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佯瞪道:“对郎婿是贤惠了,就是孝名还不显!”
少商不明所以:“我……哪里不孝顺了,我阿父阿母来跟你告状啦……?”
“是说我与陛下,你的孝心呢!”皇后板起面孔来。
少商明白了——不就是‘见一面分一半’嘛,道上规矩,大家都懂的,照着来吧。
之前为了行事谨慎,所有器皿少商都归置的仔仔细细,食材分量精确到凌不疑能一气吃完,只三四分饱腹即可,如今却要变动了。
皇后不比凌不疑,口味偏甜糯。少商只好钻研起甜汤甜食来,可恨此时没有高纯度的白砂糖或冰糖,她曾用麦芽糖入汤,可惜口味既不纯,甜度也不够。
周围州郡倒有零星种植甘蔗的,榨出来‘柘浆’供人饮用,坊间也贩卖西域传过来的‘石蜜’,不过前者无法入菜肴,后者少商认为价格既昂贵,杂味又重。这是个没有高端酸剂的年代,于是她只能自行购置柘浆或甘蔗,然后一道一道熬煮提纯出糖份颗粒来。有化学知识打底,操作过程中自然避免了许多错处,就是太费柴薪也太磨人了。
直到零钱箱快见底,程府内的柴烟气才缓了缓,少商获得了足够甜度的糖蜜,既可以制果糖乳糖之类的零食(程小筑程小讴星星眼),又可以凉拌果蔬(程母也看她顺眼了),还能做各色甜味汤羹。
不过这种糖蜜不易保存,少商索性趁着夏天放开了做,一会儿双皮奶,一会儿蜜奶冻,再一会儿是白糖糕(其实并不白,少商摊手),甚至还在长秋宫后厨烤了一回烘焙点心,那甜蜜温柔至可以融化灵魂的奶香味一气传出好几里,差点把当时在尚书台议事的几位臣官都勾了去。
皇后原本有些夏咳,被这么一通的滋补调理,不但咳嗽好了,脸色都红润许多,看的翟媪欢喜的不行,便待少商愈发亲厚,有些连骆济通都不曾交代的贴身事却愿意吩咐少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于是便有好事之人在骆济通身边咬耳朵:“阿姊您是自小在长秋宫服侍娘娘的,她才来了几天,这就越到您头上去啦。”
骆济通却笑眯眯的捧着红豆粟米甜汤:“入冬之前我就要启程去西北嫁人啦,可于她而言,宫廷却是她半个婆家,如今不过是提前孝敬一下宫里的舅姑,我和她是不同的。”
后来,这事传到少商耳里,她不由得叹道:“济通阿姊可真是心明眼亮啊。”得了,连下面小姑娘都斗不起来,这座宫廷果然岁月安然,无风无浪。
皇后笑道:“她若是这么容易就被挑拨,哪能在宫里待这么久。”
“那些挑拨之人,娘娘不打算计较吗?”少商皱眉。
皇后摇摇头:“水清无鱼,宫廷寂寥,总不能连话都不让她们说吧。”
少商暗自摇头。
有些事少商能摇头过去,但有些事她就不免要多一句嘴了。
从她头回孝敬皇后饮食起,皇后哪怕不留皇帝那份的,也要送去越妃殿中。少商心中担忧,自来饮食最易生出阴私鬼祟之事,将来若有个万一可怎办。
皇后淡然道:“她不会的。她也知道我不会。”
少商凝视皇后笃定的神情,不再言语了。
到了夏末时分,少商用最后一份糖蜜给皇帝做了盅口感绵密的碎坚果糯米羹,吃的皇帝连连点头,随即又叹道:“少商啊,你这样心灵手巧,可惜这制糖之法不宜举国效仿,还是不要流传出去了。美味之物人人都喜爱,可天下就这么些人力物力,若是这类甜食广受豪族追捧,那家家户户就都去种甘蔗而不种粮食了,可外面还不乏饿殍饥馁呢。”
少商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恭敬道:“陛下,妾知道您的意思。国力就这么些,总要用到该用之处。”
“那何处是该用之处呀?”皇帝故意逗小姑娘,惹来皇后一个瞪眼。
少商朗声道:“自然是粮食,马匹,铁器。”她忍不住嘟嘴,“陛下,娘娘已经教妾读过《盐铁论》,还有贾谊大夫的那什么……呃,妾好像忘记那卷典籍的名字了但妾切切是读过的……”
皇帝不以为忤,反而抚须哈哈大笑。
少商脸上虽装着不悦,但心里却十分敬重这对帝后。他们作为帝国至尊,难道想吃什么会吃不到吗,不过是以身作则,以节俭来约束倡导众豪族世家而已。
其实后世有一个以富庶闻名的朝代,能做出精美绝伦的雨过天青色瓷器,合香薰制之道冠绝诸朝,蹴鞠等游艺之道应有尽有——可惜,那个朝代的君臣辜负了多才勤勉的人民,辜负勇敢热血的将卒,没有将国力用到盐铁粮马励精图治上。
依她浅薄之见,那个朝代的国政基调就是行贿,用财帛和尊荣上下里外的行贿,行贿外敌,行贿臣子,前者可以让朝廷获得暂时的安宁,后者能换取文臣集团对君主和彼朝的吹捧。
到了兵临城下的要紧关头,这帮君臣索性行了一把大贿,掳掠无辜民众的女儿,用她们的血泪和皮肉去贿赂茹毛饮血的蛮敌。黑色幽默的是,这帮人的妻女最后也殊途同归了。
不知谁说的,努力和汗水是不会说谎的。
少商这样尽心竭力,动脑兼动手,不但美名渐渐盖过了当初的顽劣粗鄙之名,皇帝看在眼里也是满意,便一挥手赏赐了她了五万枚新铸的五铢钱做零花,还明旨褒奖女孩‘敏捷孝愉,应接得体’——顺手又赐了凌不疑两百户食邑。
少商不高兴了,忍过大半日,晚膳后与皇后同坐廊下顺便等凌不疑时,她终于忍不住嘟囔了出来:“夸我就夸我,关凌大人什么事呀。”
皇后失笑,柔声细语道:“他的不就是你的么。你呀,这也要计较。说不定,这两百户是陛下给你熬糖花费的呢。”
少商噗嗤笑了出来,随即又怅然道:“唉,以前吧,不论是褒奖还是闯祸受责,那都是我自己的事。可现在吧,我说的好做的好,那是凌大人的光彩,我若行止不得体了,那是给凌大人丢脸。那我自己呢,我自己在哪里呢。”小小女孩一脸大人模样,口气唏嘘。
皇后敛容,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才道:“你这是钻牛角尖了。若照你说,陛下麾下的那些将士谋臣就都没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了。谋划好了,打胜仗了,是为陛下开疆辟土,与他们不相干;若是谋错兵败,那就都是陛下的不是了?可是,自古以来,这漫天的星空下,那些纵横捭阖俾睨天下的名将谋士,他们的姓名一样在皎皎银河中熠熠生辉啊。”
少商慢慢抬起了头,睁大眼睛望向屋檐外。
“你以前是太独了,总想着自生自灭,自荣自辱,可这是不成的,你要学着转圜,学着此山不开就开他山。你以后不能照以前的打算,随那位楼家公子远走山河,可难道在这座洛河上城,天下之中的都城里,你就不能做你自己了吗?”
少商仿佛被打开了一扇明亮的窗户,渐渐暗沉的靛蓝色天空隐约冒出了几颗星子,虽然很浅很淡,但它们毕竟是存在的。
“娘娘,您说的真好。”她回头嫣然一笑,仿佛清风吹拂山岗。
皇后看了这笑容,都心境舒畅起来。
少商仰望天际,心想,嘀嘀咕咕愤愤不平的怨妇行径是多么可笑啊,说到底,她只不过是换了个专业,然而,哪怕在上辈子,难道就能保证自己将来就业一定能对口专业吗?
现在,她只不过是从理工科研领域转去了家政营养系而已,劳动不分贵贱,行业没有高低,哪里需要就往哪处努力,她就是她,难道换了个专业,她就不是她了吗?那也太可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年后单位忙的要死,脑细胞好像被两边争夺,有时哪怕坐下来,脑子里还是单位的事,一个字也写不出,十分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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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关于宋朝,很遗憾,我很小的时候就看过柏杨先生《中国人史纲》,我赞成里面的一句,北宋初期其实国力是很强盛的,人口和财帛都欣欣向荣往好的方向发展,几乎有文景之治后的景象了,如果有一个李世民之类雄才伟略的皇帝,什么燕云十六州的,未尝不能光复,要知道野猪初期,河套平原也不在汉朝手里啊。
柏杨先生说,可惜,当时的中国遇上的不是李世民这样的,而是赵家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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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其实两宋也有几个很不错的皇帝,勤勉节俭,广开言路,然而整个国政调子就定错了。不过,可能两宋的教训对漫长的历史也是好事。宋朝的惨烈结局彻底告诉国人,光富庶是没用的,会被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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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我不是要吹捧世家豪族,我绝对赞成历史的演进应该是从贵族政治到平民政治,但我反对因为孙子窝囊就骂爷爷也是混蛋。就算世家豪族在后期成为了历史流向的对立面,也不能否认他们在历史中曾经起过的积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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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顺便多句嘴,同样是文官集团执政,但我认为明代的文官集团还是好于宋朝的文官集团。
北宋的灭亡不是因为不可逆转的土地兼并,或不可抵挡的农民起义,而是那群据说很了不起的文官们,他们愿意计较公主的言行举止,孜孜追究一个可怜女子的无奈杀夫案,但在异族大军面前却只知城头跳大绳,甚至有自开城门之举。
只要有一个于谦,北宋很可能就不会在那年灭亡了,以那样悲惨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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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也难说,说不定就是北宋的悲惨教训给了明朝文臣一个经验教训,打死都不投降开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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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多必失,我多嘴了。纯属个人之见,请勿深究。
第85章
皇后近侍官的首领是一名和蔼面瘦的宦者,名叫曹成,管理宫中事宜,宣达皇后旨意,行奉引詹事之职,乃官秩高达两千石的大长秋是也,其下除宫婢之外还掌理许多黄门令小黄门以及中黄门。不过皇后素性清净端肃,既不爱插手朝政也不喜频繁宣召命妇入宫八卦,所以曹大长秋的工作十分清闲,除了庞大宫廷的日常运作,就是每年为皇后张罗几回盛大隆重的筵席。
皇后虽对曹成并无不满,但她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情,内殿中的琐碎事宜往往就近了结,不过如今翟媪渐老,精力不足,而骆济通婚期在即,留在宫中的时间是越来越少,加上皇后有意让少商学着断事用人,于是天时地利人和之下,少商就顺势顶了上去。
起初少商在宫里忐忑不安,是因为人生地不熟兼男女大佬社会地位太高。在大姐头那里犯了错顶多被k一顿或逐出台球室,在老师处犯了错不过训斥一顿写份检查顶天了全校通报,可帝后却是天下至尊公母,真惹急了可是管杀不管埋的那种。
如今既获得了他们对自己努力的肯定,戒慎恐惧之心渐去,少商自然而然开始流露本性了,她虽非有意为之,但日常相处难免露出痕迹,天长日久,长秋宫众人俱知这位看似娇小柔弱的程娘子实实在在是个既促狭又腹黑之人。
有两个宫婢打架,都说对方先动的手,少商二话不说让她们再打一架给她看看,两人都想示弱,于是一个比一个伸拳的慢落手的轻,仿佛电影慢动作回放,又像情意绵绵刀与干柴烈火掌在喂招,直笑的殿内一众宫婢和小黄门笑的腹痛。
打完假拳,少商问她们还要不要告状,两人还说要请少商给她们主持公道,少商笑眯眯的就把她们送去给了曹成手下掌管刑责的黄门令——别逗了,她只是没经验,又不傻好吗?皇后再温和也不是能登鼻上脸的,宫闱这种地方,宫婢私底下有了争执不但不遮掩还抢着闹出来,当她没混过道吗!
又有两名外庭种植花卉的宫婢争执一只漂亮幼小的狸花猫,一个说从宫墙角捡到后如何细心抚养,一个说省下口粮喂养如何辛苦,两人都声嘶力竭。少商道:“这个好办,你们俩说的都很有道理,这样吧,将这只狸花猫对半切开,你们一人一半怎马样。”
说着,就叫宦者去拎刀来,两个宫婢先是齐齐一愣,其中一名当即哭着跪下了,连声道那狸花猫不是自己的,的确是另一人。而另一名宫婢始终迟疑不能言。
少商便学着包老爷开庭的模样,庄严的宣布不论原主是谁,那只狸花猫应该归更疼爱它的主人,本庭不受理再度上诉。
皇后在旁冷眼看着,忍不住哼哼道:“你倒有几分急智。”
少商:不敢不敢,她只是站在了少儿读物的肩膀上。
又有十五六个宫婢因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在底下暗暗怄气,分成两边阵营对垒,连日冷言酸语,言语纷争不断。这种事很讨厌,既没升级为具体矛盾,但又影响宫内气氛。
少商便叫人去寻了条自己小腕粗细的麻绳,足足有十来丈长,然后将这两个阵营之人对半打散再组队,然后让她们拔河。
第一注,少商押胜队每人可得五枚钱。
女孩们如何肯跟闹了几日别扭的‘仇敌’们合力,别别扭扭使了些力气,最后让碰巧合力更大些那队赢了去。
第二注,少商押胜队每人可得十枚钱。
眼看适才赢了的人领了叮了哐啷的钱币在手上,另一队女孩眼珠都瞪大了,少商再将她们打乱组队——依旧是当初两阵营之人各半,这次不论是哪一队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第三注,少商加注到胜队每人可得二十枚钱。
女孩们眼睛都红了,哪怕在宫里这也是不小的一笔钱财了,这次分在同组的女孩再顾不得旧日恩怨,纷纷同心同德,肩挨肩脚抵脚,齐心协力使力气。
这时稍微出了些意外,少商虽刚得了一笔横财,但并未随身携带,便向翟媪借了钱做彩头,可押到第三注时翟媪的钱袋已空,少商只得叫人回家去取。谁知不过片刻之后,一名小黄门满脸堆笑的捧来一口半臂宽的沉甸甸匣子,里面竟是近三百枚五铢钱。
“……凌大人都知晓这里的事了,他说您空口许诺未免扫兴,便给您送些钱来,若是不够他叫人快马再去取。”
少商捧着钱匣,发起愣来,所以说,她终于也过上了花用男票钱财的日子咯?
三回拔河过后,女孩们精疲力竭,既无力再赌气又多少得了钱财,个个心中高兴,便是那最倒霉的四个始终没能赢钱的女孩,少商也一人赏了五枚。随后,她又板起面孔,举事实讲道理,说了好些冠冕堂皇要团结友爱互助互敬的话,直把大多数宫婢说出了眼泪——几乎赶上当年鲑鱼团支书的演讲了。
施恩完毕,该使威了。
少商又点出两个阵营中素日领头的几个宫婢,责罚她们一人十板,以儆效尤。
起初,少商只是照计划行事,谁知随着拔河情绪炽烈,周围的小黄门和宫婢都围拢过来笑看,还有为交好的女孩挥拳加油的,连皇后都忍不住站到廊下含笑观赛,看到精彩处不免欢笑出声,待到看少商恩威并施解决了问题,她便低头对翟媪道:“放心吧,十一郎的府邸,以后乱不了。”
转身回内殿时,皇后看见少商犹自捧着那口空了一半的钱匣,静静伫立廊下,神色清冷。皇后不由得微微一愣,一时间竟好像有些不认识她了。
其实,这个女孩理事时并非一直这样明快果决计策百出的。
前几日有个小宫婢生思念过世的家人,夜里啼哭不止,少商制止了要杖责她的宦者,耐心的问她原籍何处,然后画了一副州郡简图,指着小宫婢的原籍告诉她那里兵祸已渐消,可能还有些饥馁,不过以后只要好好耕种,再不会有无父无母的孩童流离失所,被转折贩卖了。
——事情自然不会如此,皇后自幼失父,也经历过兵祸战乱,深知世情,世上哪会没有人牙子呢。不过在这寂寞的深宫中,些许虚妄而美好的言语就足够给一个无亲无故的小宫婢好好活下去的勇气了。
皇后再去看少商。她有两道柔婉的眉毛,不浓不淡的划在雪白的皮肤上,宛如迷茫茫的烟雨留痕,双目清澈秀美,看人时仿佛眸中有水波流动,才过了短短一夏,小小女孩容色更盛。再配上这样矛盾复杂的性情,难怪迷住了养子。
……
午睡起身后,少商奉命去尚书台外殿取两筒竹简,恭敬的拜别看管藏书殿的黄门侍郎后,少商施施然的往回走,却不想在宫巷里遇上了多日未见的袁慎。
其实自从她入宫‘进修’后,算上这次,已有三回在宫巷中遇上袁慎了。
头一回是她和凌不疑一后一前慢慢走着,袁慎侧身避过,然后冷冷的看了他们几眼,不发一言;第二回 是她被凌不疑牢牢的抓着手并排而走,袁慎当路对上,看着他们握着的手发出数声短促的冷笑,结果凌不疑凝视回去的目光比这笑声更冷。少商扭头不想看他俩。
这回遇上袁慎时,少商刚被身后追来的梁邱飞喊住,少年侍卫跑的额头冒汗,把手中一个扁扁的苍枝盘纹漆木盒递给她。少商一接过手来,就险些就把盒子砸在脚面上,打开一看竟是整整齐齐码放的五十个金锭,散发着诱人光泽的足金,每一枚都铸成拇指粗细的马蹄金,小巧玲珑,金光闪闪。她不由得张大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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