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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禁冷笑一声,眯着双眸当着新妇的面,将手中素纸狠狠掼在喜床上。
  素纸终究柔软轻薄,用再大的力道,也仅是在被衾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于众宾客的笑闹声中,似滴水入沧海,毫无波澜。
  奈何宋之拂心湖甚小,那一滴水于她却能掀起波涛。
  她垂首咬唇,粉腮含霞,双眸起雾,跪坐在一侧的模样楚楚动人,粉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后低低吐出一句:“夫君,非阿拂所为……”
  慕容檀只觉酒气并怒火上涌,半句听不进她的话,自喜床上一跃而起便要掀帷幔离去。
  外头宾客们尚在,若他此时愤而离去,不但令她颜面尽失,沦为笑柄,更是给慕容允绪留下可拿捏的话柄——
  “燕侯新婚即忿懑不满,当众离去,可见不满陛下赐婚,心中更积怨已久,当立即问罪。”宋之拂情急之下,伸出纤细双臂,自身后紧紧抱住慕容檀,凑近他耳边轻言细语。
  慕容檀伸出的手倏然停住。
  女子的絮絮低语回荡在耳边,温热轻软的气息拂过颈侧,娇柔的身躯紧紧贴在背后,灵蛇一般的双臂勾缠着腰身,慕容檀浑身一震,躯体有些僵硬。
  她话音低而细,却振聋发聩。
  是了,他冒险南下,自求降爵,为的便是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不让慕容允绪有拿捏他的把柄。
  如今的他,身侧只区区百人,即便各个都是以一当十的沙场好手,也抵不过成千上万的皇城禁军,若此时对慕容允绪稍露不满,明日便会有拿他下狱问罪的圣旨,教他落得同秦、楚、晋三王一样的下场。
  难道为一时意气,就要功亏一篑?
  不,当然不。
  慕容檀咬紧牙关,压下翻涌的怒火,盘腿坐回喜床上,一言不发,闭目养神起来。
  宋之拂仍是不敢松手,紧紧抱着,像只柔顺的小羔羊,又像个耍赖的小儿,只浑身的微颤泄露出她心中的怯意。
  少顷,众人不见帷幔中再有动静,纷纷道没趣儿,可又无人敢大着胆子上前窥伺,一时闹房的声势低落许多。
  也不知哪个说了句:“燕侯喝多了,八成已经呼呼大睡了,这还看甚热闹?走吧!”
  众人顿时赞同,又一窝蜂儿散了,仆婢们皆在屋外,未有召唤无人入内。
  室内霎时静谧,慕容檀睁开双眸,低头望着扔圈在自己腰间的一双小手,冷淡的嗓音中不无嘲讽:“人散了。”
  宋之拂脸上一热,如梦初醒般松开双臂,缩在一侧垂首不语。他定是以为她方才劝阻,只是为了全自己新夫人的颜面。
  只是她亦无法辩解,方才举动虽非如他以为般只为自己颜面,却的的确确是出于私心。她记忆中,前世也并未听说新婚之夜有此事,以表姐郑潇的性子,除了哭,不会想到更深处,想来即便没有人阻止,慕容檀也能按捺得住。
  果然,他先是陡然起身,掀帷幔下床,疾步往门边去,眼见便要破门而出,他却骤然收住脚步,深吸一口气,再转身回来时,已是锋芒尽敛,平静无波。
  “来人,更衣。”只听他沉声一喊,屋外守候的婢子便捧着铜盆巾帕等物入内,替他更衣盥洗,准备沐浴。
  宋之拂拧着裙角立在角落里不敢言语,直至他绕进浴房沐浴,仍是怔忡。
  趁着屋内无旁人,柳儿剪了龙凤烛的烛花,悄悄传话:“孙嬷嬷嘱咐姑娘,一会儿千万别教龙凤烛灭了。”
  宋之拂茫茫然点头,便见慕容檀带着一身水汽回来,一身冕服换为素白起居服,周遭的锐气与锋芒也淡了不少,竟让人生出柔和的错觉。
  他皱眉望着明亮的烛火,只觉晃眼,方抬步上前欲灭,宽大的袖袍便被轻扯住:“别——”
  他凝眉,回眸望她。
  宋之拂捏着他的衣角道:“这是龙凤烛,不能灭。”
  慕容檀定睛望去,才发现这两根红烛格外粗阔,上有金色龙凤纹,交缠盘旋而上。曾听人言,龙凤烛交光星汉,若长夜不灭,则一生婚姻顺遂。难道她竟还对他们的婚姻有所期盼?
  他转瞬便否定了这荒唐的念头,兴许只是姑娘家弯弯绕绕的心思,生怕有不吉之事。
  如此,便随她去吧。
  他不再多言,转身便独自回喜床上仰面躺下,合眸入睡,周遭全是生人勿进的气息。
  宋之拂望着他闭目的模样,始终不敢走近他身侧安睡,再回首望一眼那对红烛,罢了,还是看着烛火吧。
  她在圆桌边坐下,撑大双目,紧紧瞪着摇曳的两朵烛火,连何时趴在桌上睡去都不自知。
  ……
  第二日一早,慕容檀如往日一般,天蒙蒙亮便醒来。
  周遭大红的装饰令他片刻空白的脑海回忆起昨日的婚仪,再转头,便见那娇娇弱弱的小姑娘正歪着脑袋趴在圆桌上,睡得不省人事。
  难道她竟真的看了那对烛火一夜?她是真心祈求婚姻顺遂吗……
  慕容檀不愿相信,心底却似被蜜蜂蛰了一下。
  他起身开门离去,动作中带着不自觉的蹑手蹑脚。
  新婚第二日,本应是带新妇拜见翁姑的日子,他父母俱亡,只能入皇宫叩谢天子恩典。奈何天子视他为眼中钉,他须得确保万事俱备。
  王府前厅,立着一身长八尺,膀阔腰圆,燕颔虎须,威武迫人的男子,正是慕容檀旧将,燕府左护卫指挥佥事刘善。
  燕侯方入内,刘善便拜倒,自袖中取出以火漆封口的密信:“昨夜丑时至。”
  慕容檀一瞧火漆上印下的“赵”字,便心中有数,拆封浏览后,心中大石终于落下一半——有此消息,三日内便可离京回燕地。
  他将密信凑近烛火,静静望着它烧为灰烬,方对刘善低声吩咐:“沉住气,切勿收拾行囊,陛下准许回燕地前,不可令人瞧出任何思归迹象。”
  待刘善领命退下,便有婢子来询:“侯爷,夫人差婢来问,早膳已备,能否请侯爷移步。”
  慕容檀挑眉,不知她意欲何为,遂提步回屋。
  实则宋之拂一夜浅眠,自他从屋中离去便已转醒。只她仍是惴惴,因昨夜之事,一时不敢面对他,又想起今日得入宫见慕容允绪,更是心烦意乱。
  那可是慕容允绪,是她上辈子侍奉了整整三年的男子,只因栖霞寺中的一面之缘,便不管不顾将已为人妇的她带入宫墙之内。
  谁知重生一次,是否会重蹈覆辙?
  然她嫁的是燕侯,皇帝亲叔,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入宫拜谢,为今之计,只有寄希望于燕侯身份特殊,慕容允绪不敢轻举妄动。
  她遂想起前世,郑潇嫁给燕侯三日后,新帝便因蒙古传来异动,令燕侯启程之藩。
  只需撑过三日,便能跟着慕容檀离开,若身在燕地,慕容允绪必然鞭长莫及。
  一番权衡利弊,宋之拂以为,重中之重,便是不让慕容檀主动舍弃她。
  此时她已盥洗毕,正立在门边,一见他便挽起笑颜迎上来:“早膳已备,阿拂正等着夫君同食。”
  只见她面上脂粉未施,乌发高高挽起,一袭月白起居服,一条鹅黄丝额帕,比昨日之端庄华贵,更多一分少女的纯挚娇俏。
  慕容檀摸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不知可否的“唔”了一声,进屋往圆桌上一瞧,只见花梨木的桌上,一盘红澄澄烩羊肉,两碗热腾腾疙瘩汤,三块香喷喷烙面饼,四碟细巧巧酱小菜四,竟是他在燕地常吃的饭食。
  只听宋之拂细声道:“不知夫君爱吃什么,只想夫君在燕地十年之久,便备了燕地饭食。”
  实则她早了数日便嘱咐孙嬷嬷悄悄打听燕侯喜好,连甜咸浓淡等细枝末节都已摸清,今日实乃是有备而来。
  慕容檀听她絮絮低语,心口莫名热了热。他年近而立,才头一遭体会到妻子的柔顺体贴,不论是真是假,心里总有所波动。
  他面上不露,入座举箸品尝,只觉红烩羊肉咸淡适中,疙瘩汤热而不烫,再配上清甜爽口的小菜,一顿早膳竟是有滋有味,吃得他紧抿的唇角都不觉松了。
  宋之拂在侧细细观察,见此情景方松了口气。若说慕容檀是一头隐忍的猛虎,她须得先喂饱这头虎,方不至于被饿虎扑食。
  见他吃得七七八八,她再自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素纸,轻轻搁在桌边。
  慕容檀一瞥,只见那素纸正是昨夜引二人不快的题本,脸色顿时难看。他心知她既花这样多心思讨好,必是有话说,既已吃了她的饭食,便抿唇不语,等着她开口。
  宋之拂先是低眉敛目,起身盈盈一福,未有只言片语,便当着他的面,干净利落的将题本撕裂。
  作者有话要说:
  特意看了西门庆的早饭……大早上五六个油腻腻的荤菜……
  第7章 惊鸿一瞥
  素纸化为碎片,慕容檀挑眉不语,只紧紧盯着宋之拂。
  宋之拂的声音柔软却坚定:“昨夜惹夫君不快,非阿拂本意。夫君慧眼明察,定已猜到始作俑者。阿拂不敢妄言,只求夫君相信,阿拂是寻常女子,出嫁从夫,断不会存着异心。”
  她微微颔首,掩住半分精而秀的五官,高高挽起的乌发在肩头散下细细一绺,宽大的起居服内包裹的身躯单薄而纤巧,透出一分娇弱而惹人怜爱的姿态。
  慕容檀皱眉移开视线,不欲瞧她这副易乱人心智的模样,不置可否道:“夫人何故如此?只需安守本分,我自然同夫人相敬如宾。”
  宋之拂闻言目带希冀,小心翼翼望去,撞入他微带警惕的深邃眼眸,又紧咬双唇,倏然移开视线,楚楚道:“夫君记得今日所言便好。”
  他显然并不信她,这原是意料之中。
  不多时,天已大亮,辰时将至,朝会将散。
  因燕侯是外官,不得参与早朝,新婚二人须得待散朝后才入宫谢恩。早膳撤下,婢子们入内服侍二人再度更衣盥洗,收拾妥当后,便踏上往皇宫而去的车架。
  宋之拂挺直脊背,掩在袖中的手指紧紧绞在一处,借以缓解心中的焦虑与不安。
  一会儿只管磕头谢恩,跟在燕侯身后,不信那慕容允绪还能那般不顾身份礼法。她不断安慰自己,深深吸气,勉力吐出,似要吐尽满心害怕。
  待车架停住,宫门口早有内监与婢子候着,满脸堆笑将二人迎入。
  燕侯乃皇帝亲叔,新婚谢恩,若是将之视为族亲长辈,当于皇帝寝居乾清宫召见。然领路的内监却将二人引至谨身殿。
  此殿多为行册礼、受朝贺之所,慕容允绪于此见燕侯,便是在暗示,天家亲情所剩无几,燕侯已同一般外臣无甚差别。
  慕容檀的脚步沉了沉,连宋之拂都越发紧张起来,不自觉快两步,稍稍靠近,走在慕容檀身后两步,亦步亦趋跟着。
  跨上高高的汉白玉石阶,朱红殿门大敞,一弱冠之年,面貌清俊的男子正坐在殿内高座上,一身常服,头戴乌黑纱翼善冠,袍服与发冠具有龙纹,远远的在阴影下看不清表情,只能瞥见衣冠上的耀目金光,正是慕容允绪。
  他身侧与之并坐的年轻女子,身披明黄纱罗大衫,发插金玉凤簪,配霞帔玉坠,容貌清秀端庄,气质华贵,正是当朝皇后,光禄寺少卿陈扶之女陈氏。
  殿内一侧,还立着个年逾半百,头顶乌纱,身披绯袍,体型微宽,须髯飘飘的老者,正是天子近臣,力主削藩的太常寺卿齐澄。
  只见他瞪着圆溜溜的双眼,直冲座上的皇帝使眼色。
  宋之拂只匆匆瞥一眼,便低垂下脑袋,随慕容檀一同行五拜之礼,及至礼毕后起身,亦未抬头,立在慕容檀身后的阴影中。
  慕容允绪欣然受礼后,方自座上缓缓步下,状似亲热的执起慕容檀的手,带着他便要往高座上去:“皇叔何故多礼,朕尚未贺皇叔新婚,疏忽了。”
  宋之拂一见慕容允绪靠近,本能的要侧身避让,然皇后自来温良,一见皇帝招呼燕侯,忙也跟着起身令燕侯夫人落座,寒暄道:“陛下英明,竟替皇叔择如此品貌尚佳的姑娘为夫人,堪为良配。”
  皇后发话,宋之拂无法,只得谢过后落座,抬头笑道:“皇后娘娘谬赞。”
  慕容允绪原未注意这位始终低着头的新晋燕侯夫人,大婚前也曾听齐澄隐约提起,郑家姑娘对此略有不满,听皇后之言,本以为只是寻常恭维,谁知不经意瞥过去,竟再也移不开眼,踏在阶上双脚也如灌了铅般挪也挪不动。
  只见那座椅里的女子,挽山松特髻,披织金罗裙,包裹着纤软身段,冰肌玉骨,巴掌大的俏脸上,双眸翦水,两腮含霞,楚楚的姿态似嗔非嗔,引得人心头一阵酸软酥麻。
  殿内一时静默,慕容允绪失神望着美人,那眼神似要把人刻进心间。
  旁的四人则心思各异。
  宋之拂心如擂鼓,慕容允绪的眼神她熟悉无比,恐惧袭上心头,她赶紧移开视线默默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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