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时意顿觉好笑。
徐赫尚在人世,技巧画风比起昔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往后传世佳作要多少有多少,她何苦为他的旧作而折腾?留给萧桐作纪念不更好?
但潜藏意识中,总有个声音告诉她——这幅画藏了秘密,与外祖父相关。
而今徐赫活着归来,说不定……画中奥秘终有揭晓之时。
哪怕她目下不便多问。
“蓝姐姐,我算是戴孝在身,登门拜访不大合适……”阮时意语气诚恳,“不如,我作东请蓝太夫人到徐家的酒楼……”
“不!”蓝曦芸极为坚决,“此事,必须在蓝府内详谈。”
阮时意暗觉奇怪,又没说非当场拿回不可,对方为何执意如此?
蓝家人骨子里多少有几分霸道,她已婉拒两回邀请,不好再三违逆他们,遂痛快约在三日后下午。
蓝曦芸送她上马车,转头朝搀扶她的静影多看了两眼,眸底掠过明显的震惊:“你、你……?”
静影一脸茫然,抬手挠了挠头。
“……没,认错人了。”蓝曦芸怔忪片晌,才勉强回过神。
阮时意大概猜出蓝曦芸的震悚从何而来,但只能装作浑然未觉。
*****
车轮滚滚碾过城南的街巷,载着车厢穿梭于人潮。
即将抵达澜园附近,车头的静影悄然掀帘,低声示警:“姑娘,有人跟踪。”
“绕一圈,看是何状况。”
阮时意近来隐秘接管徐家生意,只求安稳平顺度过,并无吞并别家的野心。
除了各大商号的掌柜及其心腹,余人大多以为她是徐家或阮家不入流的远亲,按理说树敌地可能性微乎其微。
当下,静影吩咐车夫改道入巷,继续前行,自己则于拐角处跃下马车,藏身墙后。
果不其然,只过了一阵,娇呼声起,窄巷内传出拳脚相交的打斗声。
“停车!”
阮时意连忙探头往后望,眼见两道人影一攻一守、一高一矮剧烈相斗,禁不住捏了把汗。
静影粉绫裙舞成一团云,手持明灿灿的匕首,招招狠辣,步步紧逼。
而那拼死抵挡的青灰色长袍男子,居然是徐赫!
“静影!住手!”阮时意吓出一身冷汗,心快跳到嗓子眼,当即喝止。
即使徐赫出身将军府,颇有几年武功底子,但与静影交手,怕是得吃亏。
静影依言退开,瞪视徐赫:“你这人鬼鬼祟祟跟了一路!有何居心!”
徐赫险些颜面尽失,狼狈万分,转目凝视阮时意,恳切之意不言而喻。
“阮……姑娘,我……”
阮时意幽幽叹了口气。
“静影,这位是书画院的先生。”
“可他……”静影自是不相信,寻常画师会跟踪学生,并在她手底下走得过十余招。
阮时意缓缓下了马车,对徐赫盈盈福身。
“抱歉,我请先生讲解画论,又忘得一干二净,不告而别,当真对不住。”
此言摆明顾全他的面子。
“没想到姑娘家的侍婢如此了得,失敬!”徐赫硬着头皮客套。
阮时意嗓音不露悲喜:“难得先生纡尊,学生心中感恩。奈何天色向晚,不便请先生到府上叙话,恳请谅解。”
徐赫抿唇不语,尴尬之余,难掩失落。
他本就俊美无俦,陋巷在他衣袂飘飞下如褪了色。
阮时意淡然抬眸,视线与之相接,中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五六丈的距离,更有漫长无情岁月。
他们曾是良工琢就的一对玉人。
若有一朝不见,他便茶饭懒吃,如痴如狂;而她也恹恹欲睡,笔墨慵拈。
缘何落得咫尺天涯之境地?
罢了,再耗下去,毫无益处。
于是,在徐赫执礼欲别的顷刻间,阮时意柔柔启唇:“若先生不弃,半柱香后,不妨到篱溪桃林一观。”
*****
澜园以东三里的篱溪,人烟稀少,溪清树绿,野桃新挂枝头,意趣横生。
马车停在林边,阮时意命丫鬟等待,自己则走了十余丈,坐到溪边大石上静候。
夕阳暖芒勾勒她白底云纹褙子,映衬那张凝脂脸颊更加柔和而温软。
徐赫并未让她久等。
他大步流星穿林而行,停步数尺之外,深深吸气,静静地,注视她。
身板挺直如松,面容的温润儒雅恰如当年,英气眉目夹杂了难言滋味。
疑问、愧疚、期待、热切、感伤……兼而有之。
这一刻,阮时意完全肯定,他眼里所及、心中所念的,是她。
然而他们谁也不愿率先打破僵局。
毕竟,彼此清楚明白,一旦开口,将意味着什么。
阮时意徐徐起身,潋滟眸光如夕照耀清溪,精致嘴唇挑勾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半晌后,她唤出阔别三十多年的称呼,语调平静无波。
“三郎。”
第13章
“阮阮……”
徐赫清秀温雅的脸庞流露一种近似于哭的笑。
眼尾因欣喜而拉长,眼缝则徜徉湿意,哽噎沉嗓浑浊含糊。
阮时意猛地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原来,俊朗如他,也有笑得比哭还难看的时候!
见她似无动于衷,徐赫向前半步,清清嗓子,又唤了她一声。
这一回,柔肠百转,软软如绵。
阮时意心念微动,杏眸不经意眯了眯,温声问:“三郎,这些年……过得可好?”
徐赫咬着下唇,仿佛强行忍耐情绪崩塌;两臂稍稍张开,似是要拥她入怀,方能确认此刻的真实。
阮时意唯恐他情不自禁扑上来,当即斜斜跨出小半步,错开他怀抱的方向。
徐赫双臂僵在半空:“也对,你心中有怨。”
——答非所问。
自从得知他存活于世、和她一样恢复年轻面目,且对于她的离世尤为悲痛,阮时意越发想弄清来龙去脉。
二次青春能维持多久?到底怎么做到的?
至于徐赫何以离家三十五年,在悠长时日做了何事,有否再成家、生儿育女……于她而言,已不重要。
阮时意温言道:“想当初,我的确怨过你。可我若终日抱着怨言过活,早成一蹶不振的幽怨寡妇了……”
徐赫一怔,眸色因“寡妇”二字发凉。
千言万语,无从说起,终究选择回答她最初的疑问。
“阮阮,建丰十九年冬,我在北冽国边境受人追捕,躲避间遇上雪崩,滑落悬崖,饿得昏昏沉沉,睡过去了……醒来后,我马不停蹄赶回京,只求与你们母子团聚……”
话未道尽,他倒抽了口气。
“嗯……那年我诞下明初,当夜便惊闻你、你摔落山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如今见你安然无恙,我真心高兴,”阮时意语气平缓,复问,“然后呢?你去了何处?”
徐赫呼吸变得急促,肩膀止不住地发抖,竭力以平和语调描绘他的噩梦。
“然后,我找不到家!连想顺道去兴丰饼铺,给你买几盒栗蓉酥,亦无能为力……后来他们说,说将军府没落,而你,你成了誉满京城的徐太夫人,正好离世七七四十九天。”
“什么!你的意思是……!”
阮时意先是发懵,细细品味他话中含义,背上渗出一层黏腻薄汗,心胸处隐隐作痛。
过去一万两千多个日夜,他一直处于睡梦之中?
这……这太诡异了吧?
阮时意不晓得该为命运的不公而忿忿不平,还是为他无疾无灾而庆幸。
难怪,他为她这老太婆的死,难过成那样!
在他理念中,一切种种,譬如昨日。
徐赫把话说开,神色舒缓些许。
“我当场晕倒,糊里糊涂被小乞丐阿六带回一座破落草棚。翌日上山祭奠,见我俩的石碑立在徐家祖坟那儿,还看到洪朗然那小子、你的姐妹萧桐,还有你堂弟……个个变了模样,我才、才勉强信了上天的玩笑。”
他顿了顿,满是委屈和感伤,“阮阮,所以……你真死过一回?”
阮时意平静颔首。
徐赫双拳紧握,“真如京城中人描述的,凭一己之力、为徐家扛过大风大浪,孤身一人养育子女成材,而后……撒手尘寰?”
“冲着子女,难免捎带几句赞美之词。”
她笑容谦逊中暗藏笃定,毕竟,她对得起赞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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