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蓝豫立的到来,似乎打扰了他们亲密叙话……
阮时意眼见场面尴尬,悄然松开徐明初, 踌躇半晌,决定向外孙女和好友长孙道明真相。
“秋澄, 蓝大公子,我和先生其实是……”
不料, 徐明初蓦地打断她所言:“我见了他们二位的画作,想起你外祖父母, 心中感伤罢了!”
离别在即, 又有关系未正式确定下来的蓝豫立在场,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万一此时才道破,这孩子必定又要赖在京城不走。
赤月国中诸事未稳,实在不宜节外生枝。
秋澄闻言,将信将疑。
但她从未忘记,今年刚回京城那夜,母亲随她去澜园看花车,偶然与侧巷撞见“先生”和“姐姐”时的失态。
那时,母亲不合时宜道出一句话——我只觉他们像极了你的外祖父和外祖母。
秋澄固然听说“姐姐”容貌与外祖母年轻时如出一辙,也觉“先生”和大舅、二舅、大表哥、二表哥均有几分相似。
可这容颜与画风的接近,足以让堂堂王后不顾身份、不顾仪态,失声痛哭?
见女儿怀疑未退,徐明初略微整理仪容,转移话题:“你俩怎么来了?”
秋澄望了蓝豫立一眼,轻声答道:“您上回说让我挑一条狗,我这两天相处下来,觉着……二毛对我最亲近,就想来问问先生和姐姐。”
徐明初当日为让女儿跟随阮时意出厅,随口说了那么两句,岂料这孩子真往心里去了。
她转目望向徐赫与阮时意,语带征求:“既然如此,可否把二毛借我一段时日?干脆……我们把大毛也带走,明年回京时再送还。”
阮时意对上女儿关切眼神,已然猜出她心思——借此机会,将两条血统纯正的探花狼带离京城,好让即将成婚的父母免去暴露危机。
“这……”徐赫迟疑片晌,“毛孩子任性,你们母女未必能降得住。”
“再不济,我把阿六带身边,”徐明初一旦有了决定,往往极力达成,“您放心,我会像对待自家人般照顾他,绝不让人欺负他。”
徐赫与阿六曾有过一段相依为命的时日,深喜这小家伙的伶俐,亦认为他日渐成长,是时候见见世面,遂和女儿前往小院,与之商量。
阿六对“叔父”依依不舍,但京城外的世界充满诱惑,令他跃跃欲试。
听说为期不超过一年,他迅速收拾私物,以便明日动身。
而秋澄和蓝豫立陪阮时意收拾画具,并在倚桐苑转了一圈,才慢悠悠离开。
沿夏末莲池散步,看草鱼跃出水面,啄食莲花,小情侣均默然未语。
缄默持续半盏茶时分,秋澄粉唇翕张,欲言又止。
“有心事?”蓝豫立垂眸,想去挽她白皙的小手,又觉不好意思。
秋澄沉浸在疑惑中,没注意他别情无限,顺手主动拉着他,踏入设有雕花屏风的水榭内。
“豫立哥哥,你有没有觉得我娘她……怪怪的?”
她秀眉轻蹙,补充道:“你很少接触她,兴许瞧不出什么……可我与她相伴多年,没见她对我父王和我以外的人这般上心……
“她说看了先生和姐姐的画作而伤怀,可我瞧着她们哭成一团,不似在悼念我外祖母,倒像是难舍难分。而且……她从一开始,就对先生十分客气,只见上一两次,便允许我继续随他学画。这一些列反应动作,根本不像她的作风。”
蓝豫立被她柔软小手牵得牢牢的,或多或少有几分心猿意马。
回过神,他反过来回握她,温声道:“说实话,我此前曾觉阮姑娘沉稳内敛,不论言行举止,皆超乎咱们这个年龄,只道是徐太夫人教导有方。
“可你有没有觉察,徐家人……从王后、首辅大人、徐大夫人、徐二爷,到阿晟……他们对阮姑娘不仅仅是客气,更多的是尊敬和顺从,对徐先生亦如是。
“我私下问过阿晟,他含糊其辞,说是徐太夫人特别看重阮姑娘,容不得她受一丝委屈。我祖母曾与徐太夫人不相往来多年,却一直暗中关注徐府动向……阮姑娘其人,从未在太夫人生前现身,更从未在他们口中出现过……此事的确令人费解。”
秋澄心底腾生一股微寒。
原来,不光是她这个常年在外的孙辈对“阮姐姐”一无所知,连常驻京城的蓝豫立亦如是?
“他们定有什么秘密在瞒着我!”
秋澄微微嘟着嘴。
蓝豫立笑劝:“谁没点秘密呢?”
秋澄本想问他是否也有秘密相瞒,细查他容色憔悴,下眼圈一片青紫,心瞬即发软,柔声问:“你近日没睡觉吧?去找你那半师半友的统领?”
“姚统领救过我一命,也曾授予我武功……于我有恩。”叹了口气,蓝豫立眺望池边落了半数的辛夷花,“他性子古怪,不与人往来,若连郡主都不再过问他的生死,这世上不会有人管这事了……”
秋澄从他狭长眼眸中读到了坚定,心下感动,悄悄把头靠在他肩侧。
“你定要小心,别逞强,记住……我在赤月国等你。”
蓝豫立屡次被她占得先机,横下心一展臂膀,将她纳入怀中。
凌乱心跳声中,传来一声温言答允。
“遵命。”
*************
风和日丽,碧空苍鹰翱翔,茂密山林被朝阳染上了一层莹莹的金色。
官道上停靠着三辆马车,和十余匹骏马,随时等待踏上征途。
赤月王此次东行只为寻妻女,除了一小队护卫外,并无大批人马随行。
与相送二十里的礼部官员道别后,贺若昭、徐明初、秋澄等人更决定舍弃大排场,计划换上再走一段路即更换便服,轻装简行,以免千里路遥又生波折。
大抵提前宣泄了离愁别绪,徐赫夫妇皆将感怀掩饰得十分妥帖。
他们混在小辈当中,郑重向女儿、女婿、外孙女行礼,又再三叮嘱阿六谨言慎行,照顾好双犬。
礼貌笑容恰到好处,宛如面对一场寻常不过的离别。
诚然,隔着千山万水,苍茫岁月,他们也必将血融于水、心连于心。
大毛二毛因不适合见外人,全程被关在马车内。
也许嗅出与主人分离的意味,不断发出呜呜呜的哭腔,惹人心碎。
目送赤月国车马扬尘而去,阮时意咬住唇角,下意识握紧徐赫的手。
哪怕夜里各种粘腻,二人甚少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作肢体接触。
由此可见,她需要他的安慰。
回程时,徐赫放弃骑马,与她同乘一车。
往时每每挤进狭小空间,徐赫多半会趁机搂搂抱抱;这一刻,却只是轻轻圈住她的肩头,凑向她耳边,软言安抚。
他家的小老太婆,历尽人世变故,大概仅剩下女儿这个软肋吧?
阮时意苦笑:“不知何故,比起十七年前送她出嫁,这回更加难受。”
“你当年定是气在头上,认为眼不见为净,嫁出去了更省心;现今她是真的长大了,学会孝顺……”徐赫唇畔轻勾,“你若想她,咱们趁年轻力壮、又没孩儿负担,多去探望。我这数十年亏欠你们太多,容我慢慢补,可好?”
他常说类似言辞,泰半在床笫间,害阮时意立时添了两分警惕。
徐赫发觉她身子略微僵硬,失笑道:“你这女流氓又想哪儿去了?难不成你以为……”
以为他会在这马车上胡来?
阮时意急忙辩解:“才没有!别胡思乱想!”
“也不晓得是谁在胡思乱想!”徐赫轻抚她的秀发,“我就算想干坏事,断然不会选儿孙同在的时刻……”
她心底暗恼涌动,使劲儿推了他一把。
“话又说回来,”徐赫见她一点点从悲伤中抽离,再度笑而拥住她,“咱们大可效仿老洪游山玩水……那家伙追媳妇,究竟成没成?幸亏他离开京城前把兵权全数上交,自称要挂闲职,要不然得乱套!”
“据我所知,圣上早年对他颇有些忌惮,还好老洪为人虽狂,骨子里却是忠直硬气,膝下的洪大公子亦如是,我原本很是担心……”
“担心小砚台把我给供出来?”
阮时意点头:“他早在你拿画出宫当夜便心存怀疑,生怕连累我,才隐忍不说……”
“嘿嘿,他对你可真算情真意切!”
阮时意啐道:“差了辈分的醋,你吃来作甚!”
徐赫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头:“唉……仰慕你的男子多如牛毛,我怕是要吃一辈子的醋了!”
“仰慕你的男子,比仰慕我的更多。”
阮时意忆及接踵求画的藏家,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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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东偏北角,阮府别院。
雅洁园内,并无往昔中正婉约的琴韵,葱郁花木间仅见两三仆役身影。
阮思彦立于高阁窗边,水色道袍宽松飘逸,神态如常安闲。
侧耳倾听片刻,确认无人相扰,方小心翼翼掩上窗户。
眉目瞬间蒙了冷寂之气。
他快步走向书架,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石制匣子。
推开匣盖,内里露出上锁的长形木匣。
从贴身挂脖的丝绳中解下一把钥匙,他慎重打开铜锁,轻手捧出六个卷轴。
——师兄费心所绘,由祖父亲笔作诗题跋、由那人亲手裁开的《万山晴岚图》,终于完整了。
阮思彦逐一解开轴头绶带,徐徐探展一幅幅晴岚图,按捺着不受磅礴大气的笔墨感染,力图静心推敲每一首诗。
山暖晴岚景致佳,湖平风静草吐芽。
桥头半树红梅落,陌上新杏未著花。
……
看不出藏头诗或暗语的痕迹。
他知道,祖父在此藏了秘密,留下北冽魏亲王为复国所攒藏至宝的所在。
可他那会儿年幼,只窃听到祖父与一名密卫交谈时的其中两句。
时隔多年,回首前尘,恍然如梦。
翻来覆去细观一阵,他记起师兄苦心绘制时,他也曾在旁观摩;画作完成后由祖父题诗、亲力亲为裱画,曾见祖父将银箔混入鹿胶当中,也曾以朱砂磨粉,缘何画上并无任何银色或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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