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之前, 水匪虽然也嚣张, 但还从未到陆面上来撒野过。渔夫震惊得眼珠几乎掉出了眼眶,他望着卧倒的已经死绝的悍匪,想到平日里他们的凶神恶煞, 咽了口唾沫, 喉结不停地滚动着。
远处又传来了马蹄声,渔夫吓了一跳,扔了手里的渔具落荒而逃。
霍珩经历了一场以一敌百的鏖战,才终于感到气力不足,掌中的宝剑握不住掉落于地,雷岐劝他早些去歇息,养足精神商议余下的事宜, 但霍珩想到花眠没有寻到,坚决不肯离去,疯了一样于城中奔寻,雷岐无奈, 劈手击中了霍珩的后颈,将人打晕在地拖回了衙署。
霍珩一醒来,衣冠不整,饭也来不及用,剜了雷岐一眼,套上衣履便往外走去。
找了半夜,无功而返,反倒让他愈发心乱。
这时杜钰派去的人终于回来,于衙署后堂的甬道之中寻到了霍珩,面色大喜,“霍将军,夫人有消息了!”
霍珩听闻花眠无事之后立时眉眼舒展了起来,“在哪?”
杜钰身边的一个部下,名唤何六顺的,立马回报说道:“夫人眼下住在游家。”
见霍珩面露困惑,知这位爷是长安响当当的人物,不可能认识什么沧州游氏,解释道:“这游家是方圆百里的大户,家缠万贯。”说着说着,霍珩的鼻中发出了不屑一顾的冷哼。何六顺无比汗颜,他如此形容,恐怕在眼前这位爷眼中,金银玉帛就算堆满了游家整座仓库,在他这里也都是完全不够看的,何六顺又道:“小的从游家下人嘴里打听出来的。多年前,太师带着孙女回乡丁忧,来沧州住了一年的,两个小娘子因为貌美可爱,颇得人喜爱,当时游氏为了和太师攀亲,提出要联姻,让夫人的姊姊嫁过去。”
霍珩顿时侧目,眉眼更郁,“联的哪门子姻?癞蛤.蟆痴心妄想罢了。”
何六顺忙道:“是是,不过太师不肯答应,当时夫人还小,也嫌游家多事,嘴脸难看,提着刀就上游家理论去了,不曾想,这不打不相识,反倒让游氏的小公子和夫人打出了交情来了。”
结果让霍珩微讶。事情的发展并不如预料,但更令人气闷的是,如此说来,花眠和那个什么游氏小公子,竟然是青梅竹马的交情?继而他微微扁了唇。说什么当初在他出征时一见钟情,果然又是假的吧。她这么个妇人,自幼时起,身边怎么会缺了同龄的儿郎?
何六顺偷觑着霍珩的神情,一时也不敢再多说,“将军,小的还碰着了夫人身边的小婢女,她传了口信来,夫人安然无恙,说这会儿还睡呢。”
霍珩心烦意乱地点了点头,但横亘心头久久挥之不散的担忧和惴惴之感,至此完全烟消云散了,他抬起衣袖,闻了一口这冲鼻的腥臭,血黏在衣袖上已凝成了块,不觉皱眉,淡声道:“半个时辰之后,让雷岐来见我。”
他回屋中,沐浴净身,换上了干净的浅白云纹软袍,如烟云一般轻盈,将霍珩紧致而不显羸弱的腰身勾勒出形状,衬得人如皎月玉树,一步一动衣袂飘动起来。
退去戎装的将军,竟无比地俊逸脱俗,他走入议事正堂之时,令雷岐等人眼前一亮,霍将军小字符玉,不是没有道理的。
雷岐咳嗽了一声,转过了面,吩咐几个看傻的部下们的一个个都把眼珠子收回去藏好。
“将军。”雷岐禀道,“昨夜里百姓已全部疏散,伤敌八十,但跑走了一半。卑职想昨夜是水匪第一次上岸,撞得鼻青脸肿之后,短期内是不会再来的了。只是有些打草惊蛇,那个翻江龙王这回知道将军来了,以后行事必定有所顾忌,轻易不再出海了,海面上风平浪静之时,是绝难捕捉到他们的行踪的。”
霍珩笑了声,手掌摁在了一面涂满红泥的壁上,“怕我?我有什么好怕,西厥人凶悍,说到底只是擅陆战罢了,我也没打过水战,难道他就会怕得不敢来了?”
若是如此,那也不值他上心。
雷岐等人面面相觑,他硬着头皮说道:“其实若真要战,朝廷岂会打不赢,河间王两度点兵,可没想到在海上巡逻了几个月均无敌踪,想是那什么龙王,知道不可以卵击石,便跑得无影无踪了,可等将士一走,他们立马又开始猖獗……”
“河间王。”霍珩一笑,“不就是夺嫡之战里被废黜远调的?他手里能有多少人?”
“不瞒霍将军说,足有七八千人。”雷岐说来怅然一叹,集结人马,乘海船下水,动静沧州人尽皆知,龙王不可能打听不出,有了时机准备,当然可以避开。因此雷岐一直想,若是有一支擅水战的精锐,诱敌而来,奇袭而上,说不定能将之一网打尽不留余患。
只不过……雷岐望着霍珩如镌刻的侧脸轮廓,心中暗暗地想道,确如霍将军所言,他亦不善水战,龙王根本无需畏惧。
霍珩皱眉道:“有鬼。”
“呃?”
部将均疑惑不解,霍珩望着他们一个个坚毅而年轻的脸,不由得惋惜,“你们太年轻了,不知人心险恶,我来之时,听你们讲得绘声绘色,可我问杜钰要了多少人?五百。就这还是东拉西凑扯起来的草台班子,试问你们若是要一窝端了龙王老巢,是轻装简行出奇制胜,还是大张旗鼓派出十艘大舰?河间王夺嫡失败是因为他脑子蠢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吗?不,因为他太贪心了,利欲熏心的人连肠子都是黑的。”
诚然霍将军所言有理,可他们一个个望着眼前这张比自己还要年轻的面孔,一时都羞惭地说不出话来。
那么,有鬼的便是河间王了。
霍珩还欲再说,先前派出去的何六顺去而复返,将一封烫金的大红牡丹暗纹请柬送到了霍珩手中。请柬看得出主人低调地张扬着家中富贵,霍珩嘴角一抽,“游所思?”
“不瞒霍将军,这正是夫人那位旧相识,游家的小郎君,他的小厮交给门房的。”何六顺巴巴又瞅了眼,游家是真大富之家,金山银山堆满仓啊,出手豪阔,连请柬都如此奢雅。
霍珩伸掌拍上了墙壁,咬牙,“呵呵,真有人撒泡尿浑得连自己的脸都照不出来了。”
雷岐:“咳咳!”将军,咱是儒将,斯文人啊斯文人。
至此方才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淡然自若的霍将军,被一口老醋呛得面孔扭曲了。
霍珩将烫金的红笺一把摁进了何六顺的胸口,哂笑起来:“不就是个饭局之约么,我赴。”
霍珩本以为是游所思做的饭局,没曾想去的时候竟发现那可恶的让他寻了几近一夜的妇人也在,她一身俏丽的胭脂红衣裳,绿鬓如云,倚栏回眸,一双漆黑的眼珠明丽深幽,透着惊艳之色,和隐隐笑意。
花眠是头一次见霍珩着白,长安城风流子弟之中最时兴的玉白云纹常服,他穿来不同于俗,别有一番疏阔滋味儿。
“表哥看起来似乎一夜未眠。”游所思忙着招待霍珩,起身亲自替他斟酒。
霍珩却是一愣,什么表哥?他感到一阵纳闷,目光不善地朝花眠询问示意,她眨着眸,无辜地一笑。
游所思又道:“表哥远道而来,是该让在下来略尽地主之谊的。眠眠说她表哥好酒,这是上好的陈年花雕,来,表哥毋同我客气,满饮此杯!”
无论他如何热情款待,霍珩都不为所动,偏不肯给面子,只走到了食案前,眼睑微垂,朝着花眠那破损一角的暗红的樱唇盯着,一瞬不瞬,目中如有山雨雷霆,他忽然按住了案角,冷冷磨牙道:“表哥昨天晚上把你摁在门上亲,嘴都咬破了,没事么?嗯?”
花眠摸了摸被他咬破的伤处,微笑道:“你喜欢,再咬一百遍都好。”
霍珩气得要肺裂,俊脸可疑地露出微红,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闭上了眼,许久后终于又睁开,“花眠,别和我闹。我这是奉旨出的西京,沧州不太平,你事情办完了就速速离去,不许耽搁。”
花眠早就知道,这个别扭到让人又爱又恨的小混蛋,在她面前是不可能说什么软乎话儿的,并且一定会在一开口时,就让她回长安。
她不想回去。他来了之后就更不想了。
沧州的风俗民情不及长安包容和开化,在这里,女子出嫁从夫,且必须对丈夫言听计从,否则视同不忠,因此当游所思呷醋要挟她之时,花眠果断否认了这桩婚姻契约。
游所思伸臂拉住霍珩,劝道:“都是一家人,表哥莫气,来来坐下喝酒。”
霍珩反掌将游所思的胳膊擒拿,郁郁说道:“表哥能把她压在地上亲吗?你问问她,问清楚,小爷名霍珩,到底是她的谁?”
果然还是那熟悉的暴躁小狮子,一张口翩翩佳公子白衣少年的风度全无,白瞎了一身孝,花眠无奈,望着两个男人齐刷刷投来求证的目光,她幽幽道:“大表哥,我知道昨夜里是我说错话了……”
霍珩要吐血了。
作者有话要说: 霍珩:我tm莫名其妙成了表哥?wtf
木有木有追妻火葬场哈,怕大家担心我虐小霍,不会哒,我发xi,这是甜文yeah~眠眠是腿伤复发得比较严重,不想霍珩看出来,看起来占据主导和上风的她,其实是最自卑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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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花眠这小妖妇是铁了心了, 霍珩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 四目对峙了片刻,他松手放开了被擒拿的脸被摁在食案上挤压得几近变形的游所思。
“表哥是个粗人,勿怪。”他冷着脸坐了回去, 对游所思挤出了一丝笑, 这笑容看得游所思心中发毛。
他尴尬地推手, “哪里哪里。”
说着命店家派人过来上菜, 不出须臾, 食案上便堆满了珍馐, 大部分都是霍珩以往未曾吃过的新鲜海味,如盆大的海蟹,浑身布满铁针般的长毛的海胆, 开了壳露出里头鲜嫩肉质的蚌……
男人之间有些敏感的敌意, 彼此之间是心照不宣的,就如同两只雄性骄傲的动物,为了同一个美丽雌性可以大打出手,然而比较斯文的,就会开始高调地炫耀。
尽管霍珩不以为意,但暗中却冷哼了一声。
游所思又笑道:“表哥,我和眠眠是自幼相熟的, 算是一块儿长大,交情很是不错,我父亲也极喜欢她。不过,我和她的交情还不算是最好的, 有一个,发下誓愿说非眠眠不娶的发小儿,当初可是得到了眠眠的首肯的。”
霍珩淡笑,目光凉凉地望向花眠。
花眠心虚地捧起了铜尊,垂目轻呷。
她记得,在这之前,时为皇后的太后委婉地跟阿爷一提,说要做她和霍珩的媒。花眠那时才七八岁,当时吓了一跳,幸而得知阿爷已经拒绝了太后好意,这才稍稍安心。阿爷要回乡丁忧,她连那位曾祖母的面都没见过,但为了躲避霍珩,就随着祖父回了沧州。沧州的儿郎爽朗豪情,不拘小节,那个发小儿又是个美貌小少年,私底下开了个玩笑,她就没有反驳。
至于后来骗霍珩,自己是他的童养媳这事儿……花眠掩唇微笑,差一点成了真。
但游所思的目的太明显了,尽管自己撒了谎,但他多半也猜到了自己和霍珩关系不那么一般,所以在这儿百般挑衅。要不是霍珩吃醋的模样太好笑,她都不忍心了。
“表哥,你不舒服吗?瞧你脸色不大好。”游所思仍在殷勤关怀。
霍珩的目光便没有离开过直躲闪的花眠,淡淡道:“一宿没睡。”
“那还是要早睡啊,”游所思摇起了折扇,道,“不过昨夜里是起了点乱子,不知道表哥后来躲到哪里去了,要不是那个新来沧州的将军,说不准到现在这街上还闹哄哄的。没想到这群水匪竟猖狂至此!”
霍珩终于侧目,忽然微微一笑,“我听说沧州游氏很有钱?既然游小郎君也是如此义薄云天,不如有钱捐钱好了,以充军备,你到杜钰的衙署看了没有,武器都是生锈的刀,堂堂郡丞家中瓦檐竟然漏雨,也不知年年的民脂民膏教谁搜刮去了。”
游所思登时如火烧屁股蹭地坐起,面色激红地看向霍珩,“表哥,你莫如此看我,我家里的钱可不归我管的。”
霍珩轻笑了一声,这次目色之中多了鄙夷。
一个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何来的脸插了鸡毛到他面前装雄孔雀。
花眠看出了霍珩方才目光之中的含意,又垂下了螓首,拨着饭。只怪游所思这厮点的一桌的佳肴,都不是下饭之物,她为了躲避霍珩的目光,只好忍痛拨了两大碗白米饭。
饭后,霍珩早早地离席去了。
游所思见这个“表哥”留不住,邀花眠出城游赏风景,花眠婉拒,正巧游家有人来催促了,让小郎君回去看老夫人的病,游所思想让花眠与自己同去,又被她拒绝之后,最后他灰头耷脑地一个人去了。
花眠长长地松了口气,要走下木梯,走动了两步,忽然蹙了蹙眉,小腿上又传来了一阵剧痛,她咬牙忍着,换上了细柳春风般的笑容。
她走下了二楼,往酒楼的庖厨后的一条细长的甬道后踅了进去,对自己和霍珩之间的默契她还不是足够有信心,她避过了众人耳目,独自朝幽僻而深的巷中走了过去。
没走出多远,身后传来的一道风声,男人从墙头上一跃而下,花眠的肩膀一痛,脑袋一阵天旋地转的,后背抵住了青石墙面,撞得生疼,她却微笑着,望着面前几乎被她弄哭的男人,他的眼眶之中布满了一层血丝,像是憔悴,又像是即将要红了眼眶。
她望着他,轻笑道:“霍郎。”
“好玩么。”
霍珩的手肘压着她的锁骨,将人锁在一臂的距离之内,声音哑然,随着深巷之中的初冬的风不断地传来:“耍我,戏我,弃我,好不好玩?”
“我要是这么想,就不会来见你了,”花眠要直起身,他不让,手臂用了力气,花眠无奈一叹,只好又道,“不过,我就是这么个坏女人,每次一看到你吃醋、发火、暴躁,我心里竟很满足。”
“你——”
“因为我在意你。”
花眠望着他,手掌抬了起来,圈住了他的腰身,在霍珩微微僵住之时,慢慢地朝他的腰后伸去,将他彻底地抱住了。
于是霍珩的身体更僵。
他不自然地皱起了眉,“为什么说我是你的什么表哥。”
花眠的眼眸清澈如水,如点漆,一瞬不瞬地痴痴望着,瞳孔之中印着一道如玉白的身影,修颀而健硕,渐渐地,霍珩的面色更红了。
“不瞒你说,游所思他很小气,”花眠轻哼了一声,“我怕你等太久了,好想见你呀,可他却问我你是我什么人,要是说了你是我的夫君,他就不会放我出来了。”
这是原因之一,算不得是假话,花眠暗暗出了口气,骗怕了。不是被骗的人怕了,是她这个老骗子惶恐这个被骗的从今以后再也不肯心甘情愿地受她的骗了。
总算听到了一句好话,霍珩轻轻地一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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