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光仰着头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最高那层隐藏着的小窗,恍然道:“是你!魏公村土地庙,给他们修改了房顶的,是你!”
魏公村土地庙一面挨着山崖而建,每逢雨雪,山崖上的积水就会流到屋顶上,年深日久,屋顶腐坏了,积水把土地公塑像化成一团泥巴。后来有高人指点村民,干脆将屋顶腐朽掉的部分整个锯掉,开了个四四方方的天窗,再在其上加盖了一个斗笠似的新屋顶,两层屋顶之间通风透亮,像是在这个天窗上罩了个大斗笠,通风透气又光亮,雨雪也会被上一层屋檐挡着进不来。
这个小藏书楼的屋顶,也采用了这种方法,不过是将土地庙两层屋顶间的空隙改成了明瓦气窗。
当时瑶光和薛娘子看到土地庙的图纸时就惊叹此人绝非等闲之辈。据村长说,当时此人并没有尺子之类的工具,只是凭着日影就计算好了新房顶应该盖成多大的。且不说建筑学上的造诣了,数学就很不错。
瑶光忍不住星星眼看定寻,“原来是你。”
定寻抚了一下左颊,笑道,“是啊。是我。”他抬头看看一片空白的穹顶,对瑶光微笑,“上一次是机缘巧合,这一次,我诚心请你画壁画,如何?”
瑶光用力点头,“必须的!”
第121章 幡动
小小的藏书楼室内平面面积大约三四十平方现在还是空的,但可以想像装饰好了之后放上一排排的书架会是个十分惬意的去处。
和所有古代藏书之所一样它的一侧靠近水源。从东侧的窗子望出去能看到一个腰子形的小池塘,上有小石拱桥,引了活水。
瑶光非常欣赏的正是这一点。如果定寻照搬太清宫藏书楼或是她盖的天圆地方炉那么这个小藏书楼的样子将会和周遭的景致格格不入,因为周围的一切都是传统的东方式园林讲究“不对称的对称”,不会像法国园林那样将花园设计成棋盘式的但同时也追求平衡之美,园中的佛堂和“塔”就是这种“不对称的对称”,定寻将无支架穹顶的建筑方法彻底化为已用了小藏书楼的无论是外表还是暗中切合八卦隐隐与佛堂分庭抗礼都是一种东方式的。
两人扶梯而上谈论了一会儿建筑与数学之美,定寻则比较好奇在这种高高的屋顶如何画壁画,怎么架梯子等等。
他已经识破她的身份瑶光与他说话时就少了许多顾忌,情不自禁跟他说起米大爷画西斯特礼拜堂壁画的事以及,她和她的老师在数百年后是如何想尽办法去修复大师画作的。
定寻听得十分神往,不禁看了看小藏书楼的屋顶,忽然间忧伤叹息道:“今日你我尽心竭力建楼画壁,他……唉,多半,还是会毁于战火,或是子孙不肖,无人修葺,被岁月沧桑侵蚀消融。”
瑶光噗嗤一笑,“唉,别说你这朋友的别墅了,就是当日阿房宫、铜雀台,今天又在哪里?”
不过,细说起来,东方古建筑少有传世,大约和建筑多是土木结构有关,雅典卫城可是和孔夫子差不多同时期出现在人类历史上的,到了9012年依然矗立。
瑶光原以为定寻既然确认了她是从异世所来之人,会像端王一样对她的世界充满好奇,但今日谈起后发现,定寻并不觉得她的世界有什么了不起。
她实在有点不能接受,再次强调道:“在我的世界,医生能给病人换心,人们不仅能上九天,日行万里,还能到月亮上,至于千里之外可以闻声更是小事耳。”你怎么能这么淡定呢?
定寻还真的挺淡定,“那又如何?人情冷暖依旧。别说是你的世界,就算神仙的仙界,我相信也会有烦恼有争斗。”
瑶光想了想,还真是。她的世界再牛逼,能克隆人了,又怎么样呢?但她仍不放弃,“难道,你不觉得人人平等更好么?”
定寻似乎觉得她的想法很幼稚,轻声笑了一下才反驳她,“韩国公子出海远征南洋诸岛国时,那里的人还是刀耕火种,茹毛饮血,甚至还将抓来的俘虏吃掉,他们可也是人人平等啊!再说,请问,什么叫与时俱进?我虽没去过你的世界,对那些飞舟、快车是如何造的更是一点也不明白,但想来,驱动它们的,绝对不可能是骡马,而是更快、更持久的能量,当天下随处都能使用这种能量时,自然就人人平等了,不然的话,很可能当个仁慈主人的庄仆,日子过得还比一个你所谓的‘自由人’要好呢。”
瑶光呆了半晌,拍额,“行行行,你说得有道理。”这定寻道长没学过高中政治课也没读过《资本论》,可人家说的不就是生产力的发展水平和人类社会的关系么?跟人家一比,我这个文科生简直像个体育生!
她想到体育生,突然一改颓丧,笑眯眯看着定寻,柔声道:“道友,我想求你一事。”
定寻微微一怔,充满戒备地向后退了一步,笑了,“你突然神态大异,说吧,所求何事?”
瑶光第一次有意识地要利用美貌去“魅惑”定寻道友,结果立刻给人家当面揭穿,实在是……
她只好收起“魅惑”的笑容,正正经经行了个礼,“道友,我两次被你所救,非常敬佩你的武功,想求你教教我。”
瑶光一看定寻面露难色,赶紧补充道:“我也知道上乘武功要从小学起,我不奢望能练到多好,只求能够自保就行。”
她说完,殷殷切切看着定寻,盼他答应,可他踌躇了一会儿还是摇头道:“你不需要学。丰荣公主广泰公主等都有身负武功的武婢,你和她们相熟,大可请教她们。何况,你一个斯文人,哪里用得着与人动手呢?随便学些五禽戏、八段锦之类的拳法强身健体就好了。”
瑶光难掩失望,低声嘟囔道,“你难道就不是斯文人了?那你又为什么学武功呢?还学这么好?也是为了强身健体么?强身健体用得着玩飞剑么?”
定寻大约是没想到会被怼,还是五连招怼。他稍露诧异之色,愣愣地看了瑶光许久,又轻轻笑了,叹口气,用哄小孩子般的语气说,“我带你去这里的佛堂看看?噢,那里种了许多珍品牡丹,据说,有些品种就连广泰公主的白云观也没有。”说着满脸期盼看她。
瑶光不加掩饰地给他一个欢乐的假笑:“好啊!”
定寻无奈地摇摇头,两手向后一背,走在前面。
这园子的佛堂和藏书楼的“塔”秉承了一致的建筑风格,两座建筑之间铺着青石条道路,两旁种着松柏翠竹,并无开花的树木,直到佛堂之侧,才各自砌了一个汉白玉阑干的花池,里面争奇斗艳,开着各色牡丹花。
牡丹这花说来奇怪,世间凡花色极艳丽的花卉,大多不会太香,牡丹的花朵既大,又艳,但仍有种十分特别的香味,单取一支时香气幽微,可若一池盛放,清风徐来,隔着很远也能闻到。
未到近前,瑶光已经忍不住闭目深呼吸,欣赏这种难得的香气。
她闭着眼睛时,听到定寻在她身前两三步远的地方轻笑了一声,她急忙睁开眼,却只见他背手而行,肩背挺得笔直,每一步像是被尺子量着似的走的距离一致。
这里的牡丹品种确实很多,姹紫嫣红,争芳斗艳,确实如定寻所说有许多是极珍稀的品种,其中最罕见的一株名叫青玉,花瓣远看是白色,但到了花朵中心却渐渐呈现一种仿佛半透明青玉的浅绿色,花瓣层层叠叠,不下数十层,每一朵花都有海碗大小。
这种花色,即使在现代也极为罕见,瑶光驻足看了很久。
定寻大概是想给瑶光点补偿,轻声问她,“你喜欢这花么?待你回去时,我让高立臣采几支‘青玉’给你带回去插瓶。”
瑶光斜眼瞧他一眼,假笑道,“不了,不了!我一个斯文人,哪用得着呢?随便剪几支野花插就好了。再说了,这花这么难得,连广泰公主都没有的,我哪配得上呢。”
定寻哪会听不出她语气中的嘲讽之意,愣怔了足有两三句话时间,方才长长舒口气,讪讪把脸转向一边,随即又转回头,本来他还微微皱着眉,似乎想回怼她几句,不过,他和瑶光对视了没两下眉间也舒展了,嘴角也翘起来了,笑道:“‘名花倾国两相欢’,你怎么配不上?”
瑶光也笑了,还没再说什么话,却见定寻掩着唇猛地咳嗽起来,咳得脸颊耳朵脖子都红了。
瑶光吓了一跳,忙走近问,“你怎么了?”
定寻慌忙侧过身,以右手掩在脸前,左手轻摇几下,“无事!无事!咳咳!”他又咳了几声,才缓过劲儿,说,“刚才好像吸进了一片柳絮。”
如果定寻没说“柳絮”,大约瑶光真会以为他是突然吸入了什么异物咳嗽不止,不过嘛——来的这一路不是松柏就是竹子,哪有柳树啊!
这一说,就露了破绽了。
联想到“名花倾国两相欢”这诗的来由,瑶光猜着,定寻一定是自觉对女道士说了一句这样的诗实在不应该,故而又尴尬又羞愧又懊悔。
她故意狐疑地看看四周,“莫非……这松树到了春天也会飞絮?”
定寻一听,又猛烈地咳嗽几声,原本白玉般的脸都快变成红玛瑙了,面带微愠道:“我说是柳絮就是柳絮!”
瑶光咬着唇,想笑又不敢笑。原来一向温煦自持的定寻道友也会有这种时候。
定寻冷着一张脸,一转身,甩了甩手,“我们去上柱香吧。”
瑶光在他身后憋笑。要是在平时,定寻这甩手肯定是广袖飘飘颇有仙气,可今天,他忘了自己穿的是箭袖啦!哈哈。
定寻上了几个台阶,才回过身,嗔视着瑶光道:“你既然要憋笑,就憋得好一点,还略微发出些许声响算怎么回事?”
瑶光如他所愿,哈哈笑了几声。
定寻闭目叹气摇头,不自觉地又甩了一下右手,甩完立即懊悔地“唉”了一声,瑶光笑得更响亮了。
她跟在定寻身后走进佛堂,见这里供的是一座木雕观音坐像。
这一路走来,园子虽然极具巧思,但所见建筑用材全都摒弃“奢华”,极力追求与周遭环境相配的自然,可这佛堂内的佛堂内的装饰却金碧辉煌,香案、供桌具以精美丝缎彩绣装饰,佛龛上挂着彩绣软缎彩幡,缀着五彩丝线做的流苏穗子,佛龛中观音像大约半人大小,坐在莲花座上,身披白底盘金绣莲花瓣斗篷,右手持杨柳枝,左手持玉净瓶,慈眉善目,意态安详。
定寻到香案前拈了香点燃,递给瑶光一支。按理说,两人都是道士,是不该拜观音的。但瑶光想,定寻道友这忧国忧民的入党积极分子,道行比我高深多了,他都不忌讳,我忌讳什么?我是一个连道初试都没过的假道士。
两人在堂前上了香,退后一步合手礼拜。
不过,瑶光悄悄睁开靠近定寻的那只眼睛,见他闭着双目,口唇微动,不知在默默祝祷什么。这里供的观音是杨枝观音,也就是药王观音,传说观音曾以杨枝洒净水,驱除瘟疫,想必,他求的是这个……
她正胡思乱想,突然间,定寻不知是感觉到她在偷看他,还是想到了什么,毫无预兆地转过了头,睁开了眼睛。
瑶光这才觉得自己造型诡异,赶紧把左眼也睁开,眨巴了两下。
定寻看着她,神色柔和。
瑶光不明所以,但一看到他,就不由自主对他一笑。
“我改主意了。”他轻声说。
“嗯?”改什么?瑶光有点迷惑。
定寻那双幽黑的眼睛里闪着一层柔和的光,“我教你。”
这时,远处塔顶铁马金铃叮叮轻响,一阵暖风裹挟着牡丹的香气悄然而来,吹动两人的鬓发袍角,而供桌香案上的桌围,香炉中袅袅青烟,佛龛上的彩幡流苏,也随之而动。
也许是刚才定寻引用了“名花倾国两相欢”,瑶光此刻不由想起了李太白写给杨贵妃的《清平调》中的另一句:春风拂槛露华浓。
定寻眼底那点笑意渐渐浮上来,越来越浓,终于再也隐藏不住,他弯起唇角,“你想学什么,我都可以教你。”
瑶光张了张口,反而说不出话,这时她又听到一阵檐铃叮当之声,她心中有个声音小声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我心动。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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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渊源
两人从佛堂出来已到了午饭时间。
高立臣来报说在正堂设了席。
这别墅的正堂陈设古朴大方却不奢华富丽,一水花梨木家具墙上不见字画亦无瓶炉璎珞等物帘幕帐幔等物也皆非丝光纹绣之物看去十分朴素,但细看却知道是绢纺一类织物。堂上一座大理石山水座屏将厅堂隔开,转过之后便是一张极大的圆桌仆婢们早已准备了四荤四素八个大菜,小菜不可计数一色粉白细瓷,满满摆了一桌子待瑶光和定寻落座,几个侍女逐一揭开盅盖,一声不响向他们行了个礼退去。
瑶光想这一大群仆婢对定寻甚至高立臣都毕恭毕敬他这位朋友可真不赖御下甚严而且和定寻的关系也好得不寻常。
定寻叫高立臣为瑶光斟酒,高立臣便走过来提壶,将酒斟在小小的水晶杯中置于斗彩小盘上,再由竹叶递给瑶光。
繁文缛节十分啰嗦。
定寻见她微露不耐烦之意,笑道:“人已经够少了。”
瑶光想起曾经跟他说过自己一个普通坤道用不着仆婢成群,不由一笑。
定寻举杯敬酒,说是酬谢她教他穹顶建法。
瑶光道:“搞这么正式啊?要这么算可就没完没了啦,改一天我还要设宴谢你提醒我为安慈太后作画,再改一日,你再请我,谢我为你建的藏书楼画壁画,我再回请你,因为无你介绍,我断得不到这桩生意。这么下去,你我也不用做别的了,只整天你请我吃饭,我请你喝酒吧!”
定寻笑道,“有何不可?”说罢对高立臣摆摆手,“你带竹叶姑娘下去吧。不用管我们了,韩道长最烦时刻有人跟着。”竹叶听了掩口一笑,对瑶光定寻行个礼,跟黑铁塔去了。
可等这两人走了,定寻又踌躇道,“唉,早知如此,不该叫他们弄了这么多菜,又这么大的桌子,无人布菜。”
瑶光哈哈笑道:“可见你是一辈子给人伺候惯了!这有什么难的,你想吃什么?我夹给你!再或者,以后你叫他们做个大转盘,菜肴放在上面,想吃哪一个,转到自己面前就行了!”
定寻自然没见过什么餐桌大转盘,问了几句,瑶光又发散思维,跟他讲起叶卡特琳娜大帝为了不让下人们见到她到底是和哪位情人吃饭,特意让人做的能从厨房直接升至餐厅的小型升降机型餐桌。
定寻对这位战斗民族的女大帝倒颇感兴趣,问了瑶光许多问题。
两人边吃边聊,再自斟自饮些西域来的葡萄酒,瑶光又跟定寻讲起兰西国的酒庄,她自己曾经就在南法买下一个酒庄,说起酿酒头头是道,定寻听得很是神往,言若有憾,“可惜,大周似乎并无地貌与你所说的酒庄相似之地。”
“谁说没有?张掖王的封地甘州就很类似啊。”虽然一个是丹霞地貌,一个是白垩土,但是两地维度基本一致。
定寻拊掌笑道,“对啊,当年汉武派张骞出使西域,带回的葡萄最早就种在那里。”
两人说到这里,都停住了,瑶光是想到了十七郎。这孩子去岁离京,先回甘州拜别父母,又随庐陵王去了庐州,现在还没回来呢。不知道何时能再见到他。也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如何了。
定寻轻声问,“你在想谁?”
瑶光一乐,“你为什么问我‘在想谁’,而不是‘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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