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继续装死鱼也不成了,对端王叉手行礼,“殿下,万安。”
端王凝视她,慢吞吞回了个礼,便不再作声。他目不转睛看着她,他这目光仿佛有形质的,带着明显的探究和隐约的攻击性,倏一下冲到她面前,又停在距离她几公分远的地方,然后,就不动了。
无需多言,室内顿时被一种紧张又八卦的气氛笼罩。灵慧祠的一众人早在老郡主的带领下听了许多遍端王和韩瑶光的八卦,今天第一次见到两位正主碰面了,别说天生爱八卦的老郡主和年轻活泼的宋李两人,就连张师姐都隐约流露出点期待。
灵慧祠众人正等着看热闹,不料元康郡主一声娇呼“韩姐姐!”,打破了这种微妙又紧张的气氛。
瑶光对这位韩瑶光版的小迷妹微笑一下,也向她行了礼,元康郡主郑重其事回了礼,瑶光这才看到端王身后坐着一位年轻公子,正是有一面之缘的十七郎。
不过,只两三个月没见,十七郎当初看起来还是个小正太模样,顶多不过十四岁的样子,转眼间又长开了一截,从小正太彻底变成贵公子了。长身玉立,俊朗清贵,要是不笑不说话,简直就是他前面坐着的端王的缩小版。
元康亲热地跟瑶光说了几句话后,老郡主便叫人将元康的座椅移到瑶光旁边,又笑说:“十七郎,你怎么不跟你韩姐姐问安?”
十七郎笑嘻嘻站起来,长揖,再道:“韩姐姐好。”
瑶光笑笑:“嗯。上次一别……今日见你长高了不少,更长进了。”
元康挽住瑶光手臂说,“姐姐,您不知道,十七郎现如今有了官职了!他在圣上跟前当差,天天跟着皇兄,可不就进益了么?”
瑶光心里明白了。这小公子借她的手搞掉了林九,果然顶了他御前校尉的差事。
再看老郡主、元康等人对他“十七郎”“十七郎”叫得这么亲热,就知道他必是宗室子弟。难怪,他眉眼和端王长得有几分像。
再一想当初小陈庄遇袭时他说是和堂兄一起来铁铃寺的,那这位堂兄,应该也是宗室子弟。
庐陵王年迈无子,皇帝给了恩典,召来许多宗室中的优秀子弟给老堂叔选嗣子。想必这十七郎也是嗣子人选之一。他年纪不大,倒是极有成算,先得了御前校尉的差事,现在看来和元康相处很是融洽,看来庐陵王嗣子之位也要到手了。
大家见过之后,又继续闲话。
十七郎说起京中趣事,让一屋子听得津津有味。
瑶光暗想,这孩子别的不说,很会讨人喜欢。能让不同年龄不同性别的人都喜欢你,可是了不起的一种本事。老郡主、元康郡主就不说了,一个年老就喜欢漂亮活泼的年轻人,一个是想找位出众的兄弟承嗣之后当自己的靠山,自然对十七郎容易有好感,可平素无喜无悲专心修经的张师姐和美型反派端王听这孩子说话时也面露温和笑意,那可不简单。
闲话了一会儿,老郡主见瑶光和端王两人不说话也不做眼神交流,端王甚至还把头扭到一边了,似乎在看坐在上首的老郡主,又像是在看楼下戏台上的游龙戏凤。
她好生无趣,干脆直截了当发话:“瑶光,你领着殿下去翠谷走走。他第一次来,你带他到我别院中坐坐,也算是替我尽地主之谊了。”
元康闻言立即和十七郎对视一眼,两人心说,我们也是第一次来啊!但他们二人又不傻,都笑眯眯假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反正看热闹不嫌事大。
元康还问老郡主,“听说您开了家点心店,有种仙露做的,吃了能使身轻体健?”
十七郎也凑趣道:“连太后都知道了,必是真的。只我们住在京城,离得远,如今还没见过是什么样呢。”
老郡主笑道:“这有什么,你们留在这儿陪我消遣几日,难道还不给你们吃么?”
这两人一起嘻嘻笑,都说愿意留下,又都说不行,一个说,“今日休沐才能出来的,明儿还得当差”另一个说“太后明日小宴,请了宫中诸妃嫔公主和我”,老郡主便说“早知道你们两个小猴儿是逗我的”。
他们三人笑着说话,屋子里其余人一声不吭。
端王抬眼看了瑶光两次,只见她垂着头装木头,他心里有气,但也不吭声。
老郡主呵呵一笑,又叫了瑶光一次,“去吧。早去早回。我们吃了点心便能一起看‘战云州’了!”
瑶光只得站起身应道:“是。”又对端王说:“殿下,请吧。”
端王文质彬彬地跟老郡主告辞,才跟在瑶光身后出了屋子。
包厢门在两人身后一关,瑶光就听到老郡主奸笑道:“哼,装什么呀,难道不是他带你们两个小猴儿特意找过来的?”
十七郎笑得很大声:“姑祖母您真聪明!正是六哥前日来邀我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瑶光不由看向端王,只见他那张冷脸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两只耳朵的耳廓都红了,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首当其冲的就是想笑,可她还没来得及笑,端王冷冷瞪她一眼,扬扬下巴,颐指气使,“走吧!”
瑶光只好走在前面。出了戏楼,她沿着谷中铺设的游廊迤逦而行,端王不紧不慢跟在她后面,始终保留着大约一米远的距离。
这时谷中并无行人,一路行来只听得到轻风抚动花叶,谷中溪流奔涌,再就是山中鸟雀的叫声而已。
瑶光想到元康刚才的作为,不由心中叹气。原先在白云观时这小姑娘是韩瑶光的迷妹,还曾深深为瑶光抱不平呢,现在跟人家亲堂兄又要好了。毕竟血浓于水,况且这位堂兄权势熏天,又深受圣宠,正是如日中天。
端王见瑶光一直不出声,跟着她闷闷走了好长一段路,突然停步,赌气站在原地想看看这女人再往前走多远才发觉人都带丢了,没想到瑶光很快回过头,有些讶异看着他,“怎么了?”
端王心里忽然一阵无来由的焦急,口不择言道:“我……我头晕。”然后立即后悔:头晕?我为什么要这么说啊?他心中一急,立即出了一头一身汗。
此时是六月底,下午三点多,正是午后最热的时候,瑶光见他额头鼻尖一层细密小汗珠,脸庞脖子泛着一层红晕,确实像是热到了的样子。再一看,他那件绛红色织金团花圆领袍的袍袖被微风吹起,就如一团云雾一样轻轻飘在空中,里面层层叠叠不知还穿了几层衣服,素纱中衣还是立领的,她心里腹诽“臭美!奢靡!大夏天穿这么多件衣服就算都是真丝的也热啊活该!”
可要是真让他中暑了,那就成了一桩罪过。
她只好说,“再往前走一会儿就是我的别院了,你别嫌地方粗陋,先坐一坐,等凉快了再去师尊的别院吧。”
端王“嗯”了一声,两人继续一前一后走。
不多时到了瑶光的别院,秦婆子来应门,正纳闷为何瑶光去而复返,一看她后面还跟了个男人,先唬了一跳,再一看,唉哟,这不是我们家王爷么?她忙不迭地行礼,又赶快叫两个婆子去准备净面的香汤以及凉茶果品等物。
瑶光领着端王进了内院,还好秦婆子还没收之前铺在玻璃游廊上的席子,现在上面还散放着几个坐垫并两张小竹几,倒也能坐人。
端王一眼扫过,见屋子里如雪洞一般,别说珠帘锦帐了,连家具都没有,正堂里只挨着墙摆了张大理石面的黄杨木条案,上面放着一座铜座钟和一只官窑长颈白瓷瓶,瓶里插着一支紫丁香,至于室内,虽瞧不清都有什么,但也只两色,白墙一色,原木一色,如此而已。
与锦绣辉煌的斓曦苑相比,天上地下。
两人在廊前席地而坐,秦婆子送上了净面的香汤,只是……她捧着铜盆,看看瑶光,不知该如何是好。
按理,这些活儿轮不着她这个婆子做,可这院子里现在哪儿去找大丫鬟呢?
瑶光还未说话,端王先道:“我自己来。”说着便捋起袖子捞起盆边放的布巾,蘸上点水擦了擦脸。
秦婆子呆滞。她觑着眼看瑶光,但见她一点儿也没要自己动手服侍端王的样子,只得低下头,等端王擦了脸之后把盆端走了。
瑶光递了把蒲扇给他,“扇扇吧。”
端王接过扇子,不动声色看她一眼。此人眉翠唇朱,意态安然,打眼一看五官倒是和原来一般无二,细看来却觉得眉梢眼角哪里都有不同,可真要细说,却又说不出是哪里变了。
他执着蒲扇扇了会儿风,秦婆子又送上了菊花茶和绿豆百合汤,端王胡乱喝了两口,心里的焦灼渐渐平息。
瑶光见他脸上那层热汗红晕都退下了,问道:“你还头晕么?看着脸色好了许多。”她可不想留他在这儿多待。
端王本来就没晕,这会儿当然更没事,可他想在这儿多坐一会儿,看看她的别院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就不置可否。
两人相望无语,目光一触,又各自侧首沉思。
院子里静悄悄的,忽来一阵顽皮的风,将端王垂在身侧的袍袖吹起,化作一段多情的红云,轻轻拂向瑶光。
他刚才洗脸时袖子上沾了水,丝绸濡湿后后软糯无比,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声贴在她脸上,带着微微湿意,恍惚间像是有人偷吻了她一下。
她急忙伸手去拂,不意一下碰到他的手,他立刻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别动。”
第72章 堪破
端王这声“别动”声音很低,语气间也没有任何威慑意味可不知为什么瑶光真的没有再动。
他衣袖上除了刚才沐盆清水中所带的薄荷与玫瑰清香还有他常用的那味香馥郁幽深。她是个俗人辨认不出其中都有哪些香料似乎其中有沉水香。
她眼睛被湿袖遮住,视觉的暂时缺失放大了嗅觉的灵敏,无理由的她脑海里又翻腾起许多当时没留心可确确实实记住的回忆碎片。
唉……她早就知道,嗅觉是种极为特别的记忆它能直接唤起我们处于某一情景时的心情和感受它既能让普鲁斯特闻到刚出炉的曼德琳蛋糕而追忆似水年华也能让她想起某个似梦非梦的夜晚。
瑶光等了一刻只听到院中花叶被风吹动的声响,满院花香如果再仔细一些,也许能听见他悠沉的呼吸声。
她又等了几秒钟听见他问:“你过得好么?”
她没说话只微微点下头。
他叹口气从下向上去揭覆在她脸上那段袍袖,先露出的是她一抹红唇,他怔一怔,继续向上揭起那片红绸看到她宛如墨画的眉眼。
她感到他的呼吸吹拂在自己脸上,立即警觉起来,只她还未睁开眼睛,他已向后退去。
再看他时,他已恢复平静。
两人再次静对无言,可瑶光有种隐约的直觉,有什么不太一样了。
如此枯坐了一刻,端王道:“听母亲说,你这别院的花园能在晴天见到彩虹?可带我去看看么?”
瑶光只得推开后门,领着他去了后园。
磨蹭了这么久,早已过了四点,坐在崖岸边的凉亭中,正好欣赏彩虹。
悬崖之下就是奔腾而去的溪水,发出阵阵水声,这时刚好解救了尴尬的沉默。
两人各据凉亭一角站了好一会儿,端王无由头地说:“我要去垠州代陛下祭祖。三日后就去。你若不忙,多回王府看看母亲吧?”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像是在和她商量,或者说恳求也行。
瑶光跟薛娘子学过历史,知道垠州是大周皇族原封之地,现在自然成了龙兴之地。每年上元、中元,皇帝都会派宗室、大臣去垠州祭祀。这件事一直都是派宗室中的不怎么显要辈分又高的人去,为什么这次会让端王去呢?
瑶光想起上次李嬷嬷说的太妃是如何给气病的,心想,莫非……回原单位多看看老领导是没问题的,而且我还欠着老领导观音图呢,但是——“你还是不愿娶侧妃?”
端王忽然笑了一下,“不愿。侧妃不愿,正妃也不要。”
瑶光在心里啧啧啧,那你当初娶林纹干什么呀?
大概是她没掩饰心中想法,端王瞧了她一眼皱眉道:“我以为你明白。”
“嗯?”瑶光一肚子紧张,老天鹅呀,你可千万别跟我说什么“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啊!
端王转过头看着空中若隐若现的彩虹道:“你出家后,我去铁铃寺住了一段时间。我渐渐醒悟,原先我痴恋的,其实不是韩瑶光,甚至不是她的色相,而是自己心中的执念所成的虚妄。”
他沉默了片刻继续说,“我既不曾和她一起去看上元灯火,也没有一起赏过花,什么都没有。哪怕像一对农家的愚夫愚妇一样一日三餐同起同坐,都没有过。她也不曾和我深谈过。说是怨偶,都有些夸大其词。细究起来,我其实根本不认得她。”他苦笑,“当然,她也不认得我。既然都不认得,我所恋慕执着的又是什么?她憎恨厌恶的,又是什么?”
“因为我的执念,她失去了她所想要的‘自由’。这实非我所愿,可我也不知该如何收场。她,好像也不知道。”
瑶光默默无语。她可以出家后继续画画,但韩瑶光版即使做了女道士,也无法继续跳舞。大周皇室不会允许。不管愿不愿意承认,她和她都得接受一个残酷的现实,那就是,在这个时代,即使是国宝级的舞蹈家,即使成了国家公务员享受俸禄,但舞伎依然是不体面的职业。就和商人一样。
他停了停,叹息道,“唉,经过这场痴缠怨恨,难道我还堪不破?若我另娶,既是辜负了我自己这场经历,更是辜负了她这份慷慨就死的气度胆魄。我若再娶,必定要娶一个和我意气相投心灵相通的人。”
他忽然不掩嘲意地笑,“只是,这世道讲究夫妇相敬如宾,婚前见上几面说上几句话都是长辈开恩,从何而知意气是否相投,心灵又如何相通?世人娶妻又是为了什么?男主外,女主内,若不是还可以生育后代,细究起来,寻常夫妇,与县丞与他的师爷、管家有何分别?我很需要人帮我管家么?我自己不会管还是管得不好?大丈夫修身、齐家、平天下,我南疆都平了,不能自己管家?大周宗室子弟众多,多到德宗几次颁布政令修改袭爵宗法,我死后还怕祖宗少了香火供奉?若说娶妻生子是为了养儿防老,嘿,早生了几十年都没能养活好自己,如何指望子孙能养?我这般人物,就算没有娶妻生子,老了也有大把人要给我尽孝!”
他这番见解在这个时代妥妥的是离经叛道,即使在9012年,好多人也不过是“什么年纪该干什么”就稀里糊涂随大流相亲结婚,至于生子,生都生了,还能塞回去吗?凑合养着吧。
可瑶光却很认同他这份“超前”的想法。她见过太多婚姻结束,她父母的也早以失败告终。婚姻制度在她看来更接近于单纯的法律关系,而夫妻,则像是合作关系,如果不能继续双赢,应该及时终止,以免误人误己。
可越是认同端王的观点,她就越难受,胸腔里像有怒涛在喷涌拍打——自从看破端王其实爱煞了韩瑶光后,她就假设过,假如——假如韩瑶光1.0愿意放下成见去了解,不,哪怕是去观察端王的言行呢?她就会发现自己根本用不着用那么激烈的手段来获得“自由”,他很可能是这个时代为数不多的可以和她进行某种意义上的平等对话的人!结果呢?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端王斩获的战利品,日天日地无差别搞嘲讽,有现代化的排水系统的住宅斓曦苑倒是都建起来了,可连端王的性取向都没搞明白!
唉。你是那么美好的一个女子,你那么坚强,那么骄傲,你不该是这个结局。
虽然早已于事无补,她还是忍不住问他:“难道你从未向她表白心意么?”她误会了,你就不能跟她解释吗?为什么?为什么会搞出这样的悲剧?
端王自嘲地笑了,摇摇头,“她不信。我和她,都是很骄傲的人。你该想得到,我们这样的人,只要受过一次侮辱,绝不会再自取其辱。”他说完,凝眸看着她。
瑶光想像了一下,无力而颓丧。情人之间,倘若一人想要对另一人实施秘密的伤害,是很容易的。甚至不需要加诸于语言,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在适当的时刻就能造成比对着你的脸甩一万个巴掌还具杀伤力的侮辱效果。说过一次,她不信。他不会再说。
唉,这两个人大约就这样各自戴上盔甲保护自己,最终造成憾事。这他妈算什么事啊!
瑶光还在遗憾呢,忽然听到端王轻笑了一声。
她猛然一惊,察觉自己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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