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卫有些委屈地说道:“二爷,朝天门的陈红棍非要带着这个非本帮的外人进去,我职责所在,没办法通融啊。”
廖二爷并不理会他,而是摸着白胡子,笑着对小木匠说道:“甘墨小友,咱们又见面了。”
小木匠对这位老人,是发自内心的尊敬,赶忙拱手行礼:“廖前辈。”
廖二爷问他:“我听苏礼宽说你将他女儿带出了城去,已经好几天没有音讯了,怎么又出现在了这里?”
这时程五爷走到了跟前来,朝着廖二爷施了一礼,然后说道:“苏三爷的女儿,症状已经被甘墨给解开了,安然无恙,而他之所以在这儿,却是我要他过来,帮忙作证的;至于具体的,一会儿堂会开始,我会说明的。”
廖二爷听了,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如此,那便进去了。”
他拍了拍小木匠的肩膀,带着他往前走,而那守卫敢拦着陈龙,甚至不去管程五爷的面子,却不敢拦着廖二爷。
但他职责所在,又不得不跟着,很是为难地说道:“这,这……”
廖二爷停下了脚步,对他说道:“此事我回头,会专门跟你们刑司堂的梅大爷说明的,不会让你担事。”
那人这才长舒一口气,摸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忙不迭地点头:“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廖二爷带着小木匠等人往里走,却没有再看小木匠,而是与程五爷说道:“事情弄清楚了?”
程五爷稍微欠了一下身子,说对。
廖二爷想了想,对他说道:“鬼面袍哥会听说自己被指证了,派了人过来解释,那几人就在东堂,你一会儿若是想要在堂会上再论此事,恐怕就要跟他们唇枪舌战,说个明白了。”
程五爷笑了,说道:“那帮人倒是自信。”
廖二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大人物,向来都是惜语如金的。
廖二爷是渝城袍哥会的大人物,特别是坐馆龙头没了的情况下,更是如此,自然有许多的事情要去忙,所以没有继续陪着他们,而是走到了后堂去。
现在讲义堂还没有进人,他们几个就在堂前的大院子里站着。
程五爷是渝城袍哥会的风云人物,实力派,他这边进来,自然有不少人过来招呼。
他过去应酬,几个亲随跟着,唯有陈龙陪着小木匠在角落站着,跟他低声介绍着这大院子里三三两两站着的人。
这些人里,分作好几类,一类是渝城袍哥会各个堂口的管事,以及各排的头面人物,出挑的高手,这帮人是渝城袍哥会的中坚力量。
渝城袍哥会偌大的盘子,便是靠着这些人来撑着的,新选出来的坐馆龙头,也得获得他们的认可。
再有一类,则是渝城官方派来的代表,包括军政两界。
不过这些人一般都是那些要员的心腹和师爷,以及极为信得过的人,至于本尊,倒是不会直接露面。
这些军政要员里面,其实也有相当多的一部分人,直接就是渝城袍哥会的成员。
第三类,则是渝城几个支柱行业的大佬,还有附近大宗门的代表,甚至青城山都派了人来——陈龙给小木匠指了一个留着灰色胡须的中年道人,那人却是青城山老君阁出来的,背上斜插着一把剑,眉目清冷,而且对当前的场面并不太在意,隐然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疏离感。
或许在他眼中,这一场能够决定渝城未来几年局势的堂会,跟喧嚣混乱的菜市场,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吧?
当然,也没有人会指责他。
毕竟青城山上千年的底蕴,给予了他足够的傲气,以及别人必须的尊重。
陈龙这一番介绍下来,小木匠大概对当前局势有了一些了解,只不过却还是不明白程五爷叫他过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若是光作证,他空口白牙,未必有人信。
就算他派人去那个村子探寻了,也未必能够及时赶回来。
他忧心忡忡,却不能够表达出来,只有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时间定在了酉时三刻,却听到“铛、铛、铛”三声响,讲义堂打开了,而就在这时,小木匠瞧见那边的院门口,走进了一个熟人来。
雍德元。
这家伙跟着两个孔武有力的汉子一起进来的,他十分眼尖,一下子就瞧见了小木匠。
不过这回,他显然知晓这场合的重要性,并没有之前那般轻浮,虽然有些疑惑,多看了小木匠两眼,但也没有过来询问,而是与场中几个长辈拱手招呼,随后又走到了那个青城山老君阁的道士面前攀谈起来。
小木匠瞧见那中年道士依旧高冷,只不过与雍德元说话的时候,防范心却降低了许多,也能聊几句。
他这会儿想起来了,那个雍德元,好像也是在青城山拜过师的。
只不过,不知道他是不是出身于这老君阁。
铜铛敲响,堂会开始,陈龙拉着小木匠走进了讲义堂。
这儿是袍哥会专门用来开堂会、讲数之处,十分宽敞,所以即便此刻或坐或站,足足有那五六十人,却也并不显得拥挤。
众人各自找地方落座,小辈一些的,则只有站着,小木匠和陈龙站在了程五爷的座椅身后,而他这时也瞧见了姜大,瞧见他站在了关公像前的左前方,捧着一把青铜锏,一脸肃穆地看着场中各人。
而大家落定之后,那神像前的小台子上,走来了三人。
那左边一人,是廖二爷,右边一人小木匠刚才听陈龙介绍过,便是刑司堂的首领,专司赏罚的执法大爷梅扣肉。
这人便是刚才拦住他那守卫的顶头上司,渝城袍哥会那些背叛帮会者的噩梦。
而中间那人,则是一个半秃的胖老头。
那老头看上去小眼睛厚嘴唇,笑起来跟弥勒佛一般,长相又平平无奇,就仿佛市井小民一般,但陈龙却在他耳边轻声嘀咕:“这位,是我们渝城袍哥会的闲大爷,长江蛟陈仓,大名鼎鼎的人物。”
小木匠点了点头,表示听说过。
这位陈仓,是渝城袍哥会中几位顶尖高手之一,不管谁来,都绕不过去的一位大佬。
现如今坐馆龙头故去,由他来主持大局,也是合情合理的。
三人出现,有人敲罄,一下两下三下。
三声罄响,场间一片寂静,再无一人胆敢言语。
那半秃的胖老头陈仓脸色一肃,说起了开场白来,他的西南官话有些古怪,但小木匠还是能够听得懂,大意就是缅怀了一下故去的坐馆龙头,说起了他这些年来的功绩,从保路运动算起,一五一十,说完之后,又表达了对于昨日偷袭者的深恶痛疾。
这一堆话说出来,场下众人仿佛听得津津有味,兴致盎然,但小木匠却知晓,根本没有人在乎这个。
很快,真正的戏肉来了,闲大爷陈仓话锋一转,开口说道:“正所谓’兵无将而不动,蛇无头而不行‘,现在世道混乱,强敌环伺,攘外必先安内,所以大伙儿合计了一下,得赶紧选出一坐馆龙头来,带领着大家渡过这困难局面……”
说完这一段,他看向了旁边的廖二爷。
袍哥会里面的二排只有一人,又称为“圣贤二爷”,这是大家推举出来的人正直,重义守信的人,隐喻关公。
这里由他出面,最是合适。
廖二爷也不拿捏,掏出了一张纸条来,念起了几个合议出来的候选人。
首当其冲第一个,却是故去的坐馆龙头嫡子,十排老幺王存古。
第二人,名满渝城,外号“赛孟尝”的闲老大,雍熙文。
第三人,五排的内管事,申霖申大总管。
念完这些,那廖二爷停顿了一下,却是又报出了一个人的名字来:“刚才我们几人决议,又加了一人——五排的红旗管事,朝天门的程兰亭。”
这话一出,原本安静无比的场下,顿时就轰然作响,乱作一团。
第四十四章 语不惊人死不休
与先前那三名人选念完时平静的气氛不同,“程兰亭”这三个字一出现,会场中顿时就闹腾起来。
不少人甚至顾不得这严肃的场面,直接就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更有人直接就站了起来,表示不满。
会场乱成了一锅粥,这局面让廖二爷很是不满。
他皱着眉头,巡视一周,发现情况依旧没有得到缓解,终于忍不住了。
廖二爷吹着白胡子,朗声喊道:“都闹什么呢?这么多人看着呢,你们这是让渝城各界的名流看笑话呢?有什么不满,站出个人来说话。”
倘若是往日,廖二爷凭借着积累的威望,定能够镇住场面。
然而现如今群龙无首,而这个程五爷的提名,又着实让许多人不服,所以议论声虽然小了一些,但还是存在着的。
紧接着,场下那帮意见最大的几人目光交流之后,一个脸上满是刀疤的秃头站起来,走到了台下。
小木匠瞧了一眼那人,想起了他刚才是与雍德元一同过来的两人之一。
可以预料得到,这个家伙的屁股,恐怕是坐在雍熙文的那边。
廖二爷瞧见秃头走上前来,便示意他:“那行,吴翔吴秃子,我记得你是沙坪坝磁器口的大棍头,在咱们渝城袍哥会里,不但手段超卓,而且还战功赫赫。既如此,那便让你来说到说到吧。”
吴秃子听到廖二爷这般说他,顿时就咧开了厚厚的嘴唇,嘿嘿笑了两声:“得幸您老记挂。”
招呼完了,他便亮出了“匕首”来:“您老也知晓,我是个卵蛋晃荡两边摆的粗人,打出道以来,就认准一个死理,那就是强者为尊,以德服人……”
“咱们看看王存古,他是老坐馆的嫡子,一身龙游功青出于蓝,在幺排这些年也是屡有建树,他当龙头候选,帮会里的兄弟们,都没有什么话说。”
他又论起另外一人:“咱再说说赛孟尝雍熙文雍大爷,他虽然是半路出道,但坦白讲,无论是保路运动时弹尽粮绝时的雪中送炭,还是这些年来给咱双喜的输血,可以这么说,没有他雍大爷的支持,就没有咱们袍哥会的今时今日。”
“若是他当了龙头坐馆,兄弟们也是服的。”
“又说申大总管,褚三爷身体不好,不理俗务,这帮会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打点,咱袍哥会偌大的产业,都是他呕心费血地操持着。这事儿,但凡是长眼睛的人,都能够瞧得见;而且现如今世道变了,一切都讲大洋和银子,有这么一个懂得操持的弟兄领头,大家的生活也好些……”
这家伙看上去凶狠粗鲁,又自嘲是个俗人,然而一开口,点评众人,却是句句在理。
场中众人听了,都忍不住地点头称赞,觉得他讲得很有道理。
很显然,这是一个相貌与内涵并不等同的家伙,或者说他是有意让人误会只是个糙货,借以麻痹别人。
小木匠感觉到,这个家伙,很有可能是一个托。
至于是谁的托,他虽然第一反应是雍德元的父亲雍熙文,但江湖险恶,这件事情谁又能够说得准呢?
果然,说完上面一番话,那吴秃子转过身来,指向了程五爷这边:“上面三人,要资历有资历,要情面有情面,兄弟们都是瞧在眼里的;那么我想问一下,这位朝天门的程五爷,又有何德何能,能够与他们并列,混进龙头候选人里面去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双目也格外锐利,宛如雄鹰一般,咄咄逼人。
面对着这样的质疑,作为当事人的程五爷,却显得十分淡定,仿佛吴秃子手指尽头的那人,并不是自己一般。
而听完了吴秃子的质问,廖二爷却仿佛早有预料一般,也十分淡然地说道:“讲完了?”
吴秃子拱手,说程兰亭列入候选人中,我们兄弟们不服啊——大家说是不是?
“是。”
“对咯,确实是这个道理咧。”
“他何德何能?”
刚才那些情绪激动的,立刻站了起来,连声起哄,而廖二爷则平静地看着那帮人,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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