陛下扫清障碍了。”
  季衡宇攥了攥手心,想要张口说什么,就看到楚氏已经整理好神情,平静地看着前方:“就按大郎说的去办吧,我也累了,你们都退下吧。”
  她摆摆手,脱离卓氏的搀扶,让身边的妈妈扶着进屋里,季清平也不说二话,过去扶起景氏,景氏脸上还有泪痕,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起季珞泡在冰冷的海水里那个绝望的模样,眼泪就更止不住地掉落。
  “娘,我们回去吧。”季清平在她耳边轻声道,两人走到门口,季衡宇终是忍不住,他上前一步,怯生生地喊了声“大哥”。
  千言万语堵在心口,心中的悔恨和歉意不断滋生,将他全身束缚地动弹不得,季衡宇攥着拳头,低头,左脚忽然向后撤了一步。
  姜幸和季琅都知道他这是预备做什么,却见季清平头也没回,仿若知道了他要做什么一般,开口郑重道:“二弟,你这样做,只会让我跟我娘心中更难过。”
  “我们不需要你对不起,你也没有做错什么。”
  季清平说完,景氏压抑的哭声好像终于止不住了一般,低吟的哭泣传到季衡宇的耳朵里,他又僵硬地把脚缩了回来。
  福禄堂的事情结束地并不像大家原本以为的那般,季家也没有分崩离析。
  可终归是回不去从前了吧。
  姜幸跟着季琅出来,在府中晃了几圈,她像是个跟屁虫一样黏在季琅身后怎么甩也甩不开,却又不开口说话。
  终于跟到季琅忍无可忍了,两人在湖水边停下脚步,季琅站直身子,突然转身,想要开口说什么,却一把被人抱住,登时便愣在那一句话都说不出。
  身边的丫鬟早就被使唤走了,湖边两个长长的影子映在水面上,微风拂过,变得波纹荡漾描摹不清。
  “小侯爷如果心中憋屈,也放开了大哭一场,或者你有什么话都尽可以跟我说。”姜幸紧紧抱着他的腰身,将脸贴在他胸膛上,声音闷闷的。
  季琅的手在半空中抬着,闻言轻笑一声:“你见过大男人哭鼻子吗,何况还是在女人面前。”
  他似乎还在故作轻松。
  过不久,季琅忽然感觉胸前有些湿热,冷风吹过后,又传来丝丝凉意,姜幸窝在他怀里,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的声音细若蚊蝇:“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大郎二郎感情那么好……如今……如今竟隔着杀父的血海深仇,娘也必定蚀骨焚心,你在心里责怪自己了对不对?”
  季琅顿时有些手粗无措,他把着姜幸肩膀想要看看她的脸,谁知道姜幸两只手紧紧扒着,还不能轻易推开,他既无奈又哭笑不得:“我还没哭,你怎么哭了?”
  “不知道……可能在屋里憋着了……”姜幸放开季琅,用手帕擦了擦眼泪,抬头看着季琅,“这世上的坏人坏得太没有道理了,就像我永远也不懂父亲为什么肯狠心放任方氏和李氏杀害我母亲和外祖全家,如果我懂了,也许我就是跟父亲一样冷血的人,事情的真相摆在那,就算今日不是你,明日,后日,难保不会有别人发现这个秘密,纸永远也包不住火。”
  “但是,也有可能会一直瞒下去不是吗?”
  “那!”姜幸喘了口气,眼泪滑落一滴,“那大哥岂不是太可怜了吗?”
  听说死在海上的人,一辈子也回不到家乡,只能成为孤魂野鬼在水中飘荡,享受无边无际的孤寂。
  “还死人一个公道,给活人一个说法,仅此而已。”
  季琅看着姜幸,好像能在她眼中看到充满生机的色彩,他呼出一口气,摸了摸姜幸头顶:“真不容易啊芊芊,你为了安慰我,能说出这么有水平的话。”
  姜幸瞪了他一眼,季琅又笑了笑,好像终于释怀了一般,转头看向这一湖秋水,喃喃道:“放心吧。”
  “嗯?”
  “季家,什么都抗得起。”他好像是在告诉姜幸,又像是在劝慰自己。
  那之后,武敬侯府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大郎早在福禄堂聚齐人之前就叫人把里外打点好了,连府中下人都不知道发什么了什么事,知道的都是信得过的。
  塔塔来的军报内容究竟是什么,不出两日整个京城就已经传开了,消停了二十来年的塔塔突然打破两国盟约,率军进军大盛北境,所到之处烧杀掠抢无恶不作,因为起初骚扰的都是小城镇,并未驻军,反倒将大盛打个措手不及。
  李庭玉震怒,责令远在北境的将领将塔塔驱逐出境,只是主帅人选上,在前朝又吵了起来,一派觉得还是应该让卓老将军挂帅,老将军生平都在跟塔塔打交道,对塔塔了若指掌,另一派却觉得应该让年轻一点,正当年的赵明毅挂帅,赵明毅是骠骑将军,也在塔塔驻守了十五年,他们觉得卓老将军年老昏花,体格大不如前,已是廉颇老矣,再应对气势浩大的塔塔怕是会吃不消。
  而卓家另两个小辈,一个卓少翎,一个卓珩,都是资历不够,尚且不够格拿下主帅的位子。
  朝中虽是争吵不休,最终李庭玉还是将主帅交到了卓家人手上,十月初六又是太子大婚,皇家用到卓家,又盼望北境打胜仗落个好彩头,这婚事自然是办得声势浩大。
  只是,拜堂时太子殿下的脸色,却很是不配这新婚的喜气。
  来了!
  卓珩是个女生哦,就是卓氏瑛娘的姐姐,瑛娘是卓家武艺最差又不爱读兵书的学渣,所以嫁人了,有能耐的都出去带兵打仗啦,超飒的一个女子。
  第94章 暗藏
  依照大盛皇族祖制,太子只有娶了正室妻子之后才可移居宫外自行开府建衙,自打陛下给太子赐婚之后,工部尚书便领了差事,一个月内将太子府修缮完毕,顺便连大婚所需的布置一应准备妥当了。
  要不是府邸都是现成的,婚期这么赶,工部就算再厉害也没办法如期交差,即便是这样,工部交差的时间还是卡在了和礼部交接的最后时限上,初四早上,两个三品大员差点在太子府门口干起来。
  太子大婚不是小事,初六那日,从接亲到礼成,处处马虎不得,细到府内铺地的红绸尺寸都得一丝不差,礼部看到太子新居也顾不得欣赏,趁着最后两日的时间将大婚流程走了一遍,而就是这最后两日,太子殿下都未露面。
  传言说,太子殿下并不是很想娶卓家九娘。
  先皇孝德帝的皇后就是卓家人,当年武静帝没有预兆突然驾崩,原太子软弱无能,致使皇权倾轧引发了三王之乱,要不是有卓老将军拼死护着孝德帝,如今的大盛恐怕就是另一番模样。
  孝德帝登基后,曾在酒后挥泪叹惋:“朕欠卓家良多,这得来的江山,得有一半属于卓氏,今后,大盛皇位旁边,永远有卓氏一个位置。”
  众人当然不会猜测陛下是要分一半江山给卓家。
  大抵是要将后宫里最尊贵的位子留给卓家人。
  只是孝德帝一生里只得李庭玉一个孩子,她在位期间注定后宫无人,虽然也有人猜测卓家会送个卓姓男宠进宫陪陛下开心的,但是事实证明,一向刚正磊落的卓家不会为了固宠做这种事。
  此事便也不了了之了。
  后来太子降生,众臣又猜测孝德帝的诺言或许会在这个皇孙身上兑现,可直到太子纳张氏为侧妃,要娶卓氏女的事依旧没动静,大家便也歇了这心思,太子对张氏蓁娘极好,待太子登基,将来张氏未必不能问鼎中宫。
  可千算万算没想到塔塔会那么快打进来,如果之前大家还不懂陛下为太子赐婚的含义,等到北境的军报在安阳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之时,要是还不懂,可就太蠢了。
  卓氏一门将门虎子,就算是女郎,也能上阵杀敌保卫边疆,唯有这个卓九娘是个异类,不过,或许用秘密来形容她更为贴切。卓九娘鲜少露面,终日藏在将军府的内院里,不参加宴席,也不出去交际,透明得像是从未出现在这世上过,以至于陛下赐婚的圣旨出来时,众臣还没反应过来卓九娘究竟是谁。
  “九娘当然是卓家的孩子!”卓氏听姜幸问出心中疑惑,高声肯定道,谁知道声音一出惊动了旁人,她赶忙缩了缩脖子,凑到姜幸耳边,又强调一遍,“九娘是我的妹妹,我还能骗你不成?”
  姜幸只是随口一问,哪里想到卓氏反应这么大,卓氏看她错愕的神色,后知后觉地挠了挠侧脸:“小婶婶别怪我反应大,实在是这个问题被问过太多遍了,我都烦了……但不是烦小婶婶!”
  姜幸笑了笑:“我知道我知道,我也只是好奇,以前从未听你说过这个妹妹。”
  卓氏闻言好像有点低落,垂头轻声道:“小时候,我经常跟她一块玩,但她规矩多,身边总有嬷嬷管着,不能爬树不能下河不能掏鸟蛋不能捅马蜂窝,什么都不能,久而久之的,她也就不愿跟我们一块玩了。”
  虽然姜幸对那些爬树啊下河啊掏鸟蛋捅马蜂窝什么的也敬而远之,但是她明白卓氏的意思,卓九娘从小就跟她们不一样,教养的方式不一样,对她的期待也不一样。
  或许,卓家本就要将她培养成下一代的皇后呢?
  只是这话,却不敢现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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