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惊之下,慌忙披衣,唤外间的沉碧看护毛头,急急忙忙叫上静影同去。
前院开阔处,两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手持利刃,高低攻守剧烈撞。
徐赫仅穿一身灰袍,手持长剑,剑气迅疾翻转;而徐晟横刀避其锋芒,墨眸如凝冰泉。
……欸?好好的,为何打起来了?还动了刀剑?
阮时意眉头一拧,正欲喝止,却见徐晟百忙中向她使了个眼色,心知情况非她所想,遂立在廊下静观。
看似兄弟、实为祖孙的二人招招有板有眼,斗得难分难解。
徐赫极少在她面前动武,此际衣袂翻飞,翩然旋转数圈,姿态优雅,挥舞劈刺间如拢狂潮,逼得徐晟守时带攻,攻中设防,不敢手软。
徐晟身负武职,武功在少年郎当中谈得上优异;但徐赫好歹遇名师亲授,兼之年长他一截,应付自如,半点不落下风。
刀光剑影倒影着日光雪色,金芒飞天,银虹遁地,教人眼花缭乱。
相斗小半个时辰,酣畅淋漓,终究是徐赫由着长孙刺破了半寸袍角而罢手。
二人说着客套话,显然仅仅是单纯的切磋比试,全无龃龉嫌隙。
旁观者无不惊叹,没想到仪表儒雅的“先生”,也身负绝艺!
阮时意见二人挥汗如雨,吩咐下人备水,以便沐浴更衣。
她原想着祖孙身材相仿,先让徐赫借套干净袍服给长孙,没料徐晟早有预备,早就带齐内外衫裤。
他是特地来跟徐赫打架的?
阮时意神情逐渐呆滞。
当徐晟从客房浴室衣饰焕然行出,笑貌明媚,见左右无旁人,对她扬眉而笑。
“祖母,先生的床下功夫,我替您试了,体魄强壮,身手不凡,算是不可多得;至于别的功夫……唔,您只能自个儿考核。”
什么床下功夫?别的……是指床上?
谁、谁要考核那家伙“功夫”!她还用得着考核吗?
阮时意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顺手抓起庭中一段枯枝,用力直甩向徐晟。
徐晟乐呵呵地闪身避过,在她第二次挥出时撒腿跑开,施展轻功满院子乱转,气得她连连跺脚。
这死孩子!一天到晚在整什么乱七八糟!
若不是亲孙子,她定要亲手把他打残了!
第60章
未时刚过,毛头从午睡中苏醒, 以肉嘟嘟的小手搓揉惺忪睡目, 闹着要继续打雪仗。
阮时意生怕他玩过头着凉,忙催徐晟带回首辅府。
沐浴后的徐赫已换过一袭水青缎袍, 依依不舍送毛头出门。
行至二门时,他终归觉不宜公然出现在街坊邻里眼前,停下步伐,弯下腰,从怀中摸出一物, 双手微颤着塞给毛头。
一串由红绳绑扎的铜钱。
正面刻着 “万岁千秋”、“去殃除凶”、“斩妖辟邪”等字眼, 背面则为龙凤、双鱼、龟蛇的图案,红绳将七个铜钱绑成龙形,正是徐家独有的结绳方式。
毛头大眼睛微亮, 似被思忆触动, 突然哇地哭出来了。
阮时意和徐赫大急,连声追问:“毛头,没事吧?哪里不舒服?”
“呜呜……”毛头抱住徐晟的大腿,眼泪鼻涕全往刚换的衣袍上蹭,“我要奶奶!我要奶奶!哇……是不是爹爹把毛头的糖送人了?奶奶不要毛头了?”
阮时意心头大震, 不由自主泪目。
以往新春佳节, 她总给每个儿孙编同样的款式。
五岁的毛头已有记忆,乍见徐赫编织的这一串压岁钱, 自然而然想起她这消失日久的祖母, 悲从中来, 哭得声嘶力竭。
徐赫对小孙子的反应始料未及,登时手足无措。
试图先拿走让他哭泣的钱串,偏生他死死攥在手上,死活不肯给。
一群人围着哄了好一阵,待阿六从竹筒里倒出一颗杏子饴,才让毛头止泪,破涕为笑。
徐晟细辨绳结,暗觉与阮时意所编的基本一致,精美程度略减,只道“先生”从祖母处学来。
见“未来继祖父”满脸沮丧,想必悉心准备礼物讨孩子欢心,一送出手便遇挫……徐晟心里同情,又过意不去。
他灵机一动,先安抚好毛头,对“先生”歉然解释了来由,又提起晚上在松鹤楼与友人小聚,想邀上先生同去,请务必赏光云云。
徐赫微愣,下意识望向阮时意,想征询她的意思。
阮时意总觉长孙古里古怪,疑心他又打算折腾新花样。
但她没法当众拦截“先生”赴会。
面对徐赫的眼神相询,她唯有装作视若无睹。
平心而论,徐赫对自家长孙的率直可爱很是欢喜,眼看妻子没阻挠之意,遂欣然答允。
徐晟目睹“先生”对祖母“异常尊重”且“言听计从”,狭长眼角眯出得意的笑,如一只狡猾的狐狸。
*****
是夜,阮时意独坐书阁,按捺烦躁不安的心,细阅书画盛会宾客名单。
与此前搜集疑似收藏晴岚图的人选认真比对,她发现,当中三人均接受邀请。
其中,有一位以临摹“探微先生”画作闻名的画师。
那人自身倒没画过几幅有名的画作,但极其爱研究徐赫的山水,十年前进入翰林画院,曾把皇帝收藏的真迹全数复制过一遍。
然则他只爱临摹,不受皇帝待见,离宫后不惜辗转各地,专程跑到藏有徐赫作品的府邸当清客,甚至帮不少人揪出过赝品。
阮时意自觉,即便此人无能力夺得某一段晴岚图,也应当知晓下落。
估算着已到戌时正点,她行至东窗,远眺折兰苑幽暗无光,料想徐赫尚未归来,惴惴之情随夜色降临而深浓。
她在忧虑什么?
怕长孙把自己的亲祖父拐卖了?怕徐晟的哥们蓝豫立把姚统领也带来?怕那俩体温冰凉的大男人互相触摸……?
停!停!停!越来越离谱了!
阮时意没来由记起“雁族女王派人追捕美男子用于吸血”的传闻,仿佛徐赫一旦离开翰林画院、澜园或她的视线范围,便容易暴露秘密、陷入危机。
对应白日徐晟那家伙各种反常表现,阮时意大致推断,那孩子在测试徐赫的厨艺和武功。
特地把人叫到松鹤楼,想要……考量“先生”的酒量和酒品吧?
她深知酒能让人褪下伪装,表面看似朗月清风者,有的喝完倒头便睡,有的则酒后狂躁,更有人郁郁寡欢……
徐晟那傻小子,该不会想和哥们一起灌嘴徐赫,想看他皮囊之下藏着的心吧?
如若是那样……麻烦大了!
阮时意后知后觉,连忙唤上侍婢,借查账之名,直奔两条街以外的松鹤楼。
昔年夫妻间小酌,她多喝两杯便醉态可掬;而徐赫天生酒量极好,无论喝多少,从无真正醉倒之时。
除非像上回听闻她“去世”,悲痛欲绝,酒入愁肠,但还能镇定作画,并寻到归家之路。
最怕他醺醺然意气风发,径直那笔在墙上肆意挥洒……
万一这回顺手题了“徐探微”三字,该如何解释?
徐晟尚在孝中,倘若单纯与朋友议事、吃顿饭倒还说得过去,如被逮住饮酒作乐,只怕遭人诟病,说他不孝。
松鹤楼一如往常琴音缭绕,杯盏碰撞声交织谈笑声与劝酒声。
兴许因徐晟等人在楼上雅间,掌柜见阮时意骤然现身,并无惊讶,配合遵照她的吩咐拿出账目核对,又礼貌“提醒”她,大公子在楼上与朋友商量要事,并强调“全是男的”。
阮时意啼笑皆非。
她和徐晟的关系,一向被传得污七八糟的,哪怕徐晟多次公开说二人是“兄妹”,仍被部分人理解为小情侣。
掌柜认定,她误会徐晟花天酒地、前来“捉奸”,才说出那番言论?
既然如此,她借此上楼,一探究竟又何妨?
沿走廊步往尽头的雅间,豪饮声不断。
“大公子。”阮时意清冷嗓音透过绣屏,令内里欢笑声为之一凝。
“阮姑娘?”蓝家兄弟中有两人齐声发问。
阮时意听见熟人不少,更是毫不顾忌挪步入内。
*****
灯影幢幢,里头环坐着徐赫、徐晟、蓝豫立及两个弟弟,还有五名年龄相仿的官家子弟,各人食案已是残羹冷炙。
徐赫静坐角落,水青缎袍雅洁,神态如常,骨节分明的手端着一铜爵,饶有趣味地打量她。
他当然猜出她为何到此。
余人或起身执礼,或笑脸相迎。
徐晟正喝得兴起,对上祖母淡漠的美眸,酒意立时退了三分。
他嘴里嘀咕:“好啦好啦!不闹啦!我回去就是!你们几个慢慢喝!这顿算我的!”
一名醉醺醺的公子哥儿嬉笑道:“在你二叔的酒楼!谁跟你抢?”
阮时意淡淡发声:“大公子,是要记在账上?”
徐家人历来管得极严,二叔管账或许会赠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眼下由祖母当家作主,徐晟身为长孙,岂敢造次?
他嘟着嘴,伸手胡乱摸索了两下,“欸?我的荷包呢?……好像忘家里了!”
似假还真。
蓝豫立刚摸出钱袋,徐赫却已抢先机把一大锭银子抛给掌柜,“今儿结识诸位,徐某深感荣幸。”
徐晟见他痛快大方,醉眼漾笑,摇摇晃晃斜跨两步,拍着他的肩头:“够兄弟!以后……我不叫你‘先生’,管你叫‘哥’!”
阮时意则禁不住翻了个白眼——明明是你亲祖父!还敢称兄道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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